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作者:余之秋
一、
岳晓楠喜欢雨天。后来,她回忆自己的一生,重要的时刻都发生在雨天。
2005年9月,一个台风雨天,她一念之变,悄然埋下了与肖慧玲日后纠缠的因果。
那时候,她们是初二年级的同班同学,但彼此不熟。停电了,晚自习也停课了,到处黑漆漆的。猛烈的风雨像个发脾气四处发泄的孩子,这里拍,那里打,无管他人心情。她喜欢这样的喧嚣,风雨沉浸在心田,废旧教室陈腐的味道在朴树忧郁倔强的嗓音中也有了一丝甜。
肖慧玲的出现打破了她的安宁。
先是一阵跑动的脚步声,然后围墙外传来声音,“哈哈,快点快点,别让她上来。”
闪电的光亮中,晓楠看到几个穿着校服、被雨淋湿了的学生正在翻墙。学校门禁严,可规则禁锢不住青春的躁动。
“你们想怎样?”肖慧玲的声音在墙外面。
那道人为凿矮的墙上面,站着一男一女,墙里面还有一男两女。“你老实做人,最好不要到处招摇,给我小心点。”
“我怎么样关你们屁事啊,管那么宽。”
“哎呦,你还挺嚣张嘛。我告诉你,你今天别想进来了。”墙头站着的两个人叉着腰,居高临下望着墙外。
墙外的肖慧玲试图转移位置翻墙,都被那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拦住了。忽然,墙头的两人被两块石子袭击不得不跳下墙进了学校。肖慧玲的身影从矮墙头出现了,并利索地翻进学校,转身就想跑。
“站住。”那几个人跑上去围住她。
肖慧玲几次绕路突围都被堵了,愤怒地说:“你们无聊不无聊啊?”
一个女的上前推了她一下,“嚯,你还挺嚣张啊,还敢拿石头砸我。贱*人,看来是欠收拾啊,小心我拧爆你的头。”
肖慧玲回手推了一下,“呵,就凭你们,还不知道谁拧掉谁的头呢。”
那个女的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立刻叫人,“给我打她。”
听到号令,被放出笼的恶犬立刻凶狠地围攻猎物,拳打脚踢、揪头发、扇耳光,各种花样。肖慧玲不甘示弱地回击,可惜双拳难敌四掌,慢慢就落了下风,最后只能一边回击一边退到角落抱头蹲下。
晓楠隔得远远都能听到那些拳脚在肖慧玲身上锤击后发出来的闷哼。她在学校长大,对校园暴力并不陌生,见多了高年级学生欺负低年级的,或者几个人欺负一个人的,从小就被教育不能多管闲事。
她没想到,肖慧玲居然一直没有求饶,那一刻她的恻隐之心动了,喊道:“喂,在干嘛呢?老师来了。”
那几人听到老师来了,立刻作鸟兽散,只留下被打得起不了身的肖慧玲。肖慧玲湿透了,一身泥水,扶着墙艰难站起来,动作粗鲁地擦了擦脸上的红肿,甩甩手脚走了,并没有与晓楠搭话。
晓楠也不在意,扯下耳机塞在裤兜里,踢踢踏踏地朝家里走去。天晚了,她不得不回去,不然,她不想回的。
以前,她有幸福的家庭:斯文博学的老师爸爸、干活利落的厨师妈妈以及慈祥的奶奶。小时候,她最喜欢这样的下雨天,因为可以穿着水鞋和爸妈一起踩水洼,溅起的水花把衣裳打湿后,妈妈会佯装生气地骂人,装不下去后就立刻一起开心地笑了。
那时候的时光真好啊,一家人总是开开心心的。即使下雨,依然心情明媚。现在的雨天,对她来说是个灾难,散步的、锻炼的、玩耍的都不能出去,一家人被关在一个房子里,就像一堆炸药闷在一个罐子里,随时会发生大爆炸。
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是今年吧。她奶奶周家英本住在乡下的,某天忽然背着包来说要住到学校里来。晓楠很高兴,每天都要腻在奶奶身边开玩笑,可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周家英时常话里话外羡慕乡下老姐妹们的大孙子,感叹岳家无后,又时常在一些鸡毛蒜皮上对她和妈妈挑刺。再好的感情都是经不起的消耗离间的。如今的家里,她爸妈这对原本人人称羡的模范夫妻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偶尔一言不合就会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互相攻击。
她到家的时候,岳平生在备课,黄香兰在厨房里忙碌。周家英老太太坐在客厅,第一时间就抓住了这个挑刺的机会,“可算是回来了?又跑去哪里了?也不知道帮忙干活,那么大个人,整天游手好闲,你以为你是大小姐啊!”
