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过一个小和尚。
好像也不是过,只怕现在还不曾死心,我已头发花白,寺庙前的树枝长了剪,剪了又长,几十茬。
我常搬个小板凳坐在它下面乘凉,蝉总不知疲倦的叫着,鸣声好像很大,和我第一次见他那样大 。
邻村的小孩子拽着纸鸢,累了在我旁边坐着,我端几碗糖水,他们嘻嘻笑着喝。
“奶奶,你为什么自己住在这儿?你的相公呢?你没有孩子吗?”
我向来知童言无忌,却实在有些伤人了。
孩子们走了,我盯着见底的碗出神,一片落叶落在我衣摆 。
——
“爹爹,我们每月都来祈福, 娘亲就会回来吗?“我坐在爹爹脖子上,将写了愿望的红布条绑在树上。
这树上已经有很多红艳艳的布条了,风一吹,一根布条在我鼻尖挠痒痒,我伸手抓住,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我又揉了揉眼睛,看向它,上面的字还很稚嫩,却看的出来很认真,其实我认得的字也不多,偏偏就认得,上面写着:国泰民安。
“噗”,我笑出来,这么稚嫩的字,却写出这么大的愿望,莫名的就有种违和感。
爹爹没有回答我,他将我放下来,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在后院玩会,他去和住持说话了。
他总是和那白胡子老头有着说不完的话,这后院我比自己家还熟。
我躺在树下的木椅上,闭眼听着夏日的蝉呜,“啊——真希望娘亲快点回来。”
“你娘亲不会回来了。”
“谁,谁在说话?“我腾的一下站起来,往四周望。
一身禅衣的小和尚从树后面走出来, 低着头又小声说了一遍:“你娘亲不会回来了。”
我生气,走到他面前,“你骗人!我爹爹说了,我娘亲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抬起头,固执的看着我,摇头:"你爹爹是骗你的。”
我吓得后退半步,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然后我听清他说的话,气的头脑发懵,鬼使神差的走上前,伸手狠狠的推了他一把,“你这个小怪物!你凭什么说我娘亲!”
他摔倒在地上,石子划破了手心,出了血,他却不说话了。
我有些慌乱,我并不是有意伤他,可他说的话着实气人,我偏过头去,不肯扶他。
“小黎——"
远远的,我听见爹爹喊我,我一跺脚, 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恶狠狠地警告他:“不许告状!“而后也不管他听没听见,我朝爹爹来的地方跑去。
爹爹大手拉着我,我回头看,他还站在那儿,落叶落在他打了褶的衣摆上。
这一幕在我脑中停留了几十年不止。
——
夜里,我敲响爹爹的房门,“爹爹, 黎儿睡不着,爹爹哄我睡嘛。”
爹爹最受不住我撒娇,他将我揽在怀里,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故事见尾,我却只字未听进去。
我心里藏了事,我拉了拉爹爹衣角,“爹爹,娘亲,很快就会回来了对吗?"
爹爹不说话,我听他呼吸声。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每次我要多吃一块蜜饯时爹爹就会装睡来阻止我多吃一块,和现在一样。
我声音染上哭腔:“爹爹,娘亲还会回来吗。”
借着微弱的月色,我看见爹爹睁眼,他眼角有泪,他拉住我的手:“会的小黎,怎的连爹爹也不信了。”这话却一点都不可信。
我大哭,不重不轻的拳脚落在他身上,“爹爹骗人!爹爹骗人!"
——
离我知道娘亲去世已经过去了月余,爹爹不再拦我吃蜜饯,我也不再爱吃了。
因为那是娘亲从前总给我做的。
爹爹又带我去寺庙,告诉我,只要诚心,佛祖就会放娘亲回来了。
我不再信了,可我看见爹爹的胡子近来白了些,我将布条又绑上树。
我在门前发呆,突然想起来那个紫瞳的小和尚。
正巧看见他在后院的菜地,我走过去,从兜里摸出两块蜜糖,他看见我,不动声色的往后躲了躲。
我把糖递到他面前,他看我,没有接。
“对不起。”
他还是低头,没有接。
明明是我在道款,我却好像比他还委屈 。
我哭着说:“对不起嘛,对不起嘛,你说得对,我再也没有娘亲了......"
他许是也没料到,我哭的太大声,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伸手拿过了我手里的糖,扯着袖子给我擦了擦眼泪,“你,你别哭了,我......也没有娘亲。"
我傻了,止住了泪,愣愣的看着他,他用紫色的眸子看着我,眸光清澈温柔。
蝉鸣鸟叫,在我心中止住了,那一刻,他的紫色眸子仿佛会魅惑人心,我看着竟舍不得移开视线。
我哭花了脸,自己却不晓得,他露出点笑意看我,我红了脸。
那日后,不知出于什么女儿家的小心思,我逮了空就去庙里。
他似乎话少得可怜,若我不作声和他呆一下午, 怕是会以为他是个哑巴和尚。
我费力拔出来一根萝卜,扬眉朝他嬉笑:“快看,小和尚,我拔出来啦!"
