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当南宋人民还沉浸在“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悲伤之中时,一代文艺女神李清照却为“情”所困。
此时的李清照已年近五十,经历亡国之悲丧夫之痛的她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人比黄花瘦”。但即便如此,早在自己还是少女就单凭一首《如梦令》就名动京师的她,早已被人冠上“文艺女神”的桂冠,名声在外,总会有人青睐,比如此刻赖在屋子里不走的张汝舟。
面对风度翩翩能说会道的张汝舟,李清照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男人不同于自己的先夫赵明诚,赵明诚是儒雅的,也是忠厚的,平日话不多,只有和自己谈论诗词歌赋金石古玩的时候才会展现他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一面。
想到这里,李清照心里涌起几分苦涩,苦涩中又裹着几丝甜蜜。在她的有生之年,有一个春天她永远不会忘记。尽管后来的人生中又有许多个春天,但再没有哪一个春天比她遇见赵明诚的那个春天更加明媚,更加烂漫。
生在大户之家书香门第,李清照从小耳濡目染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加上自己的聪明伶俐和在文学上的天赋,这为她少年成名奠定了基础。
但少年成名,这为她带来许多荣誉同时,也为她带来许多苦恼。因为是才女,所以她的一言一行格外引人关注,就连一向宽和的父亲李格非,对自己的要求也分外严格。方仲永的“泯然众人矣”,江淹的“江郎才尽”,统统都是父亲教育她的反面例子。
可相比才女,李清照更希望自己是个美女。要知道,并非所有的女人都喜欢做才女,但绝没有女人不喜欢做美女。她希望自己像赵飞燕,像西施。在世人眼中,她们是亡国的祸水,迷惑男人的女妖。她们有错,错在太美,美得让男人目眩神迷,甚至犯罪。但李清照希望有男人为自己犯罪。这是她身为女子的一点私心,一点不能向人吐露的小叛逆。
可自从那个春天之后,李清照心里的小叛逆就消失了。消失在自己“倚门和羞走”的惊鸿一瞥中,消失于在赵明诚如春风般明亮的笑容里。
那是一个春林初盛春风乍起的早晨,她起的很早,早到后院里一人也无。她便一个人荡秋千,秋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就随着秋千忽高忽低,就像有一只美丽的蝶,在她的心尖上颤抖。她感到很快活,比赢了赌局还要快活,不觉笑出声来。
她就是在这笑声中和赵明诚相遇的。
那时赵明诚还是个少年,一袭青衫,清癯玉立,面如冠玉,文质彬彬,他就站在秋千架的花阴处,痴痴看着自己。
等李清照发现对方时秋千正荡到了最高处,她慌了,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烧,少年也慌了,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低头掩面,从小门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去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再看,少年的踪影却已不见。事后她努力回想少年所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只记得那是一把润如春雨的好嗓子。
后来她如愿嫁给赵明诚,想问一问对方当年所说的话时,关键时刻却总是忘记,等她记起的时候,赵明诚已在南逃的路上病逝了。
那天晚上,李清照一宿没睡。只要一闭上眼,她的眼前就会浮现赵明诚的模样。
“他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像山脊一样。眼睛长长的,大大的,像一潭深水。最漂亮的是他的眉,是那种剑眉,透著英气……他的嘴巴厚厚的,嘴角还微微往上翘,很威武的样子。对了,他的牙齿雪白整齐,泛著轻轻的品色… 他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春天里最明媚的一束阳光……”她就这样痴痴地想,痴痴地想,直到脸上像火一样燃烧,那一刻她知道,她是爱上这个男子了。
于是她起身,铺纸,研磨,执笔,写一句,念一句,“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在黑夜中,她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并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等到填完这首《点绛唇》,天已微微发亮,李清照倚在窗前,她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天。从这天起,她小小的心脏里多了一样东西,像羽毛一样的东西,不时撩拨着她的心,痒痒的,很轻,很柔,时而让她快乐,时而又让她陷入哀伤。
几天后,李清照从兄长的口中得知那天的青衫少年名唤赵明诚。
一个月后,母亲告诉她,赵丞相家的三公子差人来提亲了。
李清照的心突地一下被击中,她知道,赵丞相家的三公子正是赵明诚。她的心此刻就像一面小鼓,“赵明诚”三个字只“咚咚咚”地在这面鼓上敲个不停。
她深吸了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父亲怎么说?”
母亲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道:“自然是答应了,赵家的公子文才兼备,与我家又是门当户对……”
母亲接下来说些什么,李清照只字未闻。她只在心里反复重复着这一句:“父亲答应了!父亲答应了!”她感觉自己的脚底下轻飘飘的,像踩着一朵云,她踩着这云回到自己的房间,身子软绵绵的,如在天端。她知道,要不了多久,她还将踩着这云嫁到开封府赵丞相家,而自己的意中人赵明诚,他将同样踩着祥云,亲自迎接自己。
李清照感到很欢喜,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欢喜,这欢喜是她的小秘密,连母亲也不能告诉的小秘密。
她就这样痴痴地等,痴痴地等,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十八岁和赵府的八抬大轿。
李清照一直梦想着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她曾无数次在脑海中排练这一天的场景。她要大大方方的出嫁,要赵明诚看见自己最端正最美丽的模样。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李清照却有些慌了,婚礼的过程太冗长,结婚的礼仪又太繁琐,虽然新婚的头几夜母亲和嬷嬷一直在自己的耳边嘱咐个不停,但真到了大婚当天,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的头被喜帕遮住,眼角的余光只能扫到喜庆的婚鞋,她的耳边充斥着震耳的炮声和喧闹的锣鼓声,她感到心慌,就要晕倒。这时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扶着她,充满力量。她定一定神,辨出那是属于男子的阳刚之力,她突然就心安了,她知道,这是赵明诚的手。
日后,这双手将为她描眉簪花,为她烹酒蒸茶,这手将执了她同游春会,同看秋花,这手还将携了她相伴一生,直至终老。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幼年读诗经,每每读到此处,只觉得心惊胆战,而今再细细品来,只觉得嘴里似含了枚千斤重的橄榄,个中滋味千头万绪缠缠绵绵。
后来每当回想起自己的洞房花烛夜,李清照都觉得这是一个梦,这梦里有赵明诚浅浅淡淡的笑,还有他那一声柔柔的“清妹”。
清妹清妹,李清照喜欢这个称呼,就像母亲亲手做的桂花酿,丝丝的甜浸着缕缕的香,使人回味无穷。
而她唤对方什么来着?
赵郎,没错,只能是赵郎。
从此,她和她的赵郎,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