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个人。
他总是沉默地坐在座位上,像一尊雕塑,白白胖胖的一座雕塑。有时我会端详他圆润的脸,红红的,极其健康的面庞。我想象他在家里吃什么样的午饭、晚饭,猜测我家门口的娃娃图画是不是曾请他来做模特。
他总是沉默地坐在我前面。只有到了随堂考试,我忘了带橡皮或是尺子一类的东西,我们才会有难得的交流,虽然这交流是无声的。我会伸出手去,用食指戳戳他的后背——他汗湿的衬衣。即使是下雨天气,正冰凉的时候,我若是求助于他,触碰到的也是一件汗湿的衬衣。
他总是十分听令地将我忘带的东西传给我。他总是十分迅速地收回手,直到转过身去才肯将拳头松开,像一个笨拙的魔术师在变某个容易被看穿的戏法。在此之前,他会以紧握的姿势在我桌上留下我需要的东西。
他总是考得很好的成绩。他是班里第一名的常驻客。他上课时有我们望而生畏的专心,似乎有人在暗地里,用无形的手掌牢牢按着他的头,迫使他在四十五分钟内都保持一个朝向和姿势。老师曾在讲台前,洪亮的向大家夸赞他,让我们以他作为榜样——看看人家,下课不像你们,只知道跑跑闹闹。人家在干什么啊,写作业!人家一天的作业都在下课十分钟写完了。人家……
的确,他从不站起身来活动,好像他的腿注定无用似的。我们也都觉得他这样很有道理,下课的时间写完作业,放学回家后就有更多的时间踢足球、爬墙,永远不用记着提前回家做功课。但是我们不知道的是,他课间写作业不是为了放学的玩耍。他回家后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他有很多辅导课和很多额外的作业,诸如课外英语班和我们都不喜欢的奥数班。
小学毕业时,我挤到报名板前,一眼看到了他的名次——年级第五。我们发出不满的抱怨,好像考失误的不是他,是我们;好像他是我们全班的希望,是我们的代表,是我们的英雄。英雄怎能容得失败呢?他理应考第一。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名字,离他很远。然而我还是很满足。在我为我这次的好发挥而兴高采烈跑回家时,听到周围的一个声音:
“郑秋好像因为没考第一哭了,他妈拖走他的时候特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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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的生活枯燥无味。我每天下午下楼玩的时间被突然被挤掉,只有在周六我才能从早上九点一直待到天黑;周日也不行,周日我要补没动过的作业。我从来不顾忌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只有在紧临考试的那三天,我才会打开从来没有复习过的教科书。
第一次期中考试,我和几个小学同学挤到表彰板前面,试图寻找自己的照片。两百个面孔,四张大海报,每张都印满了五十个人的照片和姓名。我从第一张开始看,每一张脸我都浏览过。第一张毋庸置疑的没有我,第二张也没有。第三张……
我突然看见了郑秋的名字。原来他也和我在一个初中!可是我从没有看见过他。再看照片,他的头发剃得只剩一层深灰色,为了遵守学校的发型要求。可是郑秋怎么会沦落到这个位置?他是我记忆里的三好学生,是班长,同时还是大队委。他是我们长久以来羡慕的对象,他怎么会沦落到这个位置,以至于紧随其后没多少的,就是我的照片?