他忙活的动作一顿,莞尔看我。
我看见他手中忙活的动作,尴尬的手脚不知往哪放,手里的萝卜突然就有点烫手。我居然,把人家刚种的菜拔出来了。
他好像看出来我的窘迫,伸手拿过我手里的萝卜,“今天就吃它吧。“
我笑嘻嘻的挽他胳膊,“小和尚你人真好。“
他的脸上升起片片红晕,落在我眼中,可爱的紧。
为了让他多说些话,我的话都多了些。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浣清。”
“小和尚,你每日这么呆着不无聊吗?”
“不会。”
“小和尚,你怎么知道我娘亲不会回来了?"
他微顿:“偶然听得师父与宁将军谈话。”
“对了,先前从未在寺庙见过你?”
不知又说错了什么话,他又不说话了。
我偏过头看他侧脸精致的不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我不禁想,他要不是个小和尚......呸呸,佛门重地!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
那日我倚在树下的木椅上睡着了,浣清在我一旁为我扇着蒲扇驱赶蚊虫。
我再睁眼时,他不在了。
他去哪了,我去问住持爷爷。
住持敲着木鱼,嘴里念着什么,回我话时也未睁眼,“到他原本的地方去了。”
又一个人从我身边离开,悄无声息,和许多年前,我未记事时,娘亲离开时一样。
什么是原本的地方,我在佛像前哭闹,求主持告诉我他的消息。
爹爹赶来要将我带走,我不肯走。
“佛祖跟前,不可胡闹!"
爹爹将我打晕,带回家。
一连半月,我只要醒了便要去寺庙。
爹爹下朝回来,进了屋,对我说宫中回来了一位皇子 。
我眼珠动了动,这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爹爹说那皇子,是个剃了度的。
指甲嵌入我手心,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他如何?"
我又觉得自己的话着实可笑,他连身份都不曾向我透露半分,离开也不曾告知于我,再者,高高在上的皇子,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小百姓担心。
但爹爹摇了头。
“爹爹虽之前未见过他,但却是听说过六皇子的。六皇子出生时难产,母妃失血过多去世,接生婆看见婴儿瞳色吓得晕了过去,大雨下了一日一夜。国师占卜吉凶,算出六皇子命格不样,那之后,宫中常出祸事,直到六皇子被送走。”
我怔征的听着,那么温柔的小和尚,怎么会是不祥之人?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
匈奴来犯,边境不稳,我爹是大将军,即白带兵出征。
我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佛祖,信女无意叨扰,对先前胡闹作为,向您忏悔,只求佛祖保佑爹爹平安归来,佑护浣清顺遂无忧。
我伏在参爹冰凉的尸前,失声痛哭。
佛祖实在是小心眼,没有接受我的忏悔。
我不停的将蜜饯一个又一个塞进我嘴里,甜腻的发苦,我扶着皇上亲自赐下的棺木尽数吐了出来,到最后只能一个劲的干呕。
再也没有人屈指敲我额头,责备我不要吃那么多蜜钱。
爹爹,你说好了,陪我一起等娘亲回来。爹爹骗人,爹爹骗人......
爹爹下了葬,爹爹一直将我保护的很好 ,以至于我在得到浣清入狱的消息时才明白过来。
这一切,无论是爹爹,还是浣清,都在九五之尊的算计中。
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借着不祥命运的幌子,除掉我爹爹。
我咬牙,恨的两眼发晕。
浣清是个极好极好的人,好到即使天下百姓咒骂他,唾弃他,他仍能眉眼带笑,执笔认真写下国泰民安四字。
我很担心他,我不知道,那么温柔善良的人,在认为自己克死我的父亲之后,会怎么做,他一定十分难过......
——
狱卒收了我的银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打开沉重的狱门时,还瞩咐:“小姐莫要将人折腾得狠了,小的不好交代。”
我不语,我颤抖攥着铁栏,我的小和尚......
“小和尚,你的眼睛,怎么了......是谁干的!”
我看见那双从前温柔注视我的紫色眸子,被白布遮住了,渗出鲜血。
他看不到我,却听得出我的声音。
我看见他瑟缩了一下,慌乱的转过身去,他的声音让我心脏发颤,“对不起,宁黎,我害了你父亲......“
我想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可我嗓子堵的发不出声音。
他背对着我很久才出声,我能听出他入了骨髓的悲伤。
“这性命,是我赔给天下百姓的,我却不知我对不住他们什么,可我唯一对不住你,这双不祥的眼睛,我独赔给你。”我的心好似猛地被一只大手揪住了,我看他单薄的身形,感到巨大的难过。
这已经,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他明明离我只几步之遥,却像是隔了整个世间。
我崩溃的靠着狱门大哭,“不是的,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对不住我,小和尚,对不起......对不起。我救不了你,对不起......”
我有时想,如果没有遇见我,浣清是否能安然在寺庙里过完一生。
是否真能得到佛祖庇佑,顺遂无忧。
我想一定会,因为他是这世间,最最温柔的小和尚。
他行刑的那日,夏日太阳很大,我却再也听不到蝉鸣声。
我在他嘴里塞了块蜜饯,他是带着笑走的。
——
我起身拍了拍落下的尘士,将身上的落叶拾起放在板凳上,将几只碗摞在一起,往屋里去。
凉风拂过,那片小小的遗留的落叶被拥起来,飘阿飘的,终于,停在了墓前。
那是,浣清的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