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九
第一章
七喜在一百岁那年化形成骸,比别的精怪足早了三百年。她幸,得护国寺香火熏持,早早有了神识,却惰,不肯勤勉悟佛,习得法术唯二——遁形、知天命。
景成二十六年,春,皇族为求国运繁盛,将一个已逝妃子膝下宫里最末的皇子送来护国寺祈福,不遁空门不剃度,颇有带发出家的意味。
那年,王招匀尚不满一岁,被乳娘抱在怀中。七喜隐去身瞅,心生疑窦,一个奶娃子能祈求国运?这国主未免草率了些。
见他睡得正酣,小嘴却努个不停,七喜心生喜爱,不觉用手搭在他半握的白瓷小爪里,他顿时收手将她握住,惹得七喜惊奇一笑。不知为何,下一刻却忽地扯起嗓子大哭起来,乳娘忙哄,道是饿了,带他退下。
如来大殿,国主求方丈赐名,方丈略想,道:“僧名最胜和尚,俗名王招匀。”
国主低声呢喃两句,道:“好!”
七喜嗤笑,到底身在红尘,方丈取名也俗。
她飘出殿外,一缕青烟过,一只惫懒的二十七格龙龟静卧于文殊菩萨殿外的水池里,昏昏欲睡。
再度转醒,已是七年之后,一个幼童拿枯木戳她,将她翻来覆去。七喜被晃醒,睁眼,一个穿着僧衣的几寸小人儿冲她喊,“你到底是块石头还是龙龟?怎地不见有个动静。”
七喜将四肢舒展,头伸出半余,他惊喜,道:“师兄没骗我,你果真是个活物。”
正欣喜着,一道苍劲之音传过来,“最胜,经书可是抄完了?兵法可悟得通透了?”
眼前之人神色霎时黯淡,撅着嘴放下枯木,转身行礼,“方丈师父,经书抄了一半最胜身乏,出来透个气儿,这就回去继续抄习。”声音稚气得很,他起身往内殿走去。
七喜瞧着那只有萝卜粗的胳膊小腿,想:长这么大了啊!
她欲摇身回人形,方丈适时往她看过来。两道深目,严寒不明,两手合十于胸前,“既与我佛有缘,你便潜心参悟,不得作祟。”
青烟腾起,散尽,一位肤色透红的长发女子立于空中,“小妖七喜,谨记方丈教诲。”
当晚,捺不住心奇,七喜摸到最胜的禅院,见他正正经经地温习诗书。她踱到跟前,案上烛火一跳,将灭又明。
真是长大了啊!七喜端详一会儿,舍去隐身。蓦地现出一位女子,将他吓了大跳,跌坐下蒲团,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个字音。
七喜大笑,盘坐在地,“如此胆小?白日里你生生将我从美梦里弄醒断我佛路,可胆肥得很。”
最胜更惊,嘴张得更大,好半天才憋出话,“你是那龙龟,化……化成……妖物。”“妖物”一词说得极轻声,怕冒犯了七喜,惹火妖怪可要不得。
“莫慌,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只是佛路漫长,乏了,来烟火里透个气。”
“何……何为烟火?”
“红尘俗世,一日三食,皆是烟火。”
七喜瞧他警惕又懵懂的模样,发笑,“论辈分来算,我还是你师姐,只是这庙宇不收女僧。”
七喜汇集天地灵气生在佛地,自然菩萨心肠,最胜悟到此层,也没那么怕了。他起身理好僧衣,端坐案前,手扔在抖,“此前听师兄说过,你一睡便百年,不移不醒。”
他一度不信,常拿了树枝去吵她。
第二章
最胜鸡鸣便起,挑水、劈柴、扫院、练功、撞钟、早课,待日露东方,才能早食,每一日都排得满满当当,十年如一日。七喜看在眼里,为他感到折腾。
果真磨练身心意志啊!