我们——我和另外的小学同学,脑袋都伸在了一起。看得出来,他们和我都是同样的迷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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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一个学生跳楼了,没有成功,但是变成了一个残废,终生都要靠着一把轮椅过日子。
学生家长跑来学校,在班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办公室、校长室门口都大闹了一场,尖着嗓子骂遍了每个楼层,指名各老师不负责任、给孩子施加过多压力。后来学校给她的孩子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她才戒了“打官司”的口头禅。
正巧那天,语文老师叫我去了一次办公室。我那段时间的古文默写出了意外,接连三次没有达到满分。这怎么像是一个马上中考的孩子该拿的成绩?于是我被要求在办公室补考一次,如果这次能过,我就免于一乘十的罚写。我敲敲门走进去,找了一个地方,将纸抵在墙上,开始默写出师表。身后,办公室里的老师们正在聊着什么。我不由自主飘散了心神,开始旁听她们激烈的对话。
她们在聊那个跳楼的孩子。她们说,那个学生是六班的,学生的家长也是一名老师。
“唉,好歹也是一个高中老师!”我不知道是谁在说这句话。不过这话已足够有冲击力。一个高中老师的孩子竟然跳楼了,那这个老师的业务能力似乎有待再考核。更何况,一个老师跑来另一个学校闹事,实在是有点自相矛盾。
我写着,速度却有点慢了。我觉得我是在假装默写,假装回忆,假装自己没有听到她们不屑的声音。语文老师在我身后突兀地喊道:“张鹤川,快点儿,要上课了。”
“诶。”我应声,赶忙重新聚焦我的注意力。身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不只是她们刚刚想起我的存在,还是语文老师的一句话拉开了沉思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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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生活过的非常紧密。很快,我毕业了,进入了大学。可是又很快,我换下了便装,套上了衬衫。我的脸上也有了胡茬,粗糙的小胡茬。我想,我现在有了一个男人的样子,虽然也少了一些活力。我终于也接到了关于同学聚会的通知,那个据说每个混得好点的人都要去几次的“炫耀场”。
包间设在家乡的一个大酒店。是小学同学会,在周六晚上。我订好了周六早晨的火车票,一路向北。为了应景,我还特地去了曾经的小学门口,却发现找不到踪迹,只有许多排住宅楼。它们是哪来的?总之,我的“应景”的愿望已落空。那地方先是变成废墟,又变成了楼房。
在周围转了转,终于临近约定的时间。我叫出租车把我送到酒店。我走进去,上楼,推开包间的大门。有些人已经到了,我们面面相觑,都竭力从对方脸上找出一丝线索——你是谁?
我向所有人打了招呼,笑着报上名字,就找了各地方坐下。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掏出手机,假装自己很忙,虽然我的工作已经暂时托给别人。
聚会开始,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中,我越来越热,有点发晕,可还是要不停拒绝干杯邀请。我索性假装喝醉,借着已经上来的酒劲,仰面瘫靠在了椅子靠背上。大概是专为应酬设计的靠背,软绵绵的,我也不觉得难受。于是我便真的越来越困,周围朦胧的人语声,此刻成了我有生以来听到过最助眠的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宴会还在继续。我开始捕捉听到的一些信息,女人们或男人们的八卦和回忆。
“初中……”这是谁的声音?怪好听的。我晃了晃脖子,继续听他们的对话。
此时我已经忘了我身处小学同学会,而认真听他们聊起我初中的故事。十三中的名字一闪而过,我便在迷迷糊糊中把周围的人都当作了我的初中同学。
然而,在一片朦胧里,我听见了郑秋的名字。紧跟其后是一些使人惊醒的词汇,诸如“跳楼”、“自/杀”。我以为郑秋跳楼了,赶忙坐直身子。
郑秋的确是跳楼了。不过显然不是刚刚,不是几天前,也不是这几年。“他好像,从五楼跳下来摔坏了腿。”一个陌生的男人说。“是不是初三那年?”旁边有人附和。
“对!”男人打一个响指。“就是那年!听说是抑郁症,已经很重了。”
原来那年我在办公室里听到的,竟然是他的恶讯?
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开口了。“他也不想想他妈以后该怎么办。”
哦,原来那年我在走廊里见到,从同学的笑谈中听到的泼辣女人,竟然是郑秋的母亲?
“他妈怎么办?”男人嗤之以鼻地拔高了音量。“你知道他上课为什么坐的那么笔直吗?连动都不动一下的。”
是为什么?
我想起那时候他在我前边,笔直而且僵硬地坐着听讲,两只手臂以标准姿势叠在胸口前。他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坐着。我觉得他的注意力不全在听讲上,至少,有一部分被放在了维持坐姿上。
“他妈就在对面楼。”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大家转头看他。“他妈每天都在对面楼,就是窗户对着的那栋。他妈每天都会看着他。”
“但是她哪来的时间?”