“我跟你说话怎么不回答,好好个女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怎么回家也不知道叫人,没点礼貌······”风雨声掩盖不了像紧箍咒般永远停不下来的唠叨。
最终,岳平生忍不下去了,“妈,别这样说晓楠。”
“嘭”的一声,周家英猛地拍桌子,“我的孙女,我不能说吗?我不教她,看看都让你们教成什么样子了,你还来怪我,你们哪里懂得我的苦心······”
岳平生烦躁地揉揉头发,“晓楠挺好的,再说她现在还小。”
“挺好的?!都十几岁的大姑娘了,既不会干活,也不懂礼貌,她这样的要是在我们乡下,都可以嫁人生孩子了······”
厨房里,黄香兰手里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静止不动了。她当初可是和岳平生自由恋爱结婚的,虽然这些年生活不富裕,但乐观勤快、爱笑爱闹,如今在这个家里慢慢活成了沉默的羔羊。
最后,岳平生哀求:“妈,能少说两句吗?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隔壁全听到了,我都成笑话了。”
周家英不甘心地放低声音骂儿子,“我看你就是读书读坏了脑子。”
二、
体育课,晓楠带着MP3在角落里听歌。几个人围住了她,原来是那天围着肖慧玲群殴的那几个。
“岳晓楠,你跟肖慧玲什么关系?”
“没关系。”晓楠冷淡地说。
“那天是你吧?她和你没关系,你还帮她?”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穿着常服的小青年靠近晓楠,看起来就是个社会不良青年。
晓楠扯掉带着的耳机,“没有。你想怎样?”
另一个矮个子的男生不正经地嬉笑,“哎哟,交个朋友嘛,不要这么冷淡啊。我们和肖慧玲也是朋友啊。”
晓楠心烦,转身想走,却被一个女的拉住了胳膊。
是那天动手推肖慧玲的女同学,说:“哎,别急着走嘛。”
晓楠正想发火,肖慧玲来解了围。她应该刚跑完步,满身是汗。“你们几个干嘛呢?”
“哈哈,大家交个朋友。”矮个子男生朝肖慧玲挥挥手。
肖慧玲来到跟前,拍掉拉住晓楠的手,毫不见外地搭着晓楠的肩膀,一副熟稔,“行了,岳晓楠可是乖乖女。我告诉你们,她归我罩的啊,不准惹她。”她和他们几个人一派熟稔,看起来完全没有矛盾。
那几个人踢踢踏踏地走后,晓楠立刻将肩膀上搭着的手拉下来。
肖慧玲很热情,“对不住啊,你不用理他们,以后有什么告诉我就行。大家都是朋友。”肖慧玲那晚的态度很冷淡,晓楠以为她是不想理自己,没想到过后却如此热情。
晓楠不认为自己和她是朋友。但是,肖慧玲每天都热情地来找她,有时与她分享好看的课外书,有时向她推荐好听的歌曲,有时送她好吃的小零食,有时和她作伴去逛街。肖慧玲是好看的,走到哪里都受到注目,更好看的是她的笑容,让人一见到就觉得心情明媚,充满希望。
肖慧玲的存在点亮了她沉闷的生活。后来,肖慧玲做事张扬被人看不顺眼欺凌的时候,本着能帮就帮一把的原则,晓楠也护着她。
肖慧玲每次都会亲昵地揽着她,“晓楠,你人真好,是我的大救星啊。”
晓楠表面矜持地笑笑,其实觉得高兴。
有时候,家长不管自己过得如何,却总喜欢指导孩子的言行。
那天,她如往常一样回家。岳平生叫住她说:“听说你最近和肖慧玲走得很近。那些人无心读书的,还是保持点距离吧。”
晓楠还没说话。
周家英又抓住了奚落的机会,“瞧瞧这生的好女儿,,还不学好,哎哟,这要是不好好教,没准就坏了德行,被人家说我们家家风不行了。”
在日复一日的煎熬冲突后,黄香兰已经放弃做贤惠儿媳了,“妈,您这话说的,我们晓楠好好的,怎么就坏了德行了。”
“你看看她这样子,我说错了吗?她对长辈毫无尊重,就是你们没教好。你看看你二堂哥家的儿子,那么穷都考上了北大。”
黄香兰不认同:“妈,您要是对我们大人有不满就直接说,不要这样说小孩子。我就希望女儿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我当然要说她,我还要说你。哎哟,我的命苦啊,子孙不孝啊······”
这样的情况,基本每天发生一次,有时甚至两三次。好好的家比唱戏的大院还热闹。晓楠每次一走出家门遇到邻居们就觉得都是异样的目光。
吵吵嚷嚷中,她被一把利刃分成了两半,一半挣扎着要脱离她的身体扑出去劝架,一半在原地冷冷地嘲笑着可笑的一切。
她在一片混乱中冲出了家门,只想将一切抛在脑后。她找到肖慧玲的时候,后者正在宿舍楼下坐着与别人一起吃棒棒冰。
“阿慧,我们一起出去玩吧。”晓楠抓着她像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
肖慧玲搭上她的手,关切地问她:“晓楠出什么事了?”