同为皇子,长在宫里的可就活得安生多了。
七喜觉得不值当,假以时日,论他如何成就,都不值当。
一日,最胜于树荫下打坐,七喜踱到跟前,指指湛蓝的天,道:“这么好的日子你闭眼打坐,可浪费诸神好意啊。”
“方丈说,心静便眼明,闭眼也能瞧得见世间风光。”幼齿孩童已成少年郎,声音还未褪去稚气。
“那你可瞧见什么好风光了?”
最胜弱弱道:“没有,眼前一片黑茫茫……”
“那不就是,人得出去,世间风光不会跑到你跟前来。”
“可是……”
最胜话还未说完就被七喜拉着跑出寺院,从后门下山。他身板小,七喜抱着他,一跃入万丈红尘里。
最胜十五岁,头次离开那座山头,置身于市集之中,小贩们竭力出售自己背篓里的物品,过个桥闻便见一阵香气扑人。最胜问那是什么香,七喜咯咯笑,到底六根未净,“那是肉香酒香混着胭脂水粉香。”桥这头往里走个几百米是一条花街,热闹极了,姑娘个个都美。
最胜听得心里一惊,连忙扯她袖子离开。七喜不走,道:“你可晓得方丈为何给你取名最胜吗?”
最胜摇头。
“出家一事,将军宰相做不得,非大丈夫不可为,最胜实乃大丈夫之意,虽是僧名,却不脱俗世。”她点点他的发丛提醒,“你又不是出家人,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
“方丈说我身负国运在寺祈福,行差踏错可不行。”还是一副做了坏事的心急样子。
七喜叹一口,罢了罢了,真是木头脑袋。每日诵经抄写,过着僧侣的清修日子,却不想僧侣都不读四书五经孙子兵法,自己却要钻研又是为何,不荤不酒真把自己当和尚了。
她领他到另一条街,玉器行、书坊、典当铺、医馆堆积,都是清静的行当。最胜喜不自胜,钻进书坊里出不来,他爱书,在七喜的教唆下爱看各种英雄典故、王朝迭起。
七喜无聊地逛着,在一堆杂乱的书里忽地看到了一本艳书摊在那里,上面的画直白而羞耻,左旁还配有小诗。她心生作弄之心,拿起书本混在最胜欲买下的那堆书里。
算盘先生算账之时,对着最胜瞧了又瞧,一副惋惜之意。最胜懵懂,问,“老先生为何频频看我,有话不说?”
老先生道:“没事,这是找您的碎银,书可拿走。”
最胜虽疑,也不再追问,抱起书欢欢喜喜地走了。七喜问他可还有什么要买,有什么要看,最胜说没有,转身就往山上走去,独留七喜摇头,喃喃:木头脑袋。
傍晚方丈来检查他功课时,最胜把书藏着,私自下山一事不可暴露。他手里握着个秘密,心生欢喜。
晚间打坐,最胜将书拿出来一本一本检查,仔细爱抚,七喜窝在旁边给他指引,“这是何书,诗集吗?”
最胜将上面那本拨开,将之拿起,拧眉晃脑,“不知。”说着翻开内页,瞧见露骨之画,再往上了瞧,一首淫词艳曲。
触电般他将书甩出五米之远,怒道:“七喜!”