“为了他的大好前途,辞职了呗,全靠他爸的工资凑活过着。”
……
“他妈去买菜的时间一直飘忽不定。郑秋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暂时离开。”还是这个人,看上去了解甚多,但我认不出他。
然后,随着周围的人语声和八卦的信息,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人们的话语将我的神智全部带回到了十一岁那年。我觉得我和郑秋合为一体了,僵坐着确实很不舒服,可我不能抬起胳膊或是扭动身子,我的神经连接不到肌肉。我还知道我是谁,但我已经开始朦胧。郑秋这个小个子男生,正在夺走我的意识。
我的眼睛撇了一下又很快回到了黑板。仔细回忆,那应该是一扇窗户,黑漆漆的看不见有没有人。这才是郑秋上课时真正注意的吗?
二.
数学老师在前面发卷子,许多人正在收拾桌面的混乱。考试,最害怕的考试。我紧张,但竭力克制着我要咬铅笔杆的欲望。随着每一道题目的推进,艰难的推进,我的后背愈来愈凉,汗也从我额头渗出来。没多久,后面的人戳了戳我,说他又忘了带橡皮。“郑秋,橡皮。”我掏出橡皮,但却担心他看见我手心的伤痕。如果我的秘密在此被一览无余地暴露,他一定会问我问题,他会在惊讶中得知我如果不能保持第一手心就会被打肿的消息。也许他还会嘲笑,然后当作交朋友的时能用的卖点散播出去。一切都有可能,我又不了解他。我不了解班里的每一个人,但我对每科老师都略有耳闻。即使是随堂小测,妈妈也能从他们口中套出我的名次,然后实施奖惩。有一次,班主任无意间看到我的余伤,很深地叹了口气。
我只能紧握拳头,我别无选择。我将橡皮轻握在手心,手移到他的桌面上,像吊车释放货物一样释放他要的橡皮。然后我又将手移动回来,拿起铅笔,这回才算是松开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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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小升初考试是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我应该全力以赴。
她总是在我面前提及“人生”这个字眼,可她从未解释何为人生。有一次,我问她,“什么是人生?”
“就是不像我这样,年轻不懂事到了现在才明白事理。妈就是当时不听话,所以你是妈妈的希望……”
她又开始喃喃自语似地说个不停。但我知道她是在说给我听,她想让我努力。我理解,否则我也不会在小学的期中期末考试前,做完每科都有的一厘米厚的复习题。她给我联络辅导老师,讲清所有我的困惑。
我是出生就被赋予了向前苟延残喘地前进的使命。
那天我随着人群挤向展板,展板离我的眼睛越来越近,然后我把目光直接投向了第一张纸的第一行。模糊地我看见它是个三个字的名字,但我叫郑秋!从这一秒开始,我的冷汗又开始如雨流下。每每紧张,我身体内的水分就会不受控制,全部大张旗鼓的向外逃脱。我在人群里蠕动着前进,然后确认了我将要面临什么。我没有达成期望。
所有人都继续涌向展板。所有人的脚步和心都向前,只有我悄悄背对他们走向外边。无论是喜是悲, 所有人的家长都在这一天尽量淡定,只有我的……
只有我是被拖走的。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我只是如实报出了我的名次,我只是抑制、掩饰了使我浑身瘫软的失望,尽量表现的处变不惊,便被打倒在地。她的手掌甩在我后背上,我踉跄一下便扑向了水泥地面,左腿的膝盖一阵火辣的蹭伤。我很少出去玩,像别人一样奔跑、摔倒,但我熟悉擦伤的滋味。只是……我从未在上百人的注视下表演丑剧。
我用双臂撑起上半身时看见了我的影子,和包绕它却躲开它的大片阳光。阳光洒在水泥地面上,我半趴半跪地卧在水泥地面上,我们都熟悉了地面的气味。然后,泪水腐蚀我的鼻腔,一阵酸胀。我哭了,我紧紧抿着我的嘴唇,我哭得十分隐忍。一片严重的模糊里,我眼前的景象不停的闪烁,是泪珠从我眼眶脱离。我释放了它们,任它们被水泥地面吸去。
然后,她抓住我的右臂,我觉得我的胳膊像一块橡皮泥被她肆意揉捻。她要我站起来,我尝试了一下却失败了。我还是两腿发软,于是她开始拖拽我,就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让我像一辆雪橇滑行着前进。我就这样滑出了人群,我一路扭动挣扎,像一条被老鹰叼住的肉虫。所幸,很快她就放开了我,让我自己颤抖着爬起来。
我猜,我已经吸引了身后所有家长的目光,我将会在他们的回忆里画上一笔印记。他们一定会认为我是考砸的特差生,会认为她这一切是望子成龙的无奈之举。我会以另一种形象在他们回忆里生存,直到他们也闭上眼睛,将我的丑事带到他们将要见到的某位神,或者仅仅是一片混沌。