晓楠一心想逃离让她无法喘息的囚笼,“你不是一直说晚上很好玩,要带我出去见识下吗?今天就去,现在。”
“现在已经很晚了。要不明天吧?”
“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如果那天没有出去,她们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呢?晓楠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跟着肖慧玲一起去了网吧,一起去了溜冰馆,还一起去吃了烧烤。她觉得肖慧玲没有骗她,校园外的夜生活真的很精彩,她嗅到了久违的自由的气息。
晓楠和肖慧玲成了最好的朋友,也如大人所担心的那样成了不良学生。她们会在晚自习逃课出去玩,一起在网吧上网、打游戏、网聊,然后交流心得体会。有风的日子里,她们会坐上男生的摩托车,和一群人一起去飙车,晓楠喜欢坐在后座迎风张开双臂,有一种自由飞翔的感觉。偶尔兴致来了,她们还会去农民的地里偷苞谷、果园摘果子。
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晓楠越发不想回到窒息的家听人的教训数落。曾经要好的同学朋友来劝解,她一笑置之,一意孤行。
三、
初二第二学期的时候,晓楠和肖慧玲的关系更好了。
同时,因为岳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住在隔壁的老师不堪其扰后申请搬到了别的教职工宿舍,那里住进了两位单身的男老师。
其中一个是她们的语文老师李海峰,刚从学校毕业,外地人,说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不像本地老师的普通话总是带着土土的乡音,虽然长相普通,但是高大潇洒,又自带一股书卷气。
晓楠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成了班级语文科代表,和李海峰接触多了便发现他藏书很多,其中许多是她慕名已久的外国文学作品。
晓楠鼓起勇气开口借书,李海峰推荐她从《简·爱》看起,后面是《呼啸山庄》《三个火枪手》《巴黎圣母院》《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就像老鼠掉进了米缸,晓楠的状态真正达到了手不释卷,她喜欢简独立自尊自强的性格,佩服雨果对人性美与丑的刻画,沉醉于斯嘉丽的爱恨情仇,震撼于托尔斯泰描绘的宏大历史场景······
她不再逃学翻墙,有空就躲在角落里如饥似渴地阅读课外书,读完后就去找李海峰交流读书心得。晓楠自小在爸爸的影响下阅读了许多文学作品,但李海峰读书更多,他所说的道理以及看待事物的角度常令她叹服。第一次,她发现真的有人能和自己达成灵魂深处的共鸣和情感交流。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青春期的孩子,很容易将对异性朦朦胧胧的好感误以为是爱情。
晓楠觉得自己陷进去了,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许多心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情却似总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
她期待每天的语文课,期待送交班级作业的短暂交流,出门的时候希望能遇见对方,借书还书的时候想方设法多跟对方说话,会因为对方不经意的夸赞而开心半天,也会因为对方与别的女同学多说几句话而感到不开心。她爱他所爱,憎他所憎。
因了这份在意,她格外敏感。某天,她兴高采烈去找李海峰,却发现肖慧玲早到了,两人行为亲密地坐在一起说这话,见她到来到才拉开距离。
晓楠当时佯装无事,内心却开始不安,毕竟她一直觉得肖慧玲外向的性格比自己讨喜。她开始怀疑肖慧玲也像自己一样喜欢上了李海峰,后悔自己当初做什么都拉上肖慧玲,还将自己的秘密心事告诉她。她回想,三人同行时,肖慧玲的状态从兴趣缺缺变成积极加入了。
他会只喜欢她,不喜欢我吗?毕竟我那么无趣。她开始有意无意疏远肖慧玲,单独去找李海峰,却发现肖慧玲经常主动跟她同行,甚至李海峰对肖慧玲比对自己更亲近。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好,岳平生与黄香兰陷入冷战,周家英老太太火上浇油。晓楠不喜欢回家,将肖慧玲和李海峰二人视为精神寄托。一想到他们可能会高高兴兴地在一起,而自己依然孤零零的,晓楠就感到害怕不安。
于是,晓楠决定和肖慧玲继续往外跑,还想像以前一样去网吧、去飙车。
然而,肖慧玲拒绝了她,甚至劝她:“晓楠,我们还是好好读书,少出去吧。”
晓楠大失所望:“为什么?我们出去不是玩得很开心吗?为什么你不去了?”