七喜早已溜出院子,搭在菩提树上不住地笑。向下看去,偌大的护国寺,深处,他的院落只有拳头大。
第三章
最胜许久不理七喜,妖在跟前了也当没看见,转身就走。七喜怨他道,“枉我过去搬了那么多书给你,却不敌一本春图书。”
方丈给他的书都很晦涩难懂,往往讲些大道大理,通篇长论,使人看了昏昏沉沉。最胜喜欢七喜从山下带来的书,里面刀光剑影,人情世俗,亦有血肉。最胜总是在深夜里就着烛火孜孜不倦地看。次日晨起,昏昏沉沉,本以为会惹得方丈责怪,末了也没有,只道他长身要休息,免去许多寺里杂事。
“那书也是记录人间事,有何不可看?我就很喜欢。”
一个女儿家为何如此不知羞耻,追着男儿讨说男女之事?最胜拿着扫帚往另一个院落去,脸红耳赤,心如擂鼓。七喜跟着他转,道:“七情六欲,人之根本,你又不是出家人,何须避开。”
七喜死缠烂打,最胜躲不过,索性赖在方丈禅房里多呆许久,讨经论道。他晓得七喜在寺里虽不受管束,方丈面前也得规规矩矩,乱来不得。
七喜很气,第三日,她气得变回龙龟窝在文殊殿下的池里最深处,躲得更彻底。直到最胜生辰前一日,他跑来跟她道对不起,她也不理。很久没听见话声,以为人走了,七喜垂头丧气。
最胜靠在石砌的围栏上,闷声闷气道:“明日父皇会派人来接我回宫。”
七喜一惊,这么快?不是十七岁才回宫吗?她四肢并用,划出水面,“为何回宫?”
最胜欣喜,“你不生气了?方丈说父皇接我回宫过寿辰。”
“那还回来吗?”七喜化作白衣女子坐在阶上。最胜挨着也坐下来。
“过完寿辰便回。”最胜六亲不近,很担忧,道:“我从未进过宫,也不喜欢那些哥哥母妃。我怕。”
每年年初皇族的人来寺里上头香,最胜总要出去待客,像个猴子一样被他们评头品足,给后妃皇子们背段经书佛法,厌烦得紧。这下可好,送过去让他们把玩。
他已快十六岁,拎得清好与坏。
七喜劝慰他,道:“别怕,你亦是景成的皇子,尚有神灵护佑,他们不过是嫉你罢了,你占上风,该欢喜才是。”
“那你陪我回宫,不闹气好不好?”
最胜回宫的阵仗很大,引来京城里众多百姓观看。他居于护国寺为求国运十几年一事帮他挣了个好名声,众生敬仰。
一入宫门,候在那里的妃嫔下人把路都给占光了,轮着来跟他套话,最胜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寝殿。
他抱怨道:“为何都是些旁人,父皇怎么不来接我。”
“你不过一个小娃,回宫还想要多大仗势。”七喜心想,他尚且不懂他父皇的良苦用心,若惊动圣驾,则置他于险境。
“明明是他说要接我回宫的。”最胜还在怨。
直到寿宴入席,他才见到自己父皇。隔开几席,连脸都瞧不清楚。整个宴吃完,最胜却不觉是自己的寿宴,不过是大臣们戴了各色各样面具登场作戏,他看了整晚无聊的戏幕。
父皇不是自己的父皇,寝殿也不是自己的寝殿,最胜睡不安稳,拉七喜说话,说的还是宴席之事,“我都不懂王招匀是谁。”国主身旁的公公念贺词时管他叫七皇子王招匀。
“是你啊傻子。”七喜点他肩头说道。
他一脸正色,反驳她:“我叫最胜,是护国寺方丈门下的弟子。”
七喜哀叹一声,说:“你何尝不是戴了面具在说戏。”
最胜愕然,转而低头不语。一人一妖坐在廊下,看着水里翩然灵动的锦鲤,一会儿游进明月里,一会儿又自明月出。鸦鹊无声。
“最胜,你看了那么多书本子,可记得里面皇子们是如何夺嫡,又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记得。”他闷声回应。
“故事虽是故事,说来也是根据事实加以润色改编而成,真亦假,假亦真,你借鉴借鉴,如何思量,看你自己。”
最胜没答她的话,良久,才道:“我想回护国寺。”
明日赶早回。
第四章
深夜,露重。