然后,我们回到家里。她凶猛的眼神投过来,身体紧跟着开始行进。她像是在虐待动物,我怀疑我的血缘是否真正有她的一部分。昏暗的房间里,只有我在地板上哀嚎打滚。
第二天,我带着藏在衣服下面的红伤痕和青色瘀块,走进了她精心为我挑选的初中预科班。
救护车把我送走时,我在心里不断地祈祷:老天,上帝,无论是谁,请确保我能死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我不断地祈祷,我为死亡祈祷,我在心里为它谱写赞歌和诗。死亡真像是一首诗,它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它是世界上唯一不羁的魂灵。剧烈的疼痛在我身体里敲来敲去,但我闭上眼享受这一切。不同于三年前,那时我还稚嫩,理会不到它其中蕴含的哲理。我很快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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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秋跳楼那天,事情是有预兆的。
赵清正仰视着一个楼顶上徘回的身影。
他是学校的保卫处职员。此时他逆着光仰视这个黑影在楼顶上蹲下、起来,像是在布置电缆的维修工人。可是学校最近没有需要维修的事项,他便开始疑惑。然后,黑影站上了楼顶边缘,像远处挥舞一下双臂,恍若即将入水的跳水冠军。“唉,唉唉——” 赵清大声喊道,“你——”
在刺眼的阳光里,黑影从楼顶落了下来,像起重机释放货物时呈现出的短暂的自由落体。黑影从阳光里被剥离了,他不再因逆光而模糊不清。
当他落到地面时,赵清才看清他的身体——一个穿着蓝色校服的学生——现在是蓝红色校服。赵清颤颤巍巍小跑向了教务处,“跳楼!跳楼了!”主任看着他苍白的脸,一秒后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接着,救护车和警车都来了,门外渐渐围聚起陆龟般伸长脖子的观众。直到这时,赵清才猛地想起来,刚才应该先叫120,再去找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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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当我醒来时,都能看见她在窗帘旁坐着,翻阅报纸或削水果。
我想,是不是每天,她也这样坐在窗前看着我的教室?
三年前我进入十三中,虽然离家没远多少,但她执意搬家。她要继续监视我。
她仍然不时出现在窗帘后,可我摸不着她的确切踪迹。只有一次,我跑操结束回教室时,无意间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的居民楼。我恍惚中看见她的左半边脸,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错觉,那张脸隐藏在阴影里,也许是那个卧室里的白色挂钟造成的假象。但我不能再去仔细辨认,如果是真的…?她从不让我分心,小学时就是这样,如果我没有按老师教的标准姿势坐稳、不动,她不会让我有心情上第二天学。她会抄起那把厚戒尺。因此我不能分心去辨认那是不是她的脸。冷汗又从我前额冒出。
我的腿废了,护士走进来换点滴时,我突然阻止了她。
“不用换了,我不想。”她惊异的看我一下。
“我理解你,日子总会好起来。换上吧。”毫无真意的一句话。她还是换好了吊瓶,我无奈地转过头,看见妈在窗帘下望着窗外。她总是在想什么,我也是。
日子不会再好起来,但总算宁静了片刻。
她不再和我说话,除了偶尔递过来一个苹果,或者是橘子,或者是香蕉。我终于可以随心所欲的看电视,但我还是不能用手机或电脑。于是,由于与外界的联系中断,我并没有事先得知同学要来看我的消息,当第一个人从病房门口进来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紧接着,有十几个人和几个老师都走了进来,在我病床周围坐下。
我的同学面面相觑,不断地看我、看别人,似乎都为这场面尴尬。我知道他们是不敢说话,十几岁的孩子当然不如老师善于沟通。不过,既然都是老师,为什么她和这些老师差距会这么大?难道别的老师也会提前回家站在窗帘后吗?难道别的老师也会不耐烦地敲击戒尺,催促孩子在规定时间内写完作业吗?难道别的老师,也会在众目睽睽时,将最亲爱的孩子从地上拖走吗?我经常看见接近放学时,自习课上,语文老师收拾东西准备放学的情景。她会微笑着说,孩子今天晚上想吃小米粥。难道她的笑是假的吗?!
