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还在洗澡的时候,骑士就已经推门进来了。
骑士穿着在药水中浸泡过一个世纪的银质铠甲并且带着第三帝国的袖标,右手握着一把忽闪忽闪的剑,那把剑好像很口渴的样子,靠在骑士左手高举的那块盾牌上,骑士的后背插着一面旗帜,他想在杀掉龙以后把旗帜升上天空,高高在上的旗帜不知疲倦地向世界宣告着胜利和统治,他在酝酿一场颜色的革命。
骑士把眼睛瞪得很大,搜索着所有在风中飞舞转瞬即逝的讯息,如果他是属猫的,他的眼睛一定会发出幽暗的绿光。如果我没有记错他是属狗的,这好像是无关紧要的,我想说,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像一只鮟鱇鱼。我也是属狗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是一个骑士呢?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轻轻地走路,猫着腰,蒙着面,这样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刺客。面对龙这样的生物我也会不由得胆怯起来,龙,至高无上的龙,盘踞在御用青花瓷器和朝堂顶端的龙,它象征着权利和荣誉,杀了龙我也会变得荣耀,荣耀就是对另一种荣耀的毁灭。
骑士完全否认了我的看法,作为一个与我完全不同的个体,他有着与我完全不同的做法,他把自己装在了套子里,他认为这样很勇敢。他有一个难听的名字,弗利西·干。我问他你父母怎么会给你取名字叫干呢?他说,我的名字叫弗利西,干是我的姓。
我说过他穿了铠甲,最重的那种,走起路来掷地有声,像一只威武的龙虾,恐吓着每一盏昏黄的油灯和羸弱的蜡烛,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一种古老的咒语,所有的微光都随着那把剑的节奏忽明忽暗。他有一种统治者的气息,但是却没有统治者的专横。我曾经问他这样的打扮是不是有些多余,他气呼呼地拔出宝剑大吼道,“你是在质疑弗拉明戈留下来的伟大信仰吗?”我是一个说书的,剑抵着我喉咙的时候,我只好保持沉默。
“你好,陌生人。”一个浑浊的声音从灯火辉煌的城堡里传出来,这是一句标准的法语,干听不懂,所以他以为这是源于古印度或是古埃及的咒语,他表现得过分紧张,如若不是紧压着他神经的铠甲,他也许会发抖。
“是谁?明人不做暗事。”这句江湖上的话是我交给他的,这样显得有底气而且懂礼数。“操。”片刻之后作为一个大不列颠人,他习惯用这样的脏话为自己壮胆,有时候我也会这样做,虽然明知这是无用的。
“哈,哈,哈。”武侠片中江湖浪人的笑声在整个空旷的城堡里回荡,干的铠甲被这笑声引起了强烈的共振,宝剑好像也不再闪光,可能是灯光太亮的缘故,也可能是电池已经用完。干是一个外国人,奇怪的英国人,他血性地把盾牌往地上一扔,改用双手持剑。盾牌落地的声音响亮干脆仿佛是对那三声怪笑的回击,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这是对那笑声的臣服。
“晚上好,年轻勇敢的骑士,我代表女王感谢你的到来。”这次是说的英文,所以干利索地回答了一句“这是我的荣幸。”
“你是英格兰人吧,你叫名字?”
“我叫弗利西·干,我的先辈是高加索山上斩龙的骑士,我是英格兰人,但我长在苏格兰,父亲说苏格兰有更多的正义需要主持,你也更容易被胶片所记住。我今天冒昧地造访,是代表我的先辈来斩杀你这条恶龙的。”干用双手把宝剑举了起来,如若不是被银质的铠甲遮挡,我想你会看到和施瓦辛格一样强健的肌肉,马景涛般暴跳如雷的青筋。他把剑举过了头顶,准确的说是举过了头盔上那个红色的凸起物,这个凸起物也是银的,但是我在上面撒上了朱砂。我听说朱砂可以避邪。
“弗利西先生,如果你不着急杀我的话,我想请你喝一杯中国的绿茶。首先请允许我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我叫贝拉·伊丽莎白。”
“请不要把你的剑举过头顶,圆桌骑士之一的堂吉诃德曾因为玄铁巨剑太重而自断手臂,把剑放下喝杯茶吧,一盏茶的功夫阻止不了你的。你已经嗅到了香味吧,带上你骑士的怜悯,喝杯茶,让我得以喘息。你已经嗅到香味了吧,跟着它绕过那条种满紫荆的长廊,不要担心,如果你来中国的时间够长的话,你应该听说过家母贝锦怡的名字,中国人的侠义精神和你所信奉的骑士精神有着许多共通之处。有一个词你一定听过,‘光明磊落’这个词我不知道怎么用英文表达,我想你一定从你的中国朋友那儿听说过。”
“我希望你允诺不伤害我种的树,骑士弗利西先生。”
