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负孤独

      疲惫的肉身移过狭长的走廊,掩着门的一间间集体宿舍里,依旧散发着惯有而熟悉的异味。仿佛见到熟人般,他脸上闪过一个自然而不经意的表情,保持着匀速的脚步,在消防栓旁边的那扇门外停下来,掏出钥匙利索地对准细孔直直地插进去,手腕翻了个一百八十度,拇指和食指一使力,门开了,生怕走廊上的灯光偷漏进来,他迅速推开门,冷不防地把整个身体全然嵌入到无尽的黑夜当中。

       和那些奔走在疯狂逐梦的道路上、精神褴褛而又神采奕奕的人群一样,他早晚穿梭于各种交通工具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不经意地在观察着他们那标准而规范的惯性动作:使劲拉长脖子,劲椎的张力达到最大,左手托着薄扁而宽大的屏幕,右手食指对着光滑的屏幕一划一划,迷离的眼神随着机动车的颠簸而不停晃动着;每个人都自成一体,保持着毫无表情的礼貌和颇有默契的疏离,享受着如短促呼吸般短暂的欢愉。这个行为如此一致的群体,随着机动车抵达各个车站,分别涌进各个高档写字楼,而后分成一个个小群体群聚在一起,在充满竞争的压抑气氛当中,他们一方面对自己的生存状态感到恍惚和恐慌,一方面又彼此敌视、互怀戒心。

      细看他们那呆滞的脸庞,与其说他们长得像各自的父母,倒不如说他们长得像这个时代,更具体地,像这个国家。

      股票和唾沫在霓虹如蛇的“钢铁森林”里漫天飞舞,散发出舶来的商业暖味气息;水性杨花的“朋友圈”和钢铁般冰冷的“红心赞”,在虚拟化的互联网碎片信息黑洞当中自鸣得意,因为他们成功地把这些群体再次物化,成为自觉进行“信息填食”而被圈养起来的“鸡鸭群体”,在私底下,个体间的妒忌和猜疑,与暖味的都市气息,却悄然地发酵成一股古今依旧、却令人作呕的异味。这个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来体验物质财富极大丰富所产生的快感的国度,充斥着种种“经济学假设”,成为一个光怪陆离、纸迷金贵而商业繁荣、精神贫乏的大时代。

      民国以降,中国人文社会和精神思想的发展,遵循着一条近乎光滑的陡峭下降曲线,社会传统价值体系逐渐瓦解,其对民智的启蒙性、对时弊的批判性与对传统糟粕的颠覆性,几近荡然无存,知识分子阶层随着意识形态的加强和国家权力的扭曲,顺着曲线从高到低趋向于零,形成了一个偌大的价值真空。

      在这价值真空当中,加速运行着一台贴着“机会主义”和“有用为上”的“经济传输带”,站在狭长的传输带上的人们,精神褴褛而精神抖擞,时而为速度之快而狂欢和起舞,时而又莫名地茫然和彷徨;大部分时间里,一个个的个体为求在“经济传输带”上的一席之地而内心时刻戒备着,任何风吹草动,足以让他们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面部表情顿时惊悚、瞳孔放大,继而相互推挤,心性人格之矮化、言行之粗鄙,全然在一句“你懂的”里得到最贴切的语境阐释。

      在这样的语境下去谈“孤独”,却显得十分矫情和做作!

     “孤独,你配吗?”尼采说。

      他深谙人情世故,为人处事、与人交往亦颇为周到得体,颇得上司和长辈赞赏;他内心情愫丰富却十分敏感,身上处处散发着艺术家般的浪漫气息,可在现实当中,却少有容得下他一个理想主义者思想绽放和情绪宣泄的土壤,于是,他不得不以孤独而深沉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屈和倔强,从而与身边的大部分人产生疏离感,成为一个被视为孤傲高冷的“文艺青年”。

      他从小喜欢打篮球,篮框底下的肢体缠绕越混乱,各种肢体扭动幅度越大,火药味儿越浓,越是酣畅痛快,青春的牛犊,总喜欢从激烈的身体对抗中一次次完胜对手而获得成就感。最近,他却一改往常,在晚上进行一段呼吸均匀的慢跑后,独自抱着篮球去球场练习投篮,夜晚空旷而漆黑的球场上,少了几分热闹,寥寥数人,却徒增了几分寂寥。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如虹的弧线后,应声入网,发出了空灵的清脆声,他却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与欢悦,一种无关生活、哲学、却真真切切的私人状态。因为这时候,他离大自然最近,也离那个孤独的灵魂最近。

      从象牙塔一下跨进职场,角色的转变,对内心感受异常细腻的人,却产生了异常强烈的张力。从一个惯常往返于宿舍与图书馆、以对话于前人和诉诸于文字的方式来完成他对世界与社会认知的学生,一下子变成他曾经一度钦羡的西装革履、出入于高档写字楼的金融白领群体当中一份子。

      在一种强烈而具有后验准确性的意念当中,他确切感知到,自身的禀赋和勤奋,足以给他带来种种世人趋之若鹜、被世俗社会视为稀缺又珍贵的世俗标签,可他也深深知道,“任何选择都有成本”,他丰满而鲜活的灵魂却会因之而变得极度疲乏而羸弱;他所支付的时间,确切地说,是他的青春和热情,乃至充沛的体力、健壮的身体,无非是为了博取一份由一连串符号勾勒而成的世俗肯定,可他突然发现,摆脱这一切却远比拥有这一切更为困难。于是,他在喧嚣的尘世当中,品味着获取世俗肯定的虚荣,享受着符号化的优越感,同时也在悄悄地忍受着孤独灵魂被剥离的妥协。他知道,任何刻意回避灵魂的孤寂而做出的追求短暂欢愉之举,换来的,往往是更漫长的沮丧和沉寂。

      内心孤独而灵魂深邃的人,往往游离在这繁华尘世的边缘地带,表情冷峻而眼神疏离;那忧郁而焦灼的眼神,犹如一把薄如素叶的手术刀,干净而准确,随手一试,便万物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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