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八年十一月七日，立冬时节。
傍晚时分，刚推开公司的大门，瞬间就被迎面扑来的寒意席卷了全身，北方的天气果然是没有秋季的，仅一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从炎炎夏日到凛冽寒冬的过渡。伊岚不禁裹紧了身上那件根本不足以御寒的浅驼色大衣，踩着路面上干枯的落叶，快步走向早已在街边等候多时的的士车跟前，并赶忙钻了进去。
跟司机师傅说明目的地后，伊岚不禁倚靠在车座沙发的后背上，头微微碰触到车窗，又是一阵刺骨的冰凉。由于车内外温度明显的差距，车窗上已然糊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此时看向外面世界的霓虹交错，仿若油画一般，色彩斑斓，又迷离恍惚。
正当她出神之时，车内电台DJ的声音把她的思绪从神游的状态拽了回来：“今天是2118年的立冬，今年立冬虽然没有下雪哈，不过温度也是低的格外不给面子呢，我们很多的女士朋友新买的秋装都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就压箱底了对不对，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道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有没有人陪在你的身边呢……”
此时的伊岚望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不得不承认，深秋的街道要比夏夜的光景萧条很多，那些素日衣着光鲜的都市白领，此时无一不形色匆匆地疾走在回家的路上，只为寻求那份生理上的暖意。
这时，电台里凑巧播放了一首慢节奏的情歌，伊岚的思绪就开始不受控了。大概夜深人静，人就是容易多愁善感，对悲伤的到来毫无防备。
最近老乔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伊岚只能用加班的方式填补心灵上的空虚，以此掩盖她对老乔那份愈加浓烈的想念。仔细算起来，老乔已经离家出走一周零七个小时了，从时间上来讲，他这次离家出走的时间之久早已破了以往的记录。想到这里，伊岚不由得开始紧张起来——
他不会真的不回来了吧？
情歌播完了，电台DJ开始插播新闻热点。主持人聊到了现下最受瞩目的美颜技术。在科技迅猛发展的2118年，美颜技术的突破简直令人发指，科学家们发明了一种可以和手机通过蓝牙连接的特殊芯片，芯片被植入到想要改变容貌的手机主人的皮肤深处，通过电脑控制就可以改变容貌。使用者先用手机自拍，用美颜相机修好图，再通过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扫描到自己脸上，然后只需两三秒的时间，手机美图中的脸就会完美的体现在现实中的人脸上，一模一样，且毫无知觉。
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此低成本的变美方式，有几个人忍心拒绝呢？所以，这项创新的科学技术很快就得到了普罗大众的一致好评，备受推崇，随之而来的，很多之前生意火爆的整容行业的地位岌岌可危。毕竟现在变美成了如此简便易行的事儿，还需要美容院做什么？
只是美丑这件事，就如同潮流趋势一样，不同年代流行的风格可能会天差地别。比如在遥远的唐朝流行的“以胖为美”，现在就广受诟病，现在的女性，不论多瘦，都成天叫喊着要减肥，看见肉就像看见天敌一样，黄瓜番茄比爹妈还亲。但在一定的时间段里，大部分人的审美都是一样的，这就是潮流的魔力。当对美丽的追求变得如此简便后，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满大街都是特别相像的脸。
当然，有人追求美，就有人追求与众不同。比如伊岚和老乔。他们本就是对外貌不感冒的人，再加上他们本身颜值就不低，所以始终保持着他们最初的模样，而且，他们都不喜欢盲目跟风。
伊岚很多时候会想，她和老乔也经历过分分合合启程转折的日子，不过他们之所以携手走到今天，和两人的三观一致是脱不开关系的。但是，最近几天，伊岚的这份自信开始动摇了。
老乔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再加上近来他对她愈发疏离的态度，伊岚不禁怀疑起来，难道真的是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老乔对她也出现了审美疲劳？
想到这里，伊岚不禁看向车座上的包，那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美容芯片，正翘首以盼，就等着伊岚拆封。那是她中午牺牲午饭时间，跑去公司旁边的商场买的，伊岚还没决定好用不用它。
最近，美颜的念头总是不时地出现在伊岚的脑海里，她想，如果自己变得更漂亮后，老乔会不会重新爱上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原来到家了，伊岚支付完车钱，拎着略显沉重的包下了车。当车灯照向小区的大门时，一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男人出现伊岚的视线里——一脸憔悴的老乔提着行李，正迎风站在灯光中，他还穿着前阵子伊岚在他生日那天送他的那条裤子，风尘仆仆。
伊岚缓缓走到他面前，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翻江倒海，佯装出一脸平静的样子：怎么才回来？以为你一去不回了呢……
老乔一脸憨厚的笑道，“本来是不想回来了，可是脑子不争气，身体也不受控制，不知怎的就回来了。”
听到他这样说，伊岚“扑哧”一声笑了，再也装不出生气的样子。此时的他们不用多说什么，一如以往的默契，伊岚接过老乔手里沉重的行李箱，这对她瘦削的身体而言，显然很吃力。不过，此时的老乔在伊岚眼里，就像个迷途知返的孩子，她对他的心疼早已经盖过了责备。
“你嗓子怎么了？”她发现老乔的嗓音沙哑很多。
“咳……天天麻辣香锅，扁桃体发炎了。”
“活该！”伊岚假装嗔怪。
“我错了，对不起。”老乔赶忙两步走上前，一把搂过伊岚瘦削的肩膀。
“行啦”，伊岚有些害羞地扭了下身体，然后假装生气地扭过头说，“赶紧回家吧，回家再收拾你！”
老乔却拦在她面前，一脸坏笑地说，“我回来，你是不是特别激动？”
“切，爱回不回！”
“是么？那你怎么往相反方向走嘞？”
伊岚定神看了一眼眼前的楼号，脸扑地一红，糟糕！刚才一心顾着高兴，居然差点连家都找不到了。伊岚转身瞪了老乔一眼，故意扔下他的行李箱，一路小跑着逃回家里，剩下后面笑得直不起腰的老乔。