最胜终有睡意,靠在七喜的肩头不断点头。七喜推他,说困了就进去睡。最胜七拐八歪地走进去躺下,七喜换回元身卧在檐下的荷缸里。
照书本里的戏路,今晚定然不宁。她睁大双目紧盯着外面的一切,屏气凝神。
何故如此紧张?七喜道不上。自化形那年碰上这么个小人儿,晓他一生命途之后,便放不下。
一夜寂静,天白破晓,七喜一双眼睛已合不上了,像条死鱼凸着白眼。最胜瞧了倒在地上打滚,笑得直不起腰。
“可否小憩,下午再回寺?”七喜道。
最胜还在笑,嘴里断断续续道好,众女婢公公看在眼里,只觉这小皇子疯了,幽居佛门,染上邪祟。皇后贴身的嬷嬷奉命来探,恰好逢这一幕,心道:难怪,派去那么多人皆无功而返,怕是被施了障迷。
佛门,也并非静地。
吃过晌午,七喜双目已合。最胜又坐着骄子给一群人送回山上。七喜懒得驱动祥云,就变回龟躺在骄子里,一颠一颠,岂不悠哉。
倏地一支银箭穿过锦帘钉在眼前,好大动静。一声惨叫,骄子随之向一侧倒去,最胜摔下软椅,七喜也挨了一下,幻作人身蜷在那里。外面顿时刀剑交加之声传来,惨叫声不断。
最胜未见过此阵仗,慌乱起,“有人要杀我?”第二支银箭射在脚边。
七喜不知埋伏有几号人,忙支起一道护罩,拔出利箭指尖一点,幻出一个人影奔了出去直往山上。
听了好一会儿,估摸刺客都被引走,七喜与最胜才爬出骄子,眼见死伤一大片,血流成滩,可怖极其。
最胜看着满地尸体,不成言语。
故事究竟不只是故事,它曾真实存在过。
七喜四周看了看,道:“我们选条小路走吧,他们追不上幻影,不多时就会折返。”
最胜木头一样被七喜扯着走,回到寺里仍耿耿,欲哭有泪,“我的生可是碍着他们了,要这样夺我性命。”
七喜不语。
十几年来,躲在寺里寺外的刺客不计其数,都是她给施术赶走。虽知他常年习武,每次都能逢凶化险,七喜想着,在不改命途的前提下,能让他少吃点苦便少吃点吧。刀剑打在肉里,那得多疼。
今日,七喜有些后悔掺一手了,将他护得纯良心性,不尝人世险恶。
他是王招匀,是景成今后的王。一步就站在尸骸顶上,迟早会摔得没个人形。
七喜想,她该放手,回自己的虚空之地。他是人,她是妖,本不该结识。她在梦里与他道别,“为着修行我得云游四方,你且好生过着。你父皇是个好人,将你置于护国寺里不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此后他会将一切皆传予你,在此之前你须好好历练,勿再懦弱。若有缘分,他日复相见。”
不曾想梦里的道别也能将他惊醒。最胜自床上坐起,四顾茫然,而后掀开薄被拿起油灯出去,她赶紧幻出个龙龟影子放在文殊殿外的池子边上。
最胜在石栏外喊了两声,龙龟没动,以为睡得正酣。他摇头笑自己多虑,又走回去了。第二日下了早课,最胜过来,龟不见了。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整整五年,最胜再没见过那只龙龟,那个叫七喜的姑娘。
是自己太懦弱了,所以她才离开?最胜无数次这样想。
第五章
景成四十五年,南边大水,成涝。
太子王招匀受命前往赈灾,负责押送粮草金银,一路上遇见的难民颇多。
当生存都难以继续之时,人不是人,皆是兽。
纵使指派的卫兵几百,个个皆精兵善战,也敌不过肚子空空的疯民。王招匀身负重伤,身边也只余三五良将。粮草运不到灾区,王招匀便无法回朝复命。有人欢喜,有人忧。
王招匀自是庆幸,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看似和气,暗地里也兵戎相见,不比这真刀实枪好到哪里去。他伤未养好,已随城主去往前线抗洪。
半月过去,洪水退却,一地狼藉,路不是路,田不是田。一年生计,付诸洪流,只得安排迁移,发放银两。
南宁城颇大,安置灾民不成问题。
王招匀随城主逛至郊外选址,瞧见一座破庙。是人弃了佛,还是佛弃了人?
