阿政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站在酒店大厅,不过他对此并不知情。其实我也不明我为何要跟踪他,大抵是女人的天性,对气味太过敏感。
阿政说他只是和女性同事同处一件办公室,故沾染上点香水味也算正常。我一味地让自己相信,可那香水味如此刺鼻,像是分明是让我发现。
今早阿政出门时我便悄悄跟着他。他在百货广场逛了两小时,其中在珠宝店柜台前驻足一小时。他买了项链、手镯,并与柜台小姐说说笑笑,我从不知道他竟这样善谈。
柜台小姐换班后,阿政便亲手替她戴上项链。我躲在一旁巨大的海报后面,将这幕看得一清二楚。罗篱总说现在的男人都花心,可无论他怎样在外面胡闹,只要记得回来就好。
而这时......我看到阿政将镯子装进礼盒中,搂着女人的腰去顶楼吃饭。我猜想镯子是他送与我的礼物,心中窃喜。
我在旁边的小吃店点了份奶酪,翘着二郎腿与罗篱打电话聊天。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阿政和女人出来,伸手捏女人脸蛋。女人娇嗔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
我以为阿政会打电话给我,问我需不需要买东西,然而我看到阿政坐电梯下楼走出商场。好奇心释然,我便又跟了上去,他在商场门口拦了的士,我紧随其后。
直到的士在一酒店门口停下,我透过车窗看到阿政时,顿时心生寒意。然我内心还抱有一丝幻想,他能回家就好。
而接下来的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期。只见阿政搂着女人,笑着进了酒店。那女人身着红色连衣裙,美得不可方物,我再低头看自己的衣物,顿觉自渐形秽。
我犹处在寒冬腊月天,那女人一身红,像是雪中红梅,阿政是那踏雪寻梅的人。
这红梅让阿政心痒痒,却刺得我胸口疼痛。
那女人......我认识。
她同我讲男人只要能回家就好,她同我讲要对心爱的男人放养,她同我讲男女之爱不过是场虚幻梦。
方才在电话里,她同我讲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我怎么回答她的呢?我想想......哦对了!我说我从没有逼过阿政。她听后“咯咯”笑着,我能从她的笑声中想象出她的表情,这刻我突然觉得恶心。
付过钱下车后,我有点头晕。
我强撑着走入酒店大厅,前台小姐兴许发现我脸色不佳,关切地问道:小姐,你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笑道:我想我可能需要一杯糖水,能否麻烦你?
她答:不麻烦。
服务业竞争日益激烈,留住潜在顾客实在得费点心思。我接过前台小姐递过的水,诚心地说:谢谢!
紧接着阿政的电话来了,我盯着屏幕上的名字,出神了片刻......我听到他的声音从那端传来:阿湄,我今晚有个饭局,会晚点回家。
装若无其事我很在行,于是我说:知道了,你自己注意安全。
是的,注意安全,一语双关。
我与阿政认识两年零三个月。
第一次见到阿政,是参加公司的宴会,他在台上款款而谈,我崇拜他的学识渊博、见多识广。罗篱最先看到他,激动的掐着我胳膊,惊呼道:是他。
我疑问:那个他?
罗篱说:就是业界传闻他不喜欢女人。
她这样一说,我便懂了。只是后来他在我身上百般索取时,我才明白业界传闻,单单只是传闻而已。
我依旧崇拜台上的人,他有那样的相貌、才华,足以让众人为他倾倒。皮相好,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发呆之际,阿政从主席台上下来。待我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站在我面前,他摇晃着手里的红酒杯,笑道:小姐贵姓?
罗篱抢先答:她叫许湄。
我睨了眼罗篱,心中怪她不知礼数。阿政似乎在等我亲口回答,他眼中有极力掩饰的笑意,我只好说:我姓许,言午许。
阿政伸出手在我面前,问道:许小姐,能否请你跳支舞?
我又是一愣,为何他偏偏选中我?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被他牵着来到舞池中央。慌乱中我扯了扯他衣袖,他回头看着我,嘴角浮出好看的弧度,我便沉迷于美色无法自拔。
他低头在我耳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他的难言之隐,解释道:我并不会跳舞。罗篱会跳,换她来就好了。
话音刚落,我察觉他身子一僵,我想说很抱歉没能帮到你。然而我发现聚光灯打在我周围,我便知我逃不了。
四周的景物如童话书中般,阿政的眸子中有我的倒影,我脸颊开始发热,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专心地描绘着我的唇形,我晕乎乎地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地抓着他腰间的衣服。
周遭有人掩口而笑,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议论道:阿政是逢场作戏,是真情流露,亦或是争风吃醋。
他也听到这话,我以为他会生气,但是他没有。他轻咬着我,我吃痛吸了口气,我在他腰间的手动了动,示意他不要得寸进尺。他似乎没有放过我的打算,继续专心地吻我。
俗语说:流言止于智者。我觉得他再这样吻下去,明日又会流言四起,不过这流言传的应是我与他。
他是情场高手,而我是情场白痴。
这场宴会结束后,他的目的已达到,我的事业会结束。于我而言,代价太大。
翌日,果然各大头条不负阿政所望。
我自然是屏蔽所有信息。我在茶馆包间喝了一整天茶,傍晚时分才开机,罗篱找到我时,没好气地说:阿湄,你真是让我好找。
我说:你找我何事?