一个多星期前，他们参加完一场朋友的婚礼，回到家后大吵了一架，老乔背起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这些年以来，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一吵架，老乔就离家出走，跟林浩开着车随便到哪座城市，吃喝玩乐几天。林浩是伊岚和老乔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们每次出现矛盾时的和事佬。
之前老乔每次离开，三五天后回来，他们基本上都能和好如初。老乔说，这个方法是林浩教他的，老冤家么，往往都是在一起的时候闹心，分开了又特别想念，正所谓“小别胜新婚”么。
“林浩把你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么？你也是，怎么也不留人家来家里吃个宵夜，还有啊，你怎么在外面傻站着不上楼啊？真当自己是铜墙铁壁了，这么冷的天。”大概是好久不跟老乔说话了，伊岚有点停不下来，感觉有好多话想跟老乔说，又只想扑到他怀里，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呆上几秒就好。
“我是想你一进小区就能看见我。”老乔推门进来，放下行李，捏了一下伊岚冻得发红的脸颊，顺带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不要脸……”伊岚象征性的推了他两下，就没有再动了，她感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瞬间袭满了全身，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他宽阔的胸膛，温暖的体温，熟悉的味道，还有此时均匀的呼吸声，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却又无比的踏实。
“好吧……我承认，其实是我这次出去不小心把钥匙丢了……”毫无意外地，老乔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挨了伊岚一顿拍。
“要是被人捡了来开咱们家门怎么办？今晚你别睡了，守着大门吧！”
“不用啊，放心吧，我是在雾都丢的，离这好几百公里呢，再说那里都是雾，没人看到。”老乔不忘逗了逗眼前可爱的姑娘。
“真是的，要被你气死了！”
“别气别气，给你看个高兴的东西。”老乔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相片，照片中，林浩一脸幸福地搂着一个女孩儿，两个人在阳光下笑得特别开心。
“天呐！林浩居然交女朋友了！”伊岚差点叫了出来。
“不容易吧？他现在还在雾都舍不得回来呢！”
“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回来的呢，这个林浩，典型的重色轻友啊，咦？雾都的女孩儿那么漂亮，怎么？你没有邂逅一个姑娘么？”
“哦……那我现在回去找一个！”
“不送。”伊岚一脸不屑，拿了换洗衣服进了浴室开始洗澡。
水雾迷漫的空间里，橘黄色的灯光被调暗，老乔推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温暖的水流瞬间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老乔回来了，伊岚终于不用再加班，小两口的日子好像又恢复了正常。转眼，老乔已经回来将近一个星期了，什么都好，甚至比以前更好，伊岚的心终于踏实了，这时，她从包里拿出那片可以让人变美的芯片，扔进了办公桌边的垃圾娄里。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为什么要浪费钱买这些东西呢？她小看了老乔，更小看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想到这里，她不禁为自己之前这种肤浅的想法暗生惭愧。
老乔的扁桃体炎似乎一直也不见好，伊岚给他去药店买了一些药回来，却无济于事，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沙哑。更奇怪的是，老乔的脸上不知怎的开始长出来一些红色的斑点，去医院做验血检查，却查不出个所以然。伊岚为此特别担心，老乔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总安慰伊岚说也许过两天就自愈了，反正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担心也没用。
其实伊岚心里清楚，老乔是不想让她担心，故意这么说的。因为，伊岚曾不止一次看到，老乔自己躲在卫生间里偷照镜子时眉头紧锁的样子。
这天晚上，电视上正在播放新一届的选美比赛，老乔看得津津有味，那些红色的斑点活跃在他的笑容里。伊岚洗完澡走出浴室，对他一顿鄙视，：“一群用美颜的人，每张脸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好看的？”
老乔端起桌上的茶杯，边喝边慢悠悠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一个游戏，叫大家一起来找茬，哈哈，有意思的很！”
“切，低级趣味！快去洗漱吧，你再这样我去看别的帅哥了！”
老乔倒也不生气，起身呵呵笑着去了浴室，这时，刚才选美的画面一转，开始插播起了一条新闻……
等到老乔从浴室出来，电视已经关了。伊岚面无表情地端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空气似乎也停滞了。
“怎么了这是？”老乔一边拿干毛巾擦头，一边朝伊岚走了过来。
“你别过来。”伊岚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冰冷。
“……发生什么了？”老乔一脸茫然地问道。
伊岚蜷缩进沙发里，双手环抱住腿，她缓缓地把目光移向老乔，盯着他的脸。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幽幽地开口，“刚才电视里播了一条新闻，说美颜技术的副作用终于出现了，使用者脸上会长出一些红色斑点……”
老乔手里的毛巾从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
“老乔在哪儿？”伊岚费力地挤出这句话，泪水已经布满了她的脸颊。
眼前的老乔，跟伊岚四目相对，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上渐渐地浮起一丝惨然的笑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跟你在一起，而他有，可是他不珍惜。他想跟你分手，你那么爱他，可他居然还是想要跟你分手，所以……我把他杀了。”
此时，从那张熟悉的嘴里发出来的一字一句，再无半点沙哑。
那是，林浩的声音。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