“此地如何?”王招匀问。
“山有泉水流出,可供农田灌溉,甚好。”城主附和。
一锤定音,回去就安排了木匠民众前来施工。城主本以为太子就此动身回朝,没曾想只是拖了书信,自己留下监工,将破庙归整干净,驻在此地。
一日,工人正要伐锯地中立的一棵大树,一娇俏女声大喝,“谁敢动我的树?”
王招匀闻声过来,见一绿衣女子自树上跃下,脸气得煞白,黑发上别了一片绿叶。众人面面相觑,不晓得树上还躺了位女子。
王招匀最先反应,道:“我不晓得,龟还能住在树上。”
七喜先是一惊,又一喜。眼前的偏偏少年郎,除去秀气,七分英气,“最胜,你都长这么大了啊?”说着跳过去一把抱住他,像少时那般。
王招匀身体一僵,眼睛发涩,泪在眶里蒸干。已好多年没人叫他最胜了,他戴着王招匀的面具存活许久,冷漠许久,不乐许久。
他将身上的女子扯下来,退后一步。
“怎么了?”七喜问。
王招匀心里赌气,装作陌路,问,“请问姑娘,这树可否砍了,以供在下建舍安居?”
七喜大手一挥,“砍吧砍吧。”
王招匀年二十,哥哥们在此年纪早已婚配,唯有他多次推了国主国后之厚爱,拒了多门亲事。坊间传言,太子礼佛多年,早已断了婚缘。如今给七喜一闹,传言便转了风向,说太子在民间有情人念念不忘,才拒了许多官门娇娥,借着赈灾之口,私会佳人,可谓痴情痴心,当歌颂。
传言传到国主耳里,震怒,快马加鞭要召回王招匀。信里注明,携上绿衣女子。
七喜所想全然不再信末尾提及的那句话,而是问王招匀,“你还没有立妃吗?”
他横她一眼,不回。
“你居然尚未娶妻立妃!完了,我还在这个节骨眼上暴露了。”七喜哀叹,瘫在椅中。
王招匀撇她一眼,“难不成你想让我金屋藏娇?”
七喜瞪他,“呸,乱用成语,枉读诗书。”
王招匀也不解释,兀自将纸放回信中,“明日启程,快马七日回宫。”
“那么急做什么,你又问心无愧。”南宁城风景好,吃食也特别,偏酸偏辣,七喜很喜欢,舍不得走,想着便拿起盘中最后一块桂花糕吃起来。
他不答,兀自走了出去,吩咐下人多端些吃食点心过来。
问心无愧吗?
不,他有愧,心虚得紧,都不敢多看她,生怕出丑相。在她面前,他在意形象。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般,看见草绳误以为蛇,吓得屁滚尿流哇哇乱叫。
第六章
一进宫王招匀就被带到了书房,七喜则被女婢引到偏殿落脚,一路上风景看得欢快。
王招匀跪在地上,案前的龙颜暴怒如雷,青筋简直快要跳出人皮闹独立,“怎么一回事儿,那女子是谁?”
“她是山脚下一家果农之女,常来送果。”
“胡说,护国寺蔬果自有人去到山下拿,怎需送?”
一本折子掷在他跟前,看那雕花纹路,为丞相上奏。王招匀依然不卑不亢,道:“她一日上山祈福跑进内院,瞧见儿臣跳水劈柴甚觉辛苦,故而拿了自家的果来给儿臣解渴,事后每日都来给儿臣送果,父皇若是不信,可差人去寻方丈师父,一问便知。”
他晓得父皇于此事自觉有愧于他,每每搬出寺中岁月,总能无恙。果不其然,气氛不再剑拔弩张。
“既然如此,打哪来的便送回哪去,赏重金,许个好人家。”
以防后患。
王招匀打书房回到自己宫里,浑身似泄了气,软在榻上,双目无神。一缕青烟过,七喜腾地现出身来,他动也没动。
七喜道:“你现在是太子,有什么不得意的?”