罗篱哎呦了声,说:你不知道?
我惊恐:什么?
罗篱说:写字楼、巷子口围满了记者,就等你出现获取第一线索,你竟然......跑到茶馆喝茶。
她怎能不知我用意?她与我相识数十年,我狐疑地望着她,而后苦笑道:你不是一个人来。
罗篱矢口否认:你又在乱讲。
她不知她说起慌来,左边眉毛会动,而方才她的眉毛动了又动。我起身至门口,对身后的她说:我去趟卫生间。
我连夜回苏州老家,夜里母亲开门看到我,不屑地说:你为何回来?我侧身进了屋子,院中老黄狗扑上来不停地吠,好似我是陌生人似的。
母亲没等我回答,就递给我几百块钱。
我笑嘻嘻地接过,说:我在苏州呆几天就走了,你不用担心。
在世上活了二十余年,竟连一处避难的居所也找不到。都说浮生若梦,为何我没有黄粱一梦的运气。
我站在姑苏城的寒山桥上,听到寺庙传来的钟声。我举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不由得冷笑。
几日后,我与阿政的新闻被其他事件替代。此时我正在太湖边的小馆听戏,桌上摆着白玉方糕,只听那人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处《惊梦》莫不是老天冥冥之中唱与我听?罢了罢了......就此作罢。
我又在苏州辗转了几日,日子过得随心所欲,日出而醒日落而息。
那日我前往公园逗猫,走到一半时,发觉有人跟踪。我不解,为何有人跟踪?我与阿政的事不是已经翻篇了吗?想到此处,我加快脚步向人群中走去。
那人也加快步子,我一时情急小跑起来。我手心出汗,大脑一片空白,只得尽力去跑......忽然我觉手腕一紧,难道青春正茂的我要葬身姑苏?转念又想姑苏哪里不好,长眠于此也是我的福气。
我想起前些天的新闻,不敢回头看那人,只求保得性命。却听得男人道:阿湄,你让我找得辛苦。
那声音主人是阿政。
我问:你为何找我?
他答:我欠你一句谢谢。
我回头,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不免起了怜悯之心。一句谢谢,竟让他追至苏州,我许湄何德何能?
苏州的夜总能让人心静。书上说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我与阿政坐在阳台,静数天上星。而这晚的月亮,如阿政般使我终身难忘。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我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便凑近与我额头相贴,他笑,我亦痴痴地笑。
后来他迫不及待撬开我牙关,我便不再矜持,双手攀上他脖子,忘情地回吻他,从阳台到床上。衣物被扔了一地,他在我耳边喘着气,问道:怕不怕?
大约是情欲的指使,我摇头道:不怕。
我紧紧地拽着床单,心中做好了承欢的准备。他俯身与我耳鬓厮磨,缠满至死,满室春色......他轻声叫我的名字,我懒散地应了声,声音出口我自己也被惊到,竟是如此妖媚。他得到我的回应,更加兴奋道:阿湄,我爱你。
这晚,我拜倒在他的西裤之下。
回到上海后,他是高高在上的精英,我则是平民小虾。几日后,他同我讲要出国两年,我说那你去吧!
他没给我任何承诺,我也不需要任何承诺。承诺都是有口无心的东西,有爱就好。
阿政走后,罗篱找到我,她向我道歉。我在上海只有她一个朋友,细想之下原谅了她。
两年间,阿政与我鸿雁传书,罗篱与我亲如姐妹。
有日午后,罗篱问我:你真的爱阿政吗?
我笑道:应该是爱的。
她又问:那你......爱我吗?
我握住她的手,说:爱的。
她眸子一亮,追问道:爱到那种地步?
我答:很爱很爱。
她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有紧追不放地打算之时,阿政的电话来了,我躲在一边同阿政讲话。
阿政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他。出国这两年,他变得更加绅士,我直感叹环境影响人。
他照旧同我交颈而眠,只是不再有云雨之欢。我缠上他时,他总借口说太累。我如泄气皮球般,次日赌气从他家搬出。半月里,我没去找他,而他亦没有来找过我。
那日我买了鲜花回家,见门口蹲着一人,那人听到我脚步声抬头,说道:阿湄,你回来了。
我心中微微一颤,想起他两年前在苏州的模样,于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说:阿湄,我们和好吧!
我说:我们从来没闹过,和好从何说起?