我的眼眶又湿了。然后,班主任带头,开始问我的病情,问我还要不要回去上学。有两个同学把带来的花放在了我枕头边上,我看见妈撇了那花一眼,满是厌恶。
“有压力,尽管说出来,任何一个老师都可以。千万别担心会有人嘲笑你,不会的。”班主任老师安慰说。这是我十六岁的短短人生里,第一次听见有人用温柔的口吻对我说话。小学的班主任尽管为我发愁,但只是很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更什么都没有做。她更是从不对我露笑,只有在亲戚朋友面前才会喜笑颜开地炫耀我的成绩。
我从余光里隐约看见她的目光。她在注视我,还有我们。好像这个病房里的小相聚和极短的温暖是危险的、有罪的,她正提防这一切。
“郑秋,班上很多人没来是因为初三太忙,他们其实特别在乎你的,状况。”为了表现关心,班主任拉起我的手紧紧握住。然后,还是在我的余光里,她从窗帘旁的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向我的病床。“啪”,她生硬的打了一下我的手,“你把手抽出来!”她说。这是她两个星期来说的第一句话。
班主任迷惑地看着她。“老师您别误会,我不是生您气。我是怕这孩子尝到甜头。”
这次我没有冒冷汗。相反的,周遭的空气变得干燥、阴冷,激起我的鸡皮疙瘩。结局当然是不欢而散,所有老师都说不要再打扰我了,免得影响我休息。他们突然没由来地从病房里出现,现在也突然没由来地从病房里退了出去。走在最后的男生轻手轻脚掩上了我的门。
她又走到我的床边,床头柜上摆着那两束花。“你今天很丢人,你今天真的太丢人了。”她说,她抱起那两束花。我三年来从未担心自己的生命,但现在我担忧这些花的。它们是不是要被扔下楼去?
“现在这么老多人都看见你这模样儿了,还送花?你也好意思收?现在谁都知道你是个抑郁症,还跳了楼!这叫我怎么说出去?别人怎么笑话我?你以后再敢这么丢人,看我不把你胳膊也抽断了,让你一辈子躺在床上坐吃等死。“她将花塞进垃圾桶,喃喃自语骂说给我听。我理解她,她是怕我尝到甜头。
我有一点反胃。她又说,“反正你这样子也靠不上一中了,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师范三中的位置,高中你就在那儿吧。“
我很想开口问她,我简直有一种冲动要开口问她——你,不,您,还会继续盯着我吗?我还会再继续体会那天跑操回来时的毛骨悚然吗?我还有希望继续生活吗……
但我没有问。并且,她马上又开口说了下一句话:“正好我在那儿能租着房子。那儿还是学区房呢,你看我给你做了多少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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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我从楼顶跳下来那一刻只是命中最大的劫难之一但不致命,我的灵魂仍然鲜活并且可以挽救——那么现在我一定是死透了。我一定是死透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一瞥别人的正常生活,我连一次小小的机会都没有。她是不是要以母亲的如此温暖陪伴我走入大学?毕业后,她是不是一定要和我共租一间出租屋?她是不是要和我的妻子进出同一扇家门?她是不是还要如此陪伴我将来的孩子?是不是所有城市里的窗户后面,都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影子!?我真恨她啊,但只是恨,恨透了;我也恨我,但不只是恨,我又起了杀心。
所以我才会趁她拿着削好的苹果走近时,夺下她尚未放下的刀。
生物老师曾在课堂上说过,在那个被暗中监视着的课堂里——他说,人最关键的动脉在颈部,而不是手腕。他说,颈部动脉被划伤后,这个人一定会在一分钟内失去生命迹象。班里的同学都惊讶地议论纷纷,质疑电视剧里的割腕情节。只有我平静地在课本上记下了这句话。
现在我狂喜地想起这句话。所以我只用一刀,就结束了我的人生。她跑过来了,她终于露出了慌张至极的神色,但我相信她会将我的死讯保密。我想在静谧中离去,所以我的确希望她保密,只有这一点上,她与我是互相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