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荒村最后一间土坯房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轰然倒地时,爷爷灵魂仿佛被抽空,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1960年正是新中国最困难的时期,也是中国人民干劲最足的时期,直属国家农垦部的察北牧场为了扩大规模,向周边乡县招工,当时只有十五岁的爷爷随着太爷到了这里。因为外来人员大批进入,超出了预期,使得厂子不得不加建住房,位置就选在了仅仅住着一个人的荒地。
那个年代人们的精力仿佛没有穷尽,爷爷白天在场子里上班,晚上就盖房子挖水井,即使住在条件艰苦的帐篷里,但看到一座座平地而起的小屋,憧憬着不久之后就能住进新房子,心里就乐开了花。即使房子是公家的,爷爷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张房产证,但他也心满意足,那时候人们只追求有一个安居乐业的家,从未考虑过拿房子来交易。
小土房子像雨后春笋,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来,鳞次栉比,井然有序,一个可以容纳上千人的村子就这么诞生了,名字起的随意,高老头。没有人看过巴尔扎克,仅仅是因为这个地方原先只住着一个姓高的老头。
之后爷爷娶了奶奶。
村子的建起,大概是爷爷一辈子的骄傲,所以在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带着我走街串巷,指着某间土坯屋说:“看到了吗?这房子就是我盖起来的。”
到了七八十年代,牧场逐渐衰落,十几个分厂简化为四个,并在1984年改制,把公共财产分与个人,曾经显赫一时的察北牧场变成了许多小村庄。
改制后,场子里很多工人选择离开,另谋出路,这是第一批离场的人,大村高老头住户减少。爷爷没有走,并决定长期定居。
随后,牧场许多国营工厂倒闭,第二批离场的人出现,高老头住户开始搬动,聚集到了一起,大抵有几百户。爷爷的小房子成了村中心,到了傍晚,人们在门口聚集,点一堆篝火,聊天的聊天,打牌的打牌。
仰仗着得天独厚的草场优势,散户畜牧蓬勃发展,爷爷家里两头大奶牛非常争气,给家里带来了收入,让爸爸有了成家的资本。
外地人慕名而来,陆陆续续入住高老头,这座村庄再一次焕发生机。可是养奶牛的人多了,奶价自然就下来了,这是市场规律,于是再次出现搬迁潮。爷爷还是没走,他说:“我的老婆孩子房子地都在这,连我老子都埋在后面树林里,我往哪走?”
到了08年,三鹿事件暴发,原本就脆弱的散户奶牛养殖也彻底崩溃,奶农入不敷出,纷纷搬离,我们一家也搬走了,村子里一下只剩了二十户人。爷爷还是不走,他说:“儿子的房在这里,我得留下看着,不然房子塌了,他们回来没地方住。”
我们从搬走到现在也有九年了,这九年间依然有人搬走,我今年春节回去的时候,村里剩下了十五个人,偌大的村子像一片鬼域,白日苍凉,夜晚风起,分外恐怖。
年迈的爷爷即使腿脚再不利索,也经常在空无一人的村中心转悠,有时候我跟着他,像极了小时候的情形,只是他再也不会骄傲地指着某间房子和我说“那是我盖的” 了,因为那些他辛辛苦苦盖起的房子,早已是一片废墟。
年后政府颁发了搬迁令,限定日期内必须全部搬走,高老头再也撑不下去了,爷爷再也无法在这座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村子生活下去了。他一再以各种理由拖延搬迁时间,我知道,理由其实只有一个,他舍不得这里,因为这所鸟不拉屎的荒村还有一种叫做少年到中年再到老年的情怀,这是岁月和荒凉带不走的。
现在爷爷不得不搬走了,某天他说他想回去再看看,我开车带他回去,没想到遇到了拆迁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爷爷哭得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