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玲比秀竹大一岁,认真算起来,也就大了十一个月。秀竹1970年十月生日,金玲1969年十一月生日。
金玲家就住在秀竹二爷的隔壁。二爷在秀竹的隔壁。金玲家也有一样的大院子,不一样的是诺大的院落里面只有一所孤零零的破瓦房。
房子四周的土墙颜色灰不溜秋,坑坑洼洼,还有几道歪歪扭扭开裂的缝隙。房顶的瓦片也因为年代久远变得黑乎乎的,而且上面到处是碎掉的瓦片。碎瓦里面丛生出了杂乱的野草,显出几分荒凉和破败。
院落里脏乱不堪,周围散乱长着桐树,槐树,榆树,构树。大门的门板已经千疮百孔,就像一个有气无力的老年人,冽斜着身子站不稳当。几乎成了一个摆设,上面象征性的挂着门闩。
金玲上面两个哥哥,下面两个弟弟,她夹在中间。作为唯一的女孩子,金玲在家里并不受宠。父母对她几乎没有加上多余的一点点关心和怜爱,也不会因为她是女孩子就给她一点不同的待遇。因为家里光景差,有饭吃就不错了,金玲从来没跟父母提过任何要求。
她身上四季的衣裳是穿两个哥哥穿小了的,哥哥只要穿不破的鞋子也要轮着她穿。脑袋一年四季都是男孩子一样的乱蓬蓬的短发。母亲又从不打扮她,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像个脏兮兮的男孩子。
在秀竹眼里,金玲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大眼睛,皮肤细,鼻子高高的。不像她,长了个和爷爷一样的塌鼻子。
金玲没有辫子可扎,她母亲应该省下了很多钱,不用花钱给她买皮筋,不用割红头绳,更不用买漂亮的彩色丝带了。
秀竹姐妹经常会把头发扎得漂漂亮亮的。那是母亲巧手的杰作。她母亲虽然平时和女儿们很少说话,很少聊天,但是也像很多母亲一样,从心里爱着她的孩子,会把每个女儿都打扮得很好看。
秀竹也经常穿两个姐姐的旧衣服,但是母亲会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不像金玲,不但穿着哥哥的衣服,上面还粘结着黑乎乎的陈年污垢。
金玲的大哥有些痴痴傻傻,除了吃饭睡觉的本能,几乎啥都不会干。常没来由得发脾气,一发脾气就砸东西,看见啥砸啥,板凳,铁掀,笤帚,灶台,锅碗瓢盆,顺手抄起来就使劲扔。他人傻蛮力大,每当这时候一家人都要避得远远的,一声不吭,坐等着危险的暴风雨过去。每当这时候金玲根本连家也不回。有时候来秀竹家玩,有时候就在村里游荡。
金玲家每隔几天就要传出来一阵叮铃咣当的打砸声。这个家庭本来几乎就是一穷二白,因为她大哥这毛病,她父母为了防备儿子砸坏东西,一般都会吃过饭洗刷完就把碗盆之类的锁起来,容易被毁坏的藏起来。
这个家看起来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金玲家的光景在村里相比较来说是很有些凄凉的。
金玲父亲愚钝,手脚迟缓,干活总比别人落后一大截,也总是拖后腿的那个人,弄得队里上工时谁都不愿和他分一组,自然工分也比别人挣得少许多。在家里总是受她母亲的奚落和责骂,骂他不中用,骂他养不活一家子,骂他造孽,生这么多无用的东西。每当这时,她父亲总是蜷在一角,一声不吭,任凭母亲把各种脏话像污水一样泼洒到他头上。
母亲矮胖,脾气暴躁,声音尖细。家里整天都充满她的咒骂声,骂完她父亲,骂大哥二哥,骂她。却很少骂她的两个弟弟。
大哥帮不上家里啥忙,不添乱就算烧高香了。整天东游西逛,村里人看见他就要躲着走,生怕不小心惹着这个瘟神。
二哥瘦弱多病,动不动就感冒,鼻子里总像被什么塞着一样。他沉默寡言,对家人很少关注,也很少被家人关注。连走路都很少发出声音。
两个弟弟是双胞胎,金玲听人说母亲生下他们时差点送了人。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再多一张嘴了,这一下子还来俩。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母亲终究还是留下了俩小家伙。听说领养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母亲在最后时刻又反悔了。现在,母亲对这两个多出来的孩子倒是有更多的耐心。
金玲长的壮实,性格也跟男孩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敢撒泼耍赖,敢和人对骂,那些常以捉弄小孩为乐的大人都拿她没办法。
她手脚麻利,秀竹和她一起去薅草,她总是比秀竹多薅一倍,然后会塞给秀竹一些。男孩子敢干的事没有她不敢的,爬树,捉虫,偷桃,偷红薯,一个都没拉下。
秀竹喜欢和金玲一起玩,一起干活。
按说金玲那急躁的脾性,应该忍受不了秀竹的。秀竹虽然皮肤黑,倒也秀气,而且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嘈杂,讨厌男孩子的调皮捣蛋。
秀竹和金玲这两个性格反差巨大的小女孩,倒是从小就合得来。秀竹羡慕金玲胆子大,啥都敢尝试。金玲喜欢秀竹的文静和乖巧。
秀竹佩服金玲那两只力大无穷的手,能折断指头粗的榆树枝。羡慕她灵活得像猴子一样的四肢,轻易能爬上令她望而却步的大槐树。这种时候,她只需要坐在地上,把槐花一把把捋到两个篮子里,两个篮子不多不少,绝对公平。偶尔往嘴巴里塞上一把,一股清甜的香味从嘴巴到鼻孔,幸福无比。
一天,金玲来秀竹家喊她:“秀竹,咱跟着万洪婶去弄红薯叶吧”。
秀竹看她手里只拿一团破旧的布:“你咋装呢?不拿篮子?”
“不了,用这布兜着就中”。
“去哪弄?”
“咱北边村,他们那地里红薯叶长得好,我都去过一回了,俺妈说万洪婶一会儿去,叫我也跟着去,咱一起吧”。
秀竹知道这是去偷偷摘人家的红薯叶呢,不知怎的她天生对“偷”这个字有点怯怯的,有些底气不足地拒绝了金玲的邀请。
傍晚时分,就听见金玲母亲尖利的嗓子在隔壁院里骂:“这死妮子!叫她少弄点!跑快点!还是给人家斗住了!她这是非气死我啊!”
原来,她们几个摘了一会儿就被人家村的人发现了。有人吵吵着追过来,别人都跑了,金玲才九岁,背着布袋跑不快,又舍不得扔掉,最后被人家抓住了,非要家人亲自去领人。听说金玲被人家抓住肩膀拎起来时嘴里哇哩哇啦乱叫,却没有哭。
金玲母亲一路骂骂咧咧去了,又骂骂咧咧扯着垂头丧气的金玲回来。红薯叶被人家没收,看在她还是个小孩子的份上,训了她母亲一通,便放她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