“请叫我骑士干,我允诺我不伤害你的树,只要它不妨碍我杀你。”干大步向里走,依然处于高度戒备状态,我反复地听到汗珠在银甲的裂隙中滚动的声音,他的身体像一台移动缓慢的坦克,发出机械的噪声使得紫荆花烦躁地颤抖。
“很好骑士干先生,请宽恕我这样的称谓,我觉得这样更能体现出我的谦卑。左边的茶叶叫碧螺春,右边的叫龙井,中间的叫盖碗茶,请随意享用。”
弗利西看了看,只有中间的用盖子盖着,我曾经告诉过他这样一个事实:在中国,我们习惯将最好的东西藏起来。于是他果断地选择了中间的盖碗茶。他用他不离身的宝剑把它挑了起来,盖碗在空中跳了一个高难度地舞步,也不知道转了多少转,翻腾了多少周,只知道它在空中把茶水一滴不剩的尿在弗利西的嘴里。他再把剑柄一扭,盖碗又顺顺当当地滑到了桌子的正中间。以他喝水的习惯,他会用剑尖指在盖碗的顶端,示意主人已经喝完了,我曾不止一次告诉过他喝茶要慢,不要着急。可是他始终不肯放下他手中的长剑。现在他张大了嘴巴呼吸,他被茶水烫的够呛。
“噢,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了,你患上了艾滋病吗?”贝拉老态龙钟的调侃让气氛变得诡谲。干的舌头和口腔都已经被烫红了,对了,干喜欢吃北京烤鸭,不幸地患上了不可痊愈的口腔溃疡。
如果是从前,干先生,不,骑士干会郑重其事地说一句“狗屎”,这次他只说了一句“不”。他的口腔,食道,以及胃部均有不同程度的剧痛使他无法伪装优雅,这反倒让他显得颇有大师风范。
这时候贝拉提着一个塑料龙头走了出来,干第一时间举起了他手中的剑,他认为这是作为一个骑士最起码的高傲。
“请放下你手中的剑,请容许我喝一杯碧螺春,这是人间极美之物,不要急着杀我,骑士干先生。”贝拉在长桌的另外一端坐下了,这条桌子实在是太长了,长得像一根龙须面。两个人在桌子的两端面对面坐着,却连对方的眉眼都看不清楚,说话的时候还得用上壮硕的腹肌,这样喊出来的英语很奇怪,有着信天游一般的效果。
“像你在高加索山脉上战无不胜的先辈致敬。”贝拉扬起了他的右臂,与地面呈120°角。干也用双手举起了剑,正好与贝拉的右臂垂直。
“感谢他们在你的身体里埋下了英勇无谓的种子,强大的精神力量在你的血液里流淌,感谢他们赐予你牺牲的勇气,让你独身一人深入龙潭,你的事迹将被传颂,你是一个伟大的骑士······”
贝拉像一个演说家一样滔滔不绝地说着恭维话,而干像是听了安魂曲,渐渐地觉得困乏,而且无聊起来,如若不是他的谦卑撑起了那个多此一举的甲胄,他很可能已经倒下并且睡着了。
“你为什么要杀我,骑士先生?我们素昧平生,又处于两个不同的时空。告诉我为什么,骑士。”贝拉浑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在干的思维里来回切割。
干斩钉截铁地说:“奉女王殿下的命令,铲除为祸一方的妖龙。噢!”他叫出了声来,他的口腔正在剧痛。
“龙不能用妖来形容,你可以试着用用上伟大的,万能。龙是这一方水土的守护者。”贝拉回答道,并伴着从上舌尖和门齿之间挤压出的轻蔑笑声。
“至高无上的女王殿下告诉了我你的位置,她是代表着智慧,她是不会犯错的。作为一个具有高贵血统的骑士,杀你是我的责任。屠龙也是我唯一的信仰,永世不灭。”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高昂着头再次让我想到了演说家的姿态。
贝拉微笑着说到:“刚才你说的话显然是南半球的真理,但是你可否知道现在你已经到了北半球?我不知道你是否经过了本初子午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时间的回溯,空间的崩塌,真理的转置,龙是这片土地的王。住在英格兰宫殿里的才是妖言惑众的女妖,她煽动了你的勇敢,欺骗了你的忠诚,利用了你的善良,我可怜的孩子。”
“住口,你这妖孽。不管你是与龙为伴的巫妖还是会巫术邪咒的妖龙,这一切对我毫无用处。你无法蒙蔽我的双眼,我将要代表上帝处决你。”说着干站了起来,甲胄也发出了嘶嘶的声响。
“你错了,可怜的骑士,巫妖住在伦敦,你也无权代表上帝,你最好祈求宽恕,你站在龙的土地上。”
“是吗?那我只好杀了你,现在。”干怒了,他冲向了贝拉,像他在高加索山上的祖辈一样英勇地冲了过去。
“天国之门不会为了穿着银甲的人而打开,你缓慢沉重的步伐是在自我批判还是自我否定呢?脱掉甲,请求龙的宽恕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贝拉用极快的频率重复着这句话,骑士干则正在奋力地往前跑,干觉得好累,像是一组极其慢的镜头,他跨出脚的时候觉得前方是绿洲,而落脚的时候却踏入了虚空,贝拉始终在遥远的附近。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橡皮绳和蚂蚁悖论,我想如果爬上穹顶应该可以看到和蚂蚁一样的弗利西,可是用俯视的角度去观察一场杀戮未免有些残忍。