“晓楠,我们马上就要初三了。好好读书考个好高中,将来再上个好大学吧。”
晓楠觉得一定是李海峰和肖慧玲瞒着她作了约定,难过加愤怒的情绪让她失去了理智,冷笑着质问:“当初可是你带着我出去的,现在装什么好学生?”
肖慧玲抓住晓楠的手,真切地说:“晓楠,我这段时间想明白了,现在就想好好读书了,我们一起努力好吗?以后一起去心仪的大学。”
晓楠不知道是在为肖慧玲背叛了她们的友谊而难过,还是在向她借机发难,用力甩开了肖慧玲,“又当又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以后大家就不是一路人了。”
她一个人逃学跑出去,在大街上漫无目的闲逛,犹如找不到归家之路的孩子,恰好遇到了肖慧玲的追求者秋哥也带了一帮小弟在街上闲逛。
秋哥其人,混混头子,二十岁了,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人长得不差,但流里流气的,看着不像正经人,不过听说家里有钱,是镇上首富家的公子哥。
晓楠听说过秋哥是因为他手下的小弟很多,而且都知道秋哥喜欢肖慧玲。晓楠跟着肖慧玲出去玩的时候,秋哥手下的小弟都会叫肖慧玲“大姐大”或者“大嫂。她打趣过肖慧玲,肖慧玲却对秋哥嗤之以鼻。
秋哥眼尖,主动招呼:“哟,小美女好啊,怎么一个人逛街啊?阿慧怎么没有和你一起?”
晓楠心里正烦着呢,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她在哪?你这么关心她,自己去问她啊。”
“哎呀,大家都是朋友,不要那么冲。”秋哥打个哈哈,“我倒是想找她,那不是你的小姐妹太高傲了嘛。”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那一刻,她忘记关紧栅栏,放出了心底的魔鬼,教唆的话脱口而出:“烈女怕缠郎。追女孩子肯定要下功夫啊。你要让她看到你的真心啊,说不定她就喜欢你了,这样扭扭捏捏怎么可能成功?”
许久以后,无论怎么被追问,怎么回忆,晓楠都始终怀疑这是自己做过的事情。人之常情,人对自己的恶行总是记性很差。
四、
有时候,晓楠对周家英的传宗接代执念不以为意,并不认为女子就比男儿差,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要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拖累黄香兰受责备了。
某天,她站在教室的走廊上望着楼下,鬼使神差地,忽然沉思如果自己从三楼跳下去可以飞翔多久到达一楼,那几秒自由的感觉应该很棒吧,着地的时候也许会迅速开出一朵绚丽的花朵,然后吸引所有人的目光。那自己这个错误的存在也可以就此终结,奶奶也许可以如愿抱上大孙子,父母也可以重归于好。周围人的哄笑打断了她,她回过神来后被自己的危险想法惊出一身冷汗。
她不甘心自己真的为了成全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既然已经存在了,那就别顾忌别人了,不如活得开心一些吧。
她的行为越发放肆,抽烟喝酒染发打耳钉,甚至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人打群架打得头破血流。她从家庭风暴边缘人物变成了重点关注对象,周家英对她的言辞愈发尖刻,岳平生对她恨铁不成钢,黄香兰也时常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她。就像脱缰的牛,晓楠我行我素。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自己单恋的感情注定不会有结果,李海峰不会也不敢给她回应,岳平生也不可能允许他们有除了师生外的任何其他关系。一开始是无助和沮丧,万念俱空,后来,就开导自己接受现实,选择保持距离。她不再亲自去送班里的语文作业,语文课选择睡觉,李海峰找她谈话也是能躲就躲。