寂静良久,他道:“这几年我时常想梦里你向我道别的那些话,你说父皇会将一切传予我。迎我回宫之后,父皇确实也这么做了。你们妖,是不是都晓得通前尘后事。”
“也不是,每个妖通晓的法术不尽相同,有的通前尘,有的晓后事。”
王招匀转过头看向坐在远处的七喜,问,“那你会什么?”
“知天命。”
“所以你什么都晓得,对不对?”
七喜点头。
他将头转回去,道:“你晓得我的姻缘。”
七喜听罢,硬着嘴皮,道:“你的姻缘挺好,是丞相家的小女儿,立她为后,你将来才能坐稳国主的位置。”她低头兀自说着,“只是不知为何,你本该十八岁,回宫那年就将她迎娶进宫,怎地一直拖到今日还未成亲,害得人家姑娘陪着干等。”
“我不想娶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
见他如此儿戏,七喜劝说:“她是你命定之人。”
他冷声道:“你一直说命定,那你可知我心之所愿?”
七喜低头不语,左右为难,王招匀见了心烦意乱,将她赶出去。七喜不肯放弃,扒在门上喊,“她于你今后称帝至关重要,切不可胡来失了东风之便。”
自进宫以来,每一个心腹都劝他娶丞相之女,以同一套说辞。王招匀很烦,现在连七喜也要跟他说这是天命。她不辞而别多年,见了面,竟是催他,干预他的婚事,不知羞耻!王招匀心里恨恨道。
第二日七喜被遣回护国寺,国主赏下的金银首饰她都拒了,一个妖怪,要这些俗物用处不大。王招匀没来送她,七喜便连骄子也推了。骄子哪里有她的祥云快?出到城外,她化作一股轻烟,霎时就回了护国寺,照卧在文殊殿外。
寺里日子清苦,人来人往,七喜倒觉荒凉。
内院再没有那个摇头晃脑的带发小僧劈柴、挑水、打坐,也听不见那脆生生的诵经声,本子拿在手里背到身后有一句没一句地念。七喜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她想,她不在的那几年,最胜呆在寺里作何感想?是否同她一样,有被抛弃之感?
七喜心生罪恶,又嘲自己,念叨着:人妖殊途,不可妄想,不了妄想。说着沉入水底,睡去。
不知几日后,戌时,尚有天光,七喜被一阵脚步声吵醒,寺里的和尚你一句我一句,她听得不甚清楚,依稀抓了个“最胜”字眼,便跟着那些和尚来到一间客房。一踏进房门,一股血腥之气扑鼻。榻上,王招匀奄奄一息。
七喜大惊,浮在床榻上方,看着理事和尚给他包扎伤口,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递。王招匀脸色愈发煞白,呼吸转弱,七喜赶紧施法,护住他心脉。
惊险了一夜,王招匀呼吸平稳,沉沉睡去,醒来已是第二日晌午。理事和尚端来药汤和斋饭,他吃了半碗,道没胃口。
摒退左右,方丈问他,“太子何故冒险,只身来往?”
