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劳山道士
[题解]：学习任何知识，都要先过两关：其一是打好坚实的基础。基础不牢，学什么都难以深入。其二是能够吃苦，没有任何捷径可走。王生过不了这两关，当然也就学不成道。但学道还有一点更重要的前提，就是为人要善，心术要正，要有正大的理想和抱负。没有理想和抱负的学习是缺乏持久动力的。所以，尽管王生在看到饮酒女乐的幻戏后，向往艳羡，暂时打消归念，却最终仍旧不能坚持。
本县有位姓王的书生，排行第七，是一个而今没落的世家大族子弟。他从小仰慕道家的方术，听说崂山上有很多成仙道士，就打点行装，准备前去访仙学道。一天，他登上崂山之巅，看见一座道观，很是幽静。里面有一位道士正端坐蒲团，银发披肩，神态爽朗不俗。王生上前探问并与之交谈起来，觉得道士说话充满玄微奥妙之意，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我担心你从小娇气懒惰，吃不得苦啊。”王生回答道：“请您放心，我能吃苦的。”道士的门徒众多，傍晚时分都集中到这里来了。王生与他们一一行礼之后，便留在了道观之中。
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并交给他一把斧子，让他同大家一起上山砍柴，王生小心谨慎地听从吩咐照做。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王生的手脚老茧横生，苦累不堪，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劳作，心中暗暗萌生了回家的念头。
一天晚上，王生照常打柴回来，看见两位客人正和师傅三人对饮。这时天已擦黑，却还没掌灯。只见师傅取来一张纸，剪成圆盘形状，贴于墙壁之上。不一会儿，那状如圆盘的白纸竟然变成一轮明月，把整个屋子照的通明，亮堂堂的纤毫毕现。众多弟子也都在四周听从吩咐，奔走伺候。
这时其中一位客人说道：“如此良宵美景，应该与大家同欢共乐才好啊！”于是他从桌上拿起酒壶，便要把酒分赏给众弟子，并嘱咐他们定要一醉方休。王生心中嘀咕：七八个人，就这一壶酒，如何够分？众弟子已经各自拾杯取罐，争先恐后地倒起酒来，唯恐落后壶空酒尽。然而，尽管众人不停喝完又倒，那壶里的酒竟然一点不见少，好似取之不尽，王生心中不禁惊讶。
过了一会儿，又有客人说道：“虽然承蒙您赐月当空，照明饮酒，但如此寂寞素酒，索然无味，何不将嫦娥唤来？为我等作歌伴舞，岂不快哉！”于是师父将筷子朝着月亮一抛，顷刻间即见一美女，从月光中聘婷飘出，开始时高不过尺，待落地之时，已经和常人不相上下了。只见她腰身纤细，颈项秀美，风姿翩翩地跳起了《霓裳羽衣舞》。舞蹈完毕，接着又唱起歌来：“我为你轻盈舞蹈，希望你为我来到！却不知为何，让我在这广寒宫里，幽然煎熬！”她的歌声清脆而凄美，嘹亮而高亢，胜似抚管吹箫。待舞尽歌罢，嫦娥便盘旋飘然而起，落于桌上，正当众人惊奇呆望之际，她已经变回成筷子了，一道两客三人开怀大笑。
这时有位客人说道：“今夜最为开怀，但一时不胜酒力，可否将我移送月宫之中，权当是为我月宫中践行吧？”说完，三人真就带着酒席，飘飘然飞入月宫。众人看着三人在月宫中对坐饮酒，胡子眉毛都尽收眼底，就像是照镜子一样清晰可见。没过多久，月光逐渐暗淡，弟子们点上蜡烛，看见只剩下道士一人独自坐在屋里，两位客人已经不见踪影。桌上菜肴、果品残留在那里，再看墙上之前那轮明月，只不过是一张形似圆镜的纸片而已。
道士对着众人问道：“大家都喝够了吧？”众人齐声答道：“已经喝够了。”“既然如此，就都早点歇息了吧，不可误了明日砍柴割草。”大家应声纷纷退下。王生心中暗自惊羡，退却了回家之念。
就这样又过了一月，王生终究是不想再呆下去了，其一是受不了如此终日劳苦，其二是道士至今连一个法术都不传授。那天王生向道士辞行：“弟子从数百里之遥前来拜请仙师传我术业，即使不得长生之术，哪怕能教我一点小法术，圆我一片求教之心，以作安慰。如今两三个月过去了，每天不过早出晚归砍柴割草，弟子在家中尚不曾如此劳苦过。”道士笑着回道：“我初时就认定你吃不得苦，今果如此，明日一早便送你回去罢。”王生接着道：“弟子既然在此劳作多日，还请师父稍稍传授一两小技，不至教我白来。”道士问道：“那么你想学什么法术呢？”王生回答说：“我常见师父行走之时，墙壁都不能阻隔，如果能学到这个法术，无不知足。”道士笑着应允了他。
于是，道士开始教授口诀于他，让王生自己念了咒语，呼喝道：“进去！”王生面对着墙壁不敢轻易试之。道士又说：“别怕，你试着往里走一下。”王生果然慢慢往前，到了墙根却被阻挡。道士说道：“你须得低头快速进入，不可犹疑不前。”王生这次听从了师父教训，在离墙数步之时，硬着头皮奔跑进入，到了墙里，好像空空如也，回头一看，果然身处墙外了。王生大喜过望，进去拜谢了师父，道士语重心长地说道：“回去定要清白为人，否则法术定不灵验。”于是，给了他一些盘缠路费，让他回家去了。