秋哥显然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对肖慧玲发出了猛烈的追求,花样百出,先是送各种各样的礼物,巧克力、玫瑰、围巾等等,然后在周末上学回家的路上殷勤讨好,有时候甚至跑到教室来撩拨。
肖慧玲表现得不胜其烦,晓楠冷眼旁观。
一次,秋哥带着小弟在晚自习的时候跑到教室来对肖慧玲献殷勤,班里的一些男生女生也跟着起哄。肖慧玲不理会,埋头写作业,最终忍无可忍地一个反手将快要贴在她身上的秋哥推到了地上。
热闹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
第一次被人如此对待,秋哥在地上趴了一会之后,才面色铁青地爬起来,他指着肖慧玲的手指都是颤抖的:“好,你很好。我还给你脸了是吧?走着瞧,不整死你,老子就跟你姓。”
报复来得快且猛烈。
肖慧玲很快就被孤立了,凡是跟她走得近的学生都被警告了,整个校园没人敢跟她交往,昔日的朋友见到她都绕着走。肖慧玲的东西开始丢失,课本作业本常常被撕烂了扔在走廊上,水杯被打碎了,课桌底下会出现垃圾、死老鼠,宿舍的被子床单常被人用水淋湿。她走路的时候会有人假装不经意间绊倒她,她上厕所的时候会发现们被从外面锁住了,她洗澡到一半的时候会没了热水。后来,她不仅会当面遭到冷嘲热讽,甚至有人直接在看不见的角落对她动拳脚。
肖慧玲不是一个忍气吞声的人,别人欺负了她,她会狠狠地反击,但双拳难敌四手,一如当初,肖慧玲到最后也只有抱头挨打的份。
那些人嬉笑着欺负人,不是因为仇怨,而是为了浅薄的认同感和虚荣心,在天真外表的掩盖下做出最残忍的举动,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对他人会造成严重的伤害。
情况失去了控制。
一天午后,肖慧玲晒在宿舍的内衣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教室讲台上,肖慧玲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跑来她们班看热闹,大家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或者直接指点嘲笑,仿佛她做了最无耻肮脏的事。就像被人剥光了衣服扔到了阳光底下,肖慧玲第一次哭了。
那天,她直接选择了报警,将自己所有的遭遇都告诉了警察。警察很负责地记录了,但对一群未成年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将惹事的学生教育了一顿,并对学校和老师作出告诫。那些人终于有所收敛,但小动作依然不断。学校虽对肖慧玲的做法略有微词,但也对一些人的行为进行了训诫。
太阳底下无罪恶,阴暗在无人的角落滋生。肖慧玲在忍受和爆发中煎熬着。
人性就是如此的复杂。肖慧玲过得好、受到重视的时候,晓楠妒忌她,见她过得差了,晓楠又开始担心她。后来甚至对李海峰出面帮肖慧玲都不再感到嫉妒。晓楠后悔了,也终于明白自己的痛苦不会因为他人比自己痛苦而有所减轻。
思量再三,她主动去找到秋哥,请求对方放过肖慧玲。
秋哥当然不肯轻拿轻放:“小妹妹,我秋哥不要点面子的吗?那个女的有胆子这样对老子,就要有能力承受报复。老子不把她整到跪着求我,绝不收手。”
晓楠恳求他:“秋哥,阿慧不是有意的,她那天就是一时失手,其实她早就后悔了。”
秋哥揶揄她:“说起来,当初还是你叫我去追她的。怎么?你现在才来做好人?会不会晚了一点?”
