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一
简卜安带着简永乐来到镇上第四中学交学费,从财务室出来后简卜安交给简永乐一个存折,里面有一千元钱,在简单嘱咐了几句后就转身欲走,他要回广东去,即使有些不放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简永乐看着父亲的背影,叫道:“就走了吗?”
“嗯,走了。”简卜安没有回头。
简永乐回到宿舍,几个新同学在那里谈论着什么,见简永乐过来了问道:“哎!你是从哪个学校来的?希望小学还是镇小学?”
“都不是,我不是这个镇的。”
“成绩怎么样?”
“还行吧,估计前三吧。”简永乐随口说道。
“哟!口气挺大。”
……
在学校简永乐度过着他平淡而青涩的学生岁月,他是从外地转过来的,加上不爱说话,上课也从不主动回答老师的问题,所以并没有引起老师和同学的注意,直到其中考试他获得了全年纪第一名才打破了这种平静。班主任张老师把他叫到走廊上,质问他是不是考试的时候抄书了,他说没有抄书,都是自己做的。张老师又问了其他同学,都说没有看到他作弊,这才打消了这个疑惑。后来每次考试他照样平静地获得年纪第一,照样平静地沉默着,像个木头人。
他的深沉的种子已随着年龄的增长在心里慢慢发发、茁壮。他已渐渐感到自己与众人的不同,别的同学周末都各自回家了,唯有他留在宿舍,他不知道要回到哪里去,父母都远在天边,叔叔家对他来说也有种莫名的陌生感,唯一让他能依靠的是奶奶,可奶奶毕竟年事已高,无法照应他。他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校园里游荡,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走过一遍又一遍操场。有一天他发现宿舍的大门也被锁住了,他便爬围墙出入,一次又一次。晚上他躺在床上,皎白月光穿过窗户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想起了上凹的月夜,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原来是人啊,原来是物啊,物是人非怎来的如此之快,上凹的月夜下总有一些人在那说话,总有一些笑声或哭声,总有几个小孩在稻草堆间嬉戏,总有某人扛着锄头赶着回家,而如今只剩下冰冷的铁架床,沉默如斯。
当然有时也会有些动静,比如某个小混混翻墙进来,开始挨个宿舍查看,若碰到有人便会狠狠敲诈一番。遇到这事,简永乐只好紧锁房门,不敢出声,免得惹来一顿打。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次两个小混混碰到了一个寻校的老师,趁着天黑,打破了他的头,后来报了警也没查出是谁干的。
打破这种平静而又有些怪异日子的是一个叫罗兰的女学生。她跟简永乐同班,活泼热情,是班上的文娱委员。她家就住在镇上,周末时常跟一群朋友进出校园游玩。罗兰引起他注意是在那个周末的傍晚,他在学校的老井边洗衣服,罗兰和几个同学发现了他并走了过来。罗兰俯下身子,蹲在井边,盯着他刷洗那泛白的蓝色布衣。
“你怎么不回家?”
“没地方去。”
罗兰叫她的伙伴们先走,她要跟这个沉默而又有些神秘的同班同学再呆一会。她对他充满了好奇,问了他许多的问题,关于他的家庭,关于他的学习。简永乐一一回答她,也反过来问了她许多问题,渐渐地两人就熟络了起来。罗兰看见他刷洗衣服的手指正肿胀着,生着冻疮,便夺过他手里的毛刷,说道:“我来吧,我来帮你刷。”简永乐第一次有机会看清这位女同学的样子,精致的短发半遮着她棱角分明的脸,灰白色的外套和淡色的牛仔裤是那样的合她的身,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太过时尚,像一圈遥不可及的光晕。她平时是那样的光彩耀人,以她活泼大胆的个性成为同学们中的焦点,而如今他正有机会仔细端详着她。
“好了,我要走了,下次找你玩!”
