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6年8月26日,高承勇在白银市被抓获,到2018年3月30日,被判处死刑,与他长达14年的作案史相比,一年半的审判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显得微不足道。故意杀人罪、强奸罪、抢劫罪、侮辱尸体罪,这些都是法制给他的判决,那人性呢?
从高承勇被抓,媒体的报道便铺天盖地过来,死刑的公布又使这一报道达到巅峰。然而,不管这些报道挖掘了多少破案的细节,搜集了多少高承勇至亲对他的印象或者引用了多少犯罪心理学家的分析,我们读完之后,依然是模糊的。他为什么要杀人?变态、双重人格、边缘人物?这些用大量时间、数据、地点以及人物拼凑出来的报道,只不过是法律宣判的最好佐料,都在重复说明着一个道理:看,就是他!那为什么是他呢?
我们之所以读完这些文章会觉得模糊,是因为,几乎所有的文章都只是在罗列高承勇作案的记录,而不是杀人的本质。
很多报道也在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高承勇,但他们都陷入了一种罗生门,因为他们要报道的主体——高承勇,一直是缺位的。各种限制使媒体不能与高承勇当面追问,我们也无从得知他是否愿意写一封悔过书或者回忆笔记,报道只能说高承勇的妻子回忆、他的邻居认为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在法庭上当他接受死刑判决书时的表情是平静的。然而,这些都只是揣测,即使再逻辑缜密的文章,也只不过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根本无法究其内心,说明高承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从上世纪开始,高承勇的一系列残忍凶案让白银这座西北小城笼罩上了一层人心惶惶的阴影。尽管当初警方隐藏案件,但凶案的很多细节还是被人们所熟悉,人们猜测凶手一定很孤独、很变态,或者是受到了某种不公平经历,从而报复社会。然而,事实是凶手只是一个普通人,亲戚、朋友都认为是警方搞错了,因为在他们眼里,高承勇是一个和善、待人谦和、父慈子孝,有着和睦的家庭的好人。魔鬼没有獠牙,普通人的双手也可以让人窒息;拦路虎也许有它认为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意图,但它始终是拦路虎。从外因上,或者常规思维上,去构建一个因果关系,讲述一个杀手的“白银往事”,故事讲得惊心动魄才会有人愿意听,杀手要有点神秘色彩便会让人更信服。但事实是这样吗?
1988年5月,高承勇在位于长通路和工农路交叉口附近的白银织布厂附属平房区犯下人生中第一起命案,之后14年间,四龙路十字和王砚东路十字逐步成为毁灭9个年轻生命的死亡通道:9起案件的发生地,齐齐分布在两大十字路口周边1200米半径内,在地图上看来格外触目惊心。2002年2月第9起案件,他在位于闹市区的陶乐春宾馆(今永腾商务酒店)作案,案发地靠近市政府办公楼,正对着人民路派出所,距白银区公安分局仅200米之遥。这仅仅是对作案的自信,还是仅仅为满足某种扭曲的心理需求?
从2006到2012年,高承勇在位于“88·5·26”案件和“00·11·20”案件犯罪现场之间的棉纺厂小区租住了6年多。在这6年多时间里,他数千次穿越自己曾经的作案地点。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者没有心情,但他分明在28年后的庭审上清清楚楚的说出了每一个细节。
9名女性颈部被切开,身上几十处伤口,身体某处器官被取走。甚至年仅8岁的女孩也“下身赤裸,颈部系有皮带,阴部被撕裂并检出精子”。这已经不能用贫穷、困苦或者心理不平衡来解释最根源的作恶动机了。不管聆听多少他的亲戚和身边的朋友对他的印象和评价,都无法给我们一个合理的对这一变态杀人的解释。一次次的重访案件发生地,也只能像这个双重人格、绝对冷静的杀手每次走经那些有他“陈年旧事”的街区一样,在那种时刻,他也拿捏不准自己是不是罪人,或者是不是想要幡然悔悟,于是,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等待,安静的等待,却又不清楚在等待什么,终于,下一个猎物出现了。
比起对高承勇的主观猎奇性揣测,城镇化和社会矛盾的凸显,其中高承勇为生计到蒙、甘、青等地流动务工,直到2016年8月底在白银工业学校内的学生服务部中被捕时,高承勇全家依然租住在白银,是这座塞外工业城的外来者;人口和社会结构的变迁,像白银这样的资源枯竭型小城的产业结构调整,90年代开始人口流动加强,伴随着精神文明的衰落,像高承勇这样缺乏技能的外乡人逐渐变成了城市的浪游者;阶层固化现象严重,在30多年前,高考落榜将高承勇彻底烙在了底层,在被他虐杀的9名女性中,有半数以上与白银当地国企有关;以及公共服务滞后、治安环境和社会控制力给了高承勇将其危险的欲念付诸实践的可能。这些研究更具有现实意义。
加缪的短篇小说《流放与王国》中有一篇《缄默的人》,主人公所在的制桶厂受到工业制造业的威胁,面临消亡的境地。厂里冻结工资,主人公他们罢工失败,只能接受现状。而主人公一生引以为豪的箍桶这一门手艺,如今却成了他的限制,就像木桶的短板一样。身体残疾、家庭负担、不堪扭转的行业衰落,使这个最爱大海的“老将”,最后说道:“噢,就怪这大海!”他多想自己还年轻。
加缪用他的“荒诞”试图告诉我们的:没有希望并不等同于绝望,清醒也不导致顺从,人应该认识到他的唯一的财富是生命,而生命既是必然要消逝的,同时也是可以尽量加以开发的,人应该而且能够在这个世界中获得生存的勇气,甚至幸福。而加缪提出的“荒诞”,就是“确认自己的界限的清醒的理性”。
当我在网上看到未经处理的当时被害人某处器官被挖走的现场照片时,我明白,这是被害人的样子,而不是恶魔的样子。**一个完全丧失人性的人,也始终是一个拥有自己复杂的生活世界的人,他走在我们身边、他向我们微笑、他咫尺天涯般的秘密、他常人的性格、他无辜的家人,或者,他也在期待有人出现,把所有的秘密统统倒出......然而,没有人跟杀手聊天,而他将要走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