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很有些怪诞的梦。

这几年我的睡眠不是很好,经常会有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出现,可是很少有这个梦给我身临其境的感觉。其实,它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恐怖元素—鬼神、尸体、阴谋诡计—都没有,然而当我深陷其中时,巨大的压抑感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一场团队合作营救人质的战斗,我和队友配合默契,在前行的路上我们撂倒了好几个企图阻碍我们进入那间石室的匪徒。计划很顺利,当我们分成两队,一前一后包抄对方的时候,营救行动即将结束。不幸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我的眼角余光里飘过一束亮银色的闪电,痛感还没有来得及由脊背传到大脑神经,意识已经远我而去—在梦境中,我眼中的景象似乎是天与地直接颠倒了,一片长长的绿叶由竖直变为横躺。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一家医院。我被换上了白色的病服,身上插满了管子。这是一间两人病房,我的邻床平躺着一动不动,脑袋歪向我的另一侧,胸前看不出有任何呼吸的起伏,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床头有一束扎起来的鲜花,还很新鲜,有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面有水,我顿时感觉到了口渴,挣扎着伸出没有被针管扎入的右手想端起那个杯子,发现必须要坐起身来才可能够的到,于是我腰用力向上,想让自己的上半身能够直立起来。这时我感到了惊恐,我用力了,可是我的身体根本没有任何反应!

记忆涌入了我的大脑,我回忆起那道闪光,脊柱被重重的撞击,以及横倒的绿叶,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我残废了,射入背后的子弹精确地打断了我的椎骨,我可能余生都站不起来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看起来还算和蔼,我语无伦次的问他我的情况,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输液瓶中黄色的液体,对,黄色的液体,很粘稠的颜色,然后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看向另一个人,一个跟在他身后、身形笔挺的人。

很显然,他的气质告诉我他和我一样都是军人。

他首先感谢我为这个国家做出的贡献,发生这种事他也感到非常遗憾,并向我保证我的家庭成员受到国家保护,最后说“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你不能走出这间病护室,直到你的身体完全康复为止”。

但是,我、他、医生都知道,我的身体不可能完全康复。这就意味着,我的下半生都要被困在这个白色的房间内不能行动。

我苦笑着想直起身向他行个军礼,但终究无能为力,我有些沮丧地说那我还不如自杀算了,后者冷冰冰的目光扫视了我很久,说出了一句让我霍然惊醒的话:“你不能死,这是国家的命令!”


我醒来了,又似乎没有醒来,白色的墙壁,床头的鲜花,不知还有没有呼吸的邻床,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我试图移动身体,还是完全没有反应,我意识到自己瘫痪了,巨大的悲哀涌向了我的心头。同时眼前的景象又让我疑神疑鬼,我…好像已经活过来一次了?这时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了病房,我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一个魁梧的中年人,那个似曾相识的军人。与梦境中一样,医生微笑着看着输液瓶中粘稠的黄色液体,然后军人走近我的身旁,开始了对我的宣判,他的声音平板而机械,却坚决果断不容人质疑。等他说完禁止我走出这间病房的时候,我说:“坚决执行命令!”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出这样一句话,也许是作为十几年的职业军人,完成上级的命令已经成为我根深蒂固的观念,或者说,已经成为一种本能的习惯,只是,在这种环境下说出这样的话,本身也是一件挺滑稽的事。

军人愣了愣,深深凝视了我一眼,然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去了。

医生没有随着军人离去,脸上挂着颇有些意味的笑容看着我,又看了看邻床一直毫无反应的那人,忽然俯身靠近我的耳边,很小声的说:“你知道吗?你还有机会走出这个梦境,机会就在这个病房里。”

然后医生飞快的四处看看,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走出了病房,留下一脸茫然的我陷入了更大的困惑。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还在梦中吗?他说我还有机会醒来,醒来之后又是什么样呢?难道醒后我就不再是这种全身瘫痪的凄凉模样?

还好我的脑袋还能转动,我一边观察着病房一边细细玩味着医生的话,病房太普通了,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奄奄一息的两个病人,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医护设施,这跟梦境有什么关系?