晓楠再三道歉,并保证会让肖慧玲给秋哥道歉。
秋哥才松口:“也行,我就当给你个面子。你让她在学校门口当着大家给我道歉,同意做我女朋友,这件事情就算了。”
晓楠很忐忑地带着这苛刻的条件去找肖慧玲。
不出所料,肖慧玲拒绝了她,并说:“我们不再是朋友。你离我远一点,不用再管我的事。”
晓楠劝她,“你听我的,不要再犟了,就去道个歉,就让事情过去吧。秋哥不是什么好人,你会很惨的。”
肖慧玲再次拒绝,“那也是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告诉他,想让我道歉就是在做梦,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大不了就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肖慧玲性格太刚烈了,晓楠绞尽脑汁也没有说服她。无奈之下,晓楠只能想办法尽力保护她,平时经常跟着她进出,拜托人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关照她。她毕竟是老师的女儿,普通学生不敢得罪她。
幸好,春季学期很快就结束了。肖慧玲放假回老家后,事情就告了一段落。
五、
暑期到了,晓楠跟着黄香兰一起去了外婆家。
见黄香兰人前粉饰太平,人后黯然神伤,晓楠替她难受,便劝:“你还是不要掩饰了,把事情都告诉外公外婆吧。不要再过这么憋屈的日子了,离婚吧。我们一起过,让他们去生儿子抱孙子吧。”
黄香兰从没想过换一种方式生活:“你怎么能这样想?我们要是离婚了,你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晓楠耸耸肩:“我不想要整天吵吵闹闹的家,还不如成为单亲呢,至少落个清净。你又不可能再生儿子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黄香兰嗫嚅:“是你奶奶一厢情愿,你爸也是被逼的。”
“他一个大男人,让老妈这样为难孩子媳妇,还把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如果不是软弱无能,就是有意纵容。这样的男人,你还对他抱有幻想?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过多久?”
黄香兰无言以对。
初三学生要在八月初提前返校补课,假期很快就过去了。二十多天的休息令她们放松了警惕,没有等来道歉的秋哥像被激怒了的疯狗,到处放话要咬人。
到校第三天晚上,肖慧玲再次被单独锁在了洗澡间,没有人敢帮她,是晓楠听到消息后去将她放出来的。
第四天晚自习,天下起了大雨,起初一切正常。晓楠意识到肖慧玲去了洗手间很久没有回来时,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
她冲进女厕所,里面空无一人,只看到肖慧玲别在头上的发卡都掉在了地上。她发疯般冒着大雨到处找人,第一次觉得从小生活的校园那么大,有那么多看不见的阴暗。
在那个后山的角落,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她的呼喊声惊动了人,三个男的从角落里蹿出来,沿着矮墙翻出学校跑了。
晓楠被吓一跳后意识到可能发生的事情,肝胆俱裂:“你们这些王八蛋,给我站住,打断你们的狗腿。”
肖慧玲一直是漂亮的,再加上她身上那股充满力量的勃勃生机,很容易让人心动,但她此刻却像被零落碾成泥的残花躺在地上,头发零散在烂泥树叶上,校服上衣被凌乱地掀起了,校服裤子被脱了一半,她的脸上身上有许多淤青红肿,手脚上都是擦伤。
晓楠颤抖着扑过去抱起她,“阿慧,阿慧,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她紧张地看着肖慧玲,企图看出她的受伤程度,后者却面色苍白,一脸死灰。
豆大的泪珠从晓楠眼眶中涌出,她抱着肖慧玲大哭,“阿慧,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吓我啊。”她是真的又后悔又羞愧。
许久,肖慧玲才开始哭泣,她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水,最后回抱住晓楠哭得声嘶力竭。
晓楠反倒不哭了,她哽咽着安慰肖慧玲,帮着她整理衣服梳理头发,“别哭了,别哭了,我们先回你宿舍换套衣服吧。你身上全脏了,要生病的。”
两个女孩互相搀扶着回了女生宿舍。一路上,肖慧玲的眼泪没有停过,晓楠的内心也如天空下起了滂沱大雨,似乎阴惨惨的路灯也在嘲笑她们的自不量力。
肖慧玲犹如被抽空了生命力破布娃娃,晓楠帮她找了干净衣服来换,还建议说:“阿慧,我们去告诉老师,或者报警吧。”
肖慧玲一听就激动了,挣扎着哽咽:“不,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晓楠紧紧地抱着她,“阿慧,你冷静点。不要为了这些人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肖慧玲哭红的双眼望着她,“那我能怎么办?谁能帮我?老师还是警察?告诉他们,还不是像之前一样随便动动嘴皮子。”
“这次不一样,你相信我。”
“没有什么不一样。我靠自己解决,我现在就要去讨回公道。”肖慧玲推开晓楠,激动地扒拉着自己的箱子。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晓楠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拉住她,“阿慧,先冷静。如果你真的要去,我和你一起。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做得不偿失的事情。”
肖慧玲的情绪似乎平静了,她收拾后背上一个双肩包,和晓楠一起冒雨翻墙出了校园。
晓楠一路不放心地劝她:“阿慧,你答应我,等下别冲动。”
肖慧玲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她们到秋哥的台球厅时,他正带着一帮人在寻欢放纵。
肖慧玲站在台球厅门口,高声大喊:“袁宗秋,你给我滚出来。”
晓楠第一次知道秋哥的全名。
很快,袁宗秋就搂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毫无正形地从里面走出来,高高地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她们,“哟,来了啊。”
肖慧玲全身颤抖地指着他,“袁宗秋,你还是个人吗?做事还有底线吗?”