他站起来,眼里尽是哀伤,他按着我的肩膀,软语道:阿湄,你回来好不好?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而后来的每天,我在他身上闻到各种味道,便后悔不该草率的答应他。今见到他与罗篱,我才记起那日罗篱家中的纽扣,是他的。
我本欲去现场抓现行,却又怕伤了阿政颜面,毕竟他在业内赫赫有名,我亦不想再登上新闻头条。
我与阿政的这场梦,今日恐怕是要醒了,梦醒竟是如此难过,难过得我落下泪来。
阿政看到我时,我已经在酒店大厅睡了一觉。他应该没想到我出现在这里,他诧异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揉了揉眼睛,继而看到罗篱出电梯,我看到她手腕的镯子,不禁哑然。
我对阿政说:我们分手吧!
他不可置信道:为何?
我笑而不语,看向他身后的人,他转头以望去。良久,他挫败地看着我,说了句:对不起,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我说:没关系。
阿政与我,本就互不相欠,只因爱在一起,如今不爱了,好聚好散。四周霎时间如断壁残垣,荒凉满目......
我又回到了苏州。书上说: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米的苏州话,连恨都能说成爱。
母亲照旧不待见我,我在家中待了半日就去了虎丘。临行前我我吃了晕车药,路上我依旧晕得厉害,我猜想晕车药可能过期了。
我行过真娘墓、断梁殿、虎丘塔、生公讲台,最后驻足于云在茶香,我回过头张望,周围的景色尽是满目苍夷,比景色更满目苍夷的,是我的人生。
我找到一家民宿,在房间闷头大睡。小时候父母亲吵架,我无力劝架,就躲在房间里睡觉。母亲不止一次骂我没心没肺,被骂得久了,我真觉自己没心没肺,可如今左胸口的第二根肋骨为何又隐隐作痛?
母亲找到我时,我躺在医院病床上,迷糊中听到她似在抽泣。我用尽全力睁开眼睛,看到罗篱站在母亲身后,我便别过头。
母亲怒道:吃晕车药也不知看看日期,想吃点什么?
我听了喜悦,说:绿杨馄钝。
母亲说:嘴巴越来越刁,你等着我这就替你买。
房间只剩我与罗篱二人,我闭上眼假寐,不愿与她说话。
她似乎急了,喃喃道:阿湄,你为何不同我讲话,你莫非真的生气了。
这人真奇怪,若我有日同她男友行苟且之事,她能做到不生气吗?以她的性子,只怕能闹个天翻地覆。
我又听到她说:我只是替你试探阿政,他那样风流倜傥,之前又有那样的传闻......
我打断她:我的男友竟轮得到你亲自出马试探?是你小瞧了我,还是高看了他?
她不语。
僵持了片刻,我说:你走吧!我要休息。
她不动。
我又说:那你自便。
她咬牙切齿道:阿湄,没想到你竟然为了他,你也曾说过你爱我,我也爱你。
我何时说过这话?竟一时无法记起,等等......她爱我?不,我一定听错了。
我与罗篱,不过青春时的一句戏言,相依为命至此刻。她那时总说:阿湄,你生得这样好看,将来交于谁我都不放心,你便同我好了吧!
我以为的姐妹情深,不过只是我以为。
人人说爱我,人人皆说为我好。
母爱说爱我,偏偏抛弃了我,经年后我找到她,她面上不冷不热。罗篱说爱我,她却背着我,与我男友苟合。阿政说爱我,他离开了我,爬上了别人的床。
罗篱走后,我艰难地坐起来,脑中一团糟。
我出院那日,阿政来接我。他站在阳光下,表情甚是忧伤,我第一次看到他这幅表情,也不知他是为谁伤心。
我笑道:谢谢你能来。
他搀扶着我道:不客气。
空气一度尴尬,我舔了舔嘴角的干皮,却因太过用力扯出血来。他伸出手指抹去,说道:我去买水,你在这里别动。
我望着他在阳光下格外挺拔的背影,看着他走向对面的便利店,他过马路时我臆想到车祸,然而当他安全的走进便利店时,我便知我该走了。
我来人间短短二十余年,尝尽人生疾苦。我看到阿政向我跑来,他跑得那样着急,他追着我,一遍遍喊着我的名字:阿湄......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阿政,我爱你。
话音在风中消散,他身子一僵,他是否痛心我已不得而知。
我终究对他说了“我爱你”,我与他之间需要承诺维持。这刻便知晓,我与他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我半生颠沛流离,感情的路算是走到头了。我用余生再织一场梦,梦里依旧荡气回肠。
我坐在院前的摇椅上,不知何时手边的茶凉了,我便起身续水。墙角青苔红墙,风吹来阵阵茉莉香。老黄狗静卧一旁,我听到邻家阿婶轻哼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桓......
我闭眼想,三十岁竟如此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