我绝望了,脑中冒出一个危险的想法,既然是梦境,是不是受到巨大的惊吓就会醒来?我有时会阅读一些怪力乱神的书籍,很快想到了庄生梦蝶的故事,梦境与现实,现实与梦境,实际上没有太多的方法去分辨孰真孰假。也许,在梦境中死亡在现实中复活是一种比较有效的解脱手段,还有什么比体验死亡更令人惊惧呢?

可我并不能肯定目前我身处梦中,也许这就是现实?如果我现在自杀了,那可能今生再也无法醒转。我打了个寒噤,转头看见那个一声不响的病人,或许他一直处于这样的昏迷状态,不用去思考这么多是非轻重。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些羡慕他起来了,没有思想就没有恐惧,有时无知比胡思乱想好的太多。但是且慢,假如真的让我像这病友一样无声无息的躺在病床上一辈子,那我还不如真的去死了好。是残废在病床上还是就此了却余生?这个二选一的问题只在我心中闪烁了几秒钟,我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我拔掉了输液管,静静地等待着最终时刻的到来。结果我很平静的睡着了。


我从昏迷中再次醒转,墙壁是白色的,输液管中的液体是黄色的,邻床的难兄难弟依旧侧着脸死气沉沉。我想直起身体,腰以下的部位毫无反应。我绝望的咂巴咂巴嘴,全是苦涩。

医生和军人进来了,看着军人没有一丝声调变化的说着那些毫无意义的话,我很想把那束绚烂的鲜花塞进他的嘴里。但我知道这没有什么意义,于是静静地一句话也没有说,等他完成对我的宣判后,我报之以微笑,目视着他的身影离去。

医生再次露出神秘的表情,垂下头向我说出了我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却不把那该死的机会说明白,蹑手蹑脚的走了。我再次陷入了沉思,想起来曾经看过一个电影,里面描述的内容就是一个女人在同一个清晨反复从同一张床上醒来,然后一次次被杀,她努力想打破这个循环,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凶手,和自己的男友来了个大团圆的结局。现在我的情况与电影情节倒还真有点相似,不同的是,女主角找不到打破循环的方式会被杀,我找不到打破梦境的方式就会永远不死。可是,对我来说,毕生躺在床上,永远不死和马上就死却是一样的!

输液管、鲜花、病床、玻璃杯,就这么多东西了,我忍着疼痛转动脖颈,看来看去也找不到医生提示的所谓 “机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自杀对病房来说不会造成一具尸体的出现。最后,我盯着邻床病友的后脑勺出了神,这位老兄自从我第一次醒来就一直摆着同一个姿势,头扭到另一边,听不到他的喘气声,也看不到胸口起伏,这是具…尸体?这不可能,如果是尸体,应该有亲人在身旁才对,所以,他也就是个行将就木的可怜人吧。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看看他的脸。于是我小心翼翼的呼喊他,和我预想的一样,没有任何回应。

一个听不到呼吸的人,我心里有点发毛。想碰碰他,手臂又没有足够长。我这人好奇心重,在军队里队长就经常批评我,说好奇心重的人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这时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总想知道这病人是死是活。当然,我心里也有另外一个念头,那医生临走前说我有个机会可以离开这里,指不定跟这病人有关?

我有了个好主意,右手将挂着输液瓶的铁架子横了过来,碰了碰邻床病人的左臂,这样做实在有些冒昧,可是我的确没有其他趁手的工具。

没反应。

我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加了点力气捅他的胳膊。这情景真是有点可笑,要是有医生或护士路过看到可能会以为我脑筋有什么问题。这样捅了好一阵子,邻床病人好像哼了一声。我心下暗喜,大声招呼着他,希望他能转过头来和我说句话。也许是我的大嗓门确实很吵,我看见他真的慢慢将头扭向我这边。

我终于看到一张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面孔,国字脸,颧骨很高,眉毛很粗,眼睛不大也不小,有气无力地微微张开,眼神仿佛不能聚焦。有一瞬间我头脑晕眩,这熟悉的脸,熟悉的五官,我在一片混沌中仔细阅读着这副照片中的人像,终于悚然惊起。

这次我是真的醒来了,因为我看到的,就是我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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