简永乐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心中泛起一丝涟漪。他已许久没有新朋友了,他也时常怀念上凹,怀念礼华,可是他隐约知道他已失去了上凹,失去了礼华,失去了匆忙而混乱的童年。他已是个大孩子了,他渐渐地有了一些人生的思考,渐渐地习得了更多的知识,渐渐地孤单了。
在课堂上简永乐依然展现着他惊人的学习力,他轻松地解完每一道题,轻松地交完每一次作业。当然也有同学似乎没有天赋,或者不爱学习,比如刘帅,他只喜欢领着一群人打架,俨然是个小霸王。这天他把数学作业本放在简永乐桌上,叫简永乐帮他写,简永乐照着自己的作业抄了一遍,正欲交上去时罗兰走了过来,她把作业本拿起来走到刘帅的桌前,扔在他桌上,对他发出了警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叫简永乐帮他写过作业。
这天地理老师正在黑板上画欧洲地图,后排的同学趁机递给了简永乐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明晚六点我去宿舍找你,罗兰。”简永乐虽不知罗兰找他有什么事,但他心中有一丝窃喜,他提笔写了两个字“好的”,又把纸条传回了过去。老师转过身来时碰巧看到简永乐也刚好转过身来,便叫他上去一一点出莱茵河、多瑙河、塞纳河的位置,他准确无误地点出来后,老师便没有再过问什么了。
周六这天简永乐继续在校园里闲逛,他感觉时间特别漫长,他期盼着晚上六点快点到来,像小时候期盼一块糖果般急切。他在宿舍的床上躺了许久,一直到天黑了下来后,一声叫喊才在他的窗户上响起:“简永乐,出来,带你去玩。”他飞速爬起,从围墙翻墙而出。他沉默着跟随着她,有些紧张和忐忑,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往何处,他也不过问,只是跟随着。
她把他带到离学校门口不远的集市口,来到一栋贴了瓷板的新房子前,他认得那是刘帅的家。他们从大门进去,拐进一个小门,里面的情形让简永乐感到惊讶。十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围在一张长桌前,里面既有学校的熟面孔,也有社会上的不熟悉的面孔。桌上摆满了香蕉、橘子和糖果,还有他从未喝过的啤酒。原来今天是刘帅的生日,他正在请客,以他十几岁的年龄,摆下了如此大的排场,让简永乐错愕不已。更让他错愕的是这次刘帅竟然请了他,一个只会学习,不会交际的他,他知道这一定是罗兰的主意,他对罗兰又多了几分敬佩。生日会上他第一次喝了啤酒,那苦涩浓烈的滋味难以下咽,但他还是强忍着喝了下去。刘帅走到他跟前,对他说:“以后有事就找我,谁敢欺负你我帮你打他。”简永乐点点头微笑示意。
生日会后罗兰跟简永乐一起散步回宿舍,来到宿舍前罗兰说道:“你老是爬围墙,感觉怪怪的。”
“没办法,它有时开着有时关着。”
“你可以跟张老师说,让学校给你打开门,我看张老师就对你很好,你成绩这么好,他还不帮你!我看你就只会读书,像个书呆子!”简永乐不作声,他觉得无所谓。
第二天张老师了解到了简永乐的情况后果然找他了,他没有帮他打开周末宿舍的门,但是他给了他一把钥匙,那是张老师自己房间的钥匙,他周末都要回家,房间是空的,于是决定把房间留给简永乐住。里面有自由开关的白炽灯,有彩色电视,有宽敞松软的床,这一切对简永乐来说如同天堂。多年以后他仍然记着张老师的这份恩情,他想起张老师说过的话:“以后有出息了请我去你家吃野味。”可是这个愿望再也没有实现过,他那个有野味的小山村早已遥不可及。
有了张老师的房间后,简永乐的周末确实过的舒服了很多,他可以烧开水喝,可以在光照充足的地方看书,可以打开彩色电视看VCD碟片。他在电视下的抽屉里面发现了许多碟片,那些碟片为他打开了了一些新的世界。晚上他睡在舒适的床上,那是他从未睡过的松软宽大的床。渐渐地他进入了梦乡,他梦见一婀娜仙女在他面前翩翩起舞,她轻盈地扭动着腰肢,慢慢地接近他,来到他的面前,缓缓地褪去了衣裙。他害怕起来,扭过头去躲避,不敢看将下去。这时一仙友开口说道:“不要害羞,成人如瓜熟蒂落,自然之事乃人之常情。”他听了仙友的话便摆正头去看那仙女,看着看着竟痴痴地傻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那仙女竟变换了面容,时而变得美丽时而变得丑陋,他惊恐地问道:“你是谁?”没有人回答他,倒是一群笑声在天宫中响起,似乎是在嘲笑他。被这笑声惊醒时天空中正挂着一轮皎黄的明月,隐约间他感觉裤裆泄露了什么,黏糊糊的,湿了一团。
有了这房间之便,来找他玩的人似乎变多了,有时候是刘帅,有时候是班上的其他同学,但找他最多的还是罗兰。这天傍晚,罗兰把他叫到教室的走廊上,同学们早已放学回家了,只剩下了他们两个。罗兰拿出一个观音吊坠,戴在简永乐的脖子上,说道:“男戴观音女戴佛,这个送给你,保平安的。”
简永乐有些受宠若惊,说道:“这不好吧,你对我太好了。”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跟你一起玩不?”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天生聪明的人,像你这样聪明,还喜欢天生忧郁的人,像你这样忧郁。”
说罢罗兰将头靠在了简永乐的肩上。简永乐没有躲避,他闻到一股发丝的清香,这清香让他迷醉。他有些不知所措,任凭她靠着,静静地靠着,他甚至不敢动弹,生怕那清香会随时消散。他们没有言语,彷佛时间静止,直到一束手电筒的光射向了他们。
“谁?是谁在那里?”