王招匀不答话,方丈已猜个大概,“古往今来,人妖不分,往往逃不过天意制裁,殿下身为皇子,景成今后的天子,自有神灵护佑。七喜不过一介妖灵,能得灵识已三生之辛,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第七章
王招匀重伤未愈,请旨欲在在护国寺修养,待好些再行回宫。国主一听,准了,一道圣旨下去,随行的还有几个内官,美名曰请方丈国师批两方生辰八字,择一良辰吉日迎娶李家小女入主东宫。
好歹多活了二十年,一国君主怎会被他难住。这亲,任他如何,也躲不掉。内官来到榻前禀明婚期,他没耐烦挥手遣退。
什么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容所拒。
十八岁,他进宫,记不清样貌的父皇予他太子之位,带在身边教他辨认百官字迹,告之如何治理天下、震慑朝堂。不用寺庙里那般清修苦度,吃穿住行下人比他自己还上心。
狭长逼人的宫道,左右皆立有高墙,朱红色,像是道教中人要困住邪祟。王招匀望着头顶高高的天,檐上的瑞兽站有一只绿雀,也在望着他。
他就是被困在宫墙深院的一只邪祟,挣脱无门,困兽之斗。城墙那么厚,他还未跑出阳午门就被侍卫捉了回来。父皇罚他绝食两日,闭门幽禁。那段日子他一直在抄经书,少时一拖再拖的经书如今他抄了一遍复一遍。
幼时父皇弃他,后来七喜又弃他,转头过来他们都让他娶一个不识不知的女子,嘴上却说为了他好。
怎地都如此不知廉耻?
握紧的拳头吱吱作响。
七喜趁方丈闭关之时才敢去探望,敛了形体,只有他看得见。她奔到榻前,心急道:“觉得怎么样啊,还痛不痛?”
王招匀眼都没从书中抬起,道:“明日我便回宫,下月初五,迎娶李家小女,届时给你发帖,记得前来。”
七喜震惊,转而落寞,偏过身子去,他终究还是要娶妻,不再为自己误去命数。有什么可不快的呢?方丈之言,犹在耳里,她不能再使他留心,将心思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有他的家国天下,她不过是俗世一个妖灵。百年渡劫飞升,他成他的仙,她修她的佛。
“好啊,届时贺礼定然奉上。”说完便捏了闪身决,飞快离开。
王招匀放下手中经书,头靠在框上,说不出什么滋味,想着,世间再没有能让他忧心之事,也没有让他心欢之人了。
垫子上坐出个屁股窝,覆手在上,尚留有余温,他始终没舍得抚平。
八月初五,大吉,宜婚嫁。
皇宫之内欢庆非常,锣鼓鸣天。七喜敛身于廊檐之上观礼,身旁还有一只绿雀。她觉得自己苦养了多少年的白菜,白白拱手人家,可惜可惜。
适时王招匀朝她看来。七喜一惊,险些跌落,绿雀嘁她,“他凡人肉体,看不见你,慌什么?”
七喜摇头,道,“他可不一样。”
自从晓得他是神君转世,她总觉司命看他薄面,准予留有一丝仙力带来凡间,一个小妖小怪所施的障眼之法,哪里诓得过他。七喜后背发凉,拖绿雀送去一枚环佩,便一跃远去。环佩拖方丈开过光,护他平安喜乐。
绿雀唤她,“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好戏在后头呢。”
洞房之礼,七喜哪里看得下去。
第八章
王招匀登基,年号景历。
景历二年,新帝染疾,不治身亡,传位幼子王澈,皇后垂帘听政。
见七喜睡在树上不作反应,绿雀喋喋不休,继续道:听闻坊间传言,王招匀登基以来勤于政务,闲时也只是翻看书籍,几本闲书已翻到软烂,唯踏足后宫两次而已,纳的妃子皆晾在后宫,见也不见。众人猜测,新帝怕是不喜女色,结果,你猜如何?
七喜嗯了一声,敷衍问,“如何?”
绿雀在树下踱来踱去,宛如茶馆里的说书先生,“王招匀驾崩过后,去收拾遗物的公公自龙枕下摸出一本艳书,不喜女色,却枕藏艳书。偏偏那书又很新,不曾怎么翻动,你说是为何?”
七喜一僵,嘴里泛苦,不知作何回答。为着这本书他同她翻了好几日的脸,从护国寺移驾回宫,却未丢弃。
这是为何?
“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