“啧啧,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才来找我,那可太迟了?”
晓楠挡在肖慧玲前面,“秋哥,这次真的过分了。对待女孩子,不至于用那么脏的手段,说出去,你秋哥的名声也不好听吧?”
袁宗秋仰天大笑,“哎哟,现在知道害怕了?!我告诉你,秋哥我就是要她尝尝被人欺凌的感觉,就是要玩死她。”
肖慧玲将自己撑着的雨伞扔在地上,推开晓楠,取下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一把不带刀鞘的西瓜刀,“袁宗秋,我受够了,今天一次性了结吧,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刀面反射着冷冷的寒光,以及肖慧玲清冷的面容。
晓楠这才知道背包里原来藏着刀,她抓住肖慧玲握刀的右手臂,“阿慧,别冲动。”
肖慧玲拂开她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你别管,这是我的事。”
袁宗秋犹自挑衅,“哎哟,我好害怕啊。你想怎么砍我?砍胳膊还是砍腿?”他像只猴子比划着四肢,最后索性指着脖颈说:“要不往这里砍,一刀就够了,大家都省事。”
肖慧玲的情绪再次奔溃,挥着刀大喊说:“别逼我,你这个王八蛋,就是个人渣,为非作歹。我不会放过你的,别以为我不敢。”
袁宗秋被她的奔溃取悦了,“美女,砍人不是你这样拿刀的。还有,你要是当初乖乖听话,哪里至于有今天呢。”
袁宗秋算准了肖慧玲不敢砍他,居高临下地嘲笑,但是他没算准天意。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也许会后悔将自己的台球厅装饰得太豪华,甚至连进门的台阶都贴上光滑的瓷砖。
他挑衅完后,放开搂着的女子走下了台阶,走到最底下那个台阶的时候,忽然脚底一个向后的趔趄,整个人摇摆了一下。其实,他只要稍稍站定就能稳住,但站在他身后的人慌乱之中想要扶他,却因为距离远用力不对,扶变成了推,让重心不稳的他往前扑去。
命运如此无情,以最滑稽的方式和大家开了个玩笑。阴差阳错之下,袁宗秋扑到了肖慧玲的身上,正好撞在了她的刀上。
很快,他就痛苦地将自己弓成虾米捂住了腹部,鲜血湿透了他的手。
出事了,大家都慌作一团。袁宗秋身后的人尖叫着逃走,只有一个半大少年跑过来扶他。
肖慧玲被意外惊呆了,失措尖叫着将刀丢到地上。
晓楠也害怕,她花了一点时间止住颤抖,和少年一左一右扶住袁宗秋原地坐下,“叫医生,快叫医生。”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但因为是雨夜,街上行人寥寥,四周的店铺也早早关了门。最后是那少年跑进台球厅打了电话。
毕竟是个小镇,救护车很快就将袁宗秋接走了。
警察也来得很快。肖慧玲一直呆若木鸡地抱头坐在着,晓楠抱住她一直安慰:“别害怕,我在呢。”
她们被带回了派出所,后面就是被安排着问话。晓楠如实说了所有经过,并强调肖慧玲不是故意的。
天亮后,她被岳平生和黄香兰接回家关了起来。三天后,黄香兰就去办妥了和岳平生的离婚手续,并带着她一起离开小镇去了外地。
晓楠失去了肖慧玲的消息,父母为了切断她们的联系,对肖慧玲的事情也缄口不提。晓楠去了外地写了几封信寄到学校去联系肖慧玲,始终石沉大海。
曾经,肖慧玲将她当成了摆脱霸凌的救星,而她也将对方视为家庭之外的寄托,一场相遇,一场缘分,谁也说不清到底是救赎,还是劫难。
至于李海峰,晓楠早就将他忘记了。
生活的变化太多了,这一段记忆随着时光慢慢消逝。后来,她偶尔在夜深的时候回想曾经,恍惚觉得那是不曾真实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