罗兰慌忙抬起头来背对着光束,简永乐则回过头朝那声音望去,原来是教导主任郭老师。
“走!快走!”简永乐推着罗兰下楼梯,然后向校门口跑了出去,直到跑到集市口才停了下来。
二
星期一的第一节课张老师就把简永乐叫到了走廊上,询问他那个晚上的事情。简永乐说是跟同学在走廊上玩,张老师用严厉的口吻告诉他郭老师已经看到了,撒谎也没用。简永乐低着头不做解释,他知道解释也没用。张老师见简永乐不作声只好又把他叫到办公室,关上门后继续盘问。他要简永乐供出约会的女同学,还要简永乐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从此不再与女同学约会,不然就要让他转学。简永乐有些害怕了,他的双腿瑟瑟发抖,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
接下来的一整天,简永乐都心神不定,但他的心并不像想象中柔弱不堪,这些年的家庭纷争已不止使他的外表变得沉郁,也使他的心变得越发坚硬。他又想起曾在某读物上读到过那坚贞的爱情故事,便认定如今自己所经历的也是如此。于是他便突然有了勇气,下定决心来在纸上写道:“喜欢一个人并没有错,我就是喜欢她,喜欢跟她在一起,但为了不影响学习,我保证不会再与她约会,至少在考上大学前不会。同时我也不会说出来她是谁,这很不义气,我做不到。”写完后他将这份保证书交给了张老师,等候学校的裁决。
果然保证书没有让教导主任郭老师满意,他认为他的学生依然有早恋的风险,他绝不能让这种事影响学校的学习风气。他要张老师尽快联系简永乐的父母,安排转学的事情,只有将两个年轻学生彻底分开才能让学习回归正途。班主任张老师还对简永乐抱有一丝希望,他要简永乐再写一份更深刻的保证书让郭老师满意,简永乐拒绝了,他似乎在为自己的勇气感到骄傲。
事情僵持了两天,直到第三天班上空出了一个座位,没来的不是简永乐,而是罗兰。她已转学到了县里的中学,并留下了两封信,一封给简永乐,一封给张老师,就这样简永乐又留了下来。从那以后直到高考的那几年中学时光,两个年轻人一直书信往来,那厚厚的信封竟堆满了整个纸箱。
简永乐又恢复了他孤独的原貌,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荡。进入高中后他变得更加敏感,那天风在校园里呼呼地刮着,一种莫名的伤感涌入心头,他开始写诗,写那幼稚蹩脚的诗。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语文作文都变成了诗,历史的、爱情的、家庭的,各种题材的诗,这些半生不熟的诗如他的早熟的人生。无从知晓这对他的学习成绩有无影响,但他的成绩确实下滑了,高考的前两年他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虽然凭着良好的基础他还是成为了村里的第一位大学生,但并没有达到他的期望。他想起小学时与同学的誓言,要一起研究艾滋病药物,再得知那位同学早早退学步入社会,不免有些许失落。或许他早已忘了吧!而自己也没有机会了!那贫穷的山村小学里发出的朴素的伟大理想终究只是童年的戏言,可笑的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