干的身体里没有空余的地方装胡思乱想,他只有一个过度膨胀的信念,他说信仰有着无比巨大的力量,比如有一次他被人用左轮枪击穿了腹部,骑士精神却让他侥幸的活了下来,我倒是觉得他应该感谢及时的清创手术。这时候他终于放弃了束缚多余保护的银甲,他在奔跑,他像一枚洲际导一样冲向了贝拉,越过了印度洋,越过了喜马拉雅山脉,超越了重力和一切大自然的定律,在这一两秒钟他忽然长高了。
“骑士,你的剑呢?”贝拉的声音让弗利西大惊失色,好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追了尾。“丢,丢,丢了。”被他视为生命的剑不见了,支撑他信仰的剑丢了,他被吓得坐在了桌子上,在药水中浸泡过的盔甲也因为震颤发出闷响,他的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眼眸中也尽失了一个骑士的锐气和高贵。
“出来吧,骑士,这里是极乐世界。”贝拉向弗利西伸出了手。
干的眼睛盯着那一只白净纤细的手,“这不是龙爪,你是该死的巫妖。”
“龙是不会说话的,我也不是巫妖,我是个云游的医生。”
“哼,你撒谎,这里可没有病人。”
“不,这儿会有很多病人自动找上门来,每天都有人来找死,取龙胆,盗龙蛋,甚至是说盗取龙的地位,他们大部分都会死,剩下的都会成为我的病人,但是我能救的人很有限,他们大部分都被吓破了胆,听说骑士精神是一剂良药,不知你有没有?”
“我当然有,哼,只不过你拿不走它,它只会永存于我于我们骑士的体液里。”干的面部肌肉紧绷着,这是最后遗留的一点荣耀感。
“是吗,呵呵呵。”贝拉的笑声像春风一样凌厉,在这条长的过分的桌子上奔走,侵入了弗利西·干的每一个毛孔。
此时此刻,我们的骑士觉得他在一片昏黄的老树林里,他被他的父亲责骂,鞭笞,他用尽全身力气去砍一截烂木头,嘴里念道“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精神!”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绿色长靴的人骑走了他的良种马,他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他从他的甲胄里掏出一把手枪,一颗带着骑士精神的子弹向贝拉飞了过去,“去死吧,你差点让我失去了一切。”
子弹射中了贝拉的胸部,强大的穿透力被防弹背心转化成一股强大的推力,他被掀翻在地。
贝拉躺在地上,看着五丈高的穹顶,上面的水晶灯很漂亮也很刺眼,他想把它带回家。他站了起来,把新鲜的龙头扔给了傻掉的弗利西,自己慢慢地向门外走去,“很遗憾,”他揉着自己受伤的胸部,“你不是真正的骑士,你他妈居然想要了我的命。”
这个时候,弗利西·干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像一个湿漉漉的婴孩,他想穿上他的铠甲,可是没有一个婴儿可以回到母体。一颗子弹从他的左心室穿过,带走了温度,抱怨,痛苦,记忆,他就像从未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安详的躺在了一面画风粗糙的旗帜上。
“废物。”贝拉气呼呼地说,“我也是个废物,哈哈。”
贝拉撬开了生锈的城门,反而觉得外面有一点黯淡。正好这时候龙的澡洗完了,发现自己的头不见了,发出了一声痛苦而又沉闷的怒号。
在树上窥视的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了,像一把剑一样倒插在了地上。贝拉走过来,用他的枪抵着我的额头说:“你是跟里边的人是一伙的吗?”
“不是,我发誓。”
“滚吧。”她说。
“慢着,小姐。”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也是我开始用“她”的原因。“小姐,你露点了。”
“靠!”她又用她的枪支着我的头。
“别开枪,我可以帮你挡住那个洞,我正好有一匹马,好马,我是说,我们可以一起走,你觉得怎样?”说着我爬起来指了指弗利西·干的马,“纯正英国血统,好马。”
我骑马的以后才注意到这匹马也是全幅武装的,马辔头也是银的,有一股中世纪药水的味道,和骑士干先生身体上的一模一样,坐在我背后的贝拉应该很早就察觉了这一点,如果她有所察觉我应该会被死在这匹高大的马上;如果没有,只有一种可能,她和死掉的骑士一样,没有嗅觉。我并不相信可以连续遇上两个没有嗅觉的人,所以我决定做点儿什么,我试着让这匹马跑起来,但是我失败了。这匹马和它的主人一样冥顽不灵,竟然呆在原地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