王生兴冲冲回到家里，便自吹自擂，假说自己偶遇神仙，学会了法术，铜墙铁壁也无法阻挡。妻子当然不信，于是王生模仿那天所学，眼看离墙不过数尺，猛地冲过去，不料一头撞上墙壁，仰天摔倒在地。妻子扶起来一看，额头上一个大包形如鸡蛋。妻子无不讥讽地揶揄他一番，王生觉得羞愤难当，大骂老道士为无良之辈。
蒲松龄先生说：听闻此等奇事之人，无不捧腹大笑的，但却不知如王生等人，世上实在不少。如今有一些人粗野鄙陋，对那些致病毒药一类的东西恋恋不舍，却对苦口良药拒之门外，于是便少不得有些溜须拍马之人，专门出些显威风逞暴力的臭主意，以便迎合他的心意，继而哄骗他：“你技术如此了得，实在是横扫天下，无可阻挡啊！”起初一回两回未必不凑效，于是他更加坚定地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了。这种人不到在墙壁上碰得自己头破血流是绝不停止的。
我说：此乃“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也！
十六、长清僧
[题解]：这是一个借尸还魂的故事。一个立志成佛的人，意志坚定，不受生死的影响，不受世俗浮华的干扰，“默然沉笃”地完成自己的学业。借尸还魂一类故事自唐人传奇以来，小说作品有很多。
长清县有一位老和尚，道行高洁，八十多岁仍身强体健。一天，他忽然摔倒不起，等寺院里的僧人们跑来救护时，已经圆寂了。老和尚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魂魄飘飘忽忽地离开身体，竟然到了河南境内。河南有个旧官绅家族子弟，正率领十余人骑马架鹰猎兔，突然之间马受到惊吓狂奔起来，公子从马上摔下来死了。或许是机缘巧合，或许是上天注定，老和尚的魂魄恰好飘游到此，猛然间与尸体撞个正着，合二为一，渐渐苏醒过来了。仆人们一齐围上来关切询问，他睁眼看着人群莫名地说道：“我怎么会在这里呢！”众人扶着他就回家去了。
刚一进门，一众涂脂抹粉的艳妆女子，纷纷上前探望问候。他也大吃一惊，说道：“我一个和尚，怎么莫名其妙就到这里来了呢？”家人都以为他摔了一跤胡言乱语，更加恳切地开导安慰他，希望他早些好转清醒过来。他倒也不再多做解释，只管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家里人端上饭菜来时，也只管吃些粗茶淡饭，酒肉荤腥一律不沾。到得晚间，便独自一人睡眠，从不让妻妾们前来侍奉。
几天后，他忽然想着要出去走走，大家都很高兴，以为公子马上要好转了。出门后，刚刚才稍微安静了一会儿，就见管家仆人纷纷走上前来，向他请示银钱收发、账目出纳等具体事宜。他都借口病久劳累，推却不理，只顾言他：“山东有个长清县，你们知道吗？”众人一齐回答道：“知道。”他接着说道：“近日我心中郁闷无聊，想去那边游览散心，你们赶快帮我收拾一下行装吧。”尽管众人都劝他病体初愈，不宜远行，但他执意要走。
第二天，他们就出发了。到了长清县后，他看到这里风物如初，无需打听道路，直接往寺院去了。寺中他原先的几个弟子看到贵客光临，都恭敬相迎。他问道：“寺中那位老和尚如今到哪里去了？”众僧回答道：“那是我们的师父，先前已经圆寂了。”他又问起老和尚坟墓所在，于是众僧领着他来到坟前，只见一座孤坟，约三尺高，坟上的野草都没长满。众僧不知他是何意。看罢坟墓，未发一言，他便准备马匹行装要回去了，临走时嘱咐众僧道：“你们的师父是一位严守佛家戒律之人，他留下的手稿遗物，你们须得恭谨对待，妥善保存，切不可损毁遗失。”众僧虽疑，却也都点头答应。于是，他便领着一众仆人侍应回去了。等回到家中，便从此整日枯坐，形如槁木死灰，更别说料理家务了。
如此又住数月，一日他偷偷离家出走，直接来到了旧日的寺院，对弟子们说：“你们不要惊慌或疑惑，其实我就是你们的师父。”众僧当下惊疑不定，权当他在胡言乱语，都一笑视之。于是他讲述了当日遇尸还魂的详细经过，又说起老和尚生前的所作所为，竟无一错漏。众僧这才深信不疑，请他还住在原先的卧室，侍奉起来也是一如从前。后来，公子家多次差人派车前来，苦苦哀求他回去，丝毫不予理睬。
就这样又是一年多过去了，公子的妻子派来精明干练的仆人前来，送来众多衣物资材，他对金银绸缎一律谢绝，仅收下一件布袍而已。公子的朋友们有时来到他所在乡里，往往恭敬拜访，只见他如今沉默寡言，朴实诚恳，仅而立之年，却常常说起他八十多年来的往事。
蒲松龄先生说：人死，其魂魄自将流离失散，而此僧之魂魄飘行千里而不散失，是因为他心性坚定之故。对于此僧，我不惊讶于他死而复生，而更敬佩他能身居富贵，仍躲开他人，拒绝世俗。像这种能瞬间得到荣华富贵，追求享乐的好事，对于一般人来说，肯定是死也甘心、求之不得的，更别说还是这样清苦的寺院生活了！
未知将来蛇虫鼠怪是否为祸阳间，愿君下回一查其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