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姐姐是老太太面前的得意人儿。老太太屋里，没有别人尚可，可若是少了鸳鸯，万万使不得的。

老太太为人，最谙生活美学。她赏月，说“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她听笛，说“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她品茗，不饮苦涩的六安茶，而独喜气味芬馥、汤色清亮的老君眉；她布置居室，为诸人讲解窗纱配色理论；她赏园，吩咐惜春作一幅《大观园行乐图》，以至饮馔、养生之经，经营、理财之道，她都无不涉猎。这样一位样样拿得出手的老太太，对身边的侍人自然是高标准要求。

在身边几十号丫鬟里，鸳鸯是老太太明察暗考选上来的第一等的可心人，是老太太最看得上眼的，须臾都离不得身。据老太太自己说，她身旁统共就这么一个可靠的丫头了。她的身上，不止有袭人之贤惠，晴雯之灵巧，紫鹃之纯善，还因常年生活在老太太身边多熏陶出了一种大家的风范。

所谓大家的风范，就是可俗可雅，可温良可泼辣，可正经可骚轻，可与诗书小姐们填词行令，也可与三等丫头呲牙调笑。据我看来，鸳鸯姐姐还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本事：骂人。

《红楼梦》中的骂，无外乎“文骂”和“武骂”。文骂者像林妹妹那样以春秋的法子，像宝姐姐那样引经据典，而武骂者如凤姐那样满口恶语，而鸳鸯姐姐一张口，文武并济，骂的一句是一句，让人不得不竖起拇指，似乎比听语文老师讲课更过瘾。

双关法

闻说政老爹身旁成日家围着一群可写字、可下棋、可作画、可喝酒、可帮闲、可听曲、可作几句歪诗、可凑趣、可解闷、可溜须拍马的“清客”，鸳鸯便说：“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

初次听到“篾片相公”这个词儿，还以为鸳鸯这是在赞许这帮清客。像李纨那样的厚道人，果断是听罢不解得这“篾片”的深意。我这个老实人，也是听了周树人先生作解，才知道鸳鸯姐姐骂词的精致得当处。

要成为一个“三好清客”，不就得须像那竹子篾片儿一样，可长可短，亦软亦硬，任人剖削，作成篮子、席子、篱笆吗？

鸳鸯借用一个“篾片”，非但揭了为沾光的詹光、善骗人的单聘仁、不顾羞的卜固修、成日兴的程日兴那一批清客的遮羞布，还活脱脱地点出了刘姥姥这个说笑话害得人唾沫乱喷、眼泪横飞、揉肠打滚的“女清客”形象，真真是一语双关。

讽喻法

贾赦好色，却没眼色，偏偏看上了老太太屋里最管事的鸳鸯，让邢夫人去讨。糊涂如邢夫人，不知鸳鸯的心胸气性，径直去了她的卧室。鸳鸯听她一箩筐的话说完，往园子里逛来，不想遇见了平儿和袭人，三人坐在石头上闲唠，她嫂子却从那边走来，想说服鸳鸯从了这桩事。

鸳鸯却道她嫂子“专管‘九国贩骆驼’的”。“九国贩骆驼”大概最初是个地方俚语，也是一个差不多现在已经湮灭了的用语。但小小一个俚语，非但讽喻了她嫂子那等劣性人品，而且还藏着一段曾存在于远古中亚民族的历史。那时的粟特民族以经商闻名于世，建有九大城邦国：康国、安国、东曹国、西曹国、曹国、米国、何国、史国、石国。到了汉朝，他们的后代跨着双峰驼来到中原经商，到处招揽生意。

这个比喻，用得恰到好处，一则暗讽她嫂子不干己事却瞎操心，二则痛骂她像商人一样利欲熏心。

排比法

一场哭骂，却被赦老爹当作鸳鸯恋着宝玉。第二天，鸳鸯一手拉着她嫂子，一手持着剪子，跪在老太太面前，完成了她人生中最伟大的一次独白：

……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

别说这个被贾府人人供起来的宝玉，就算是金银、天王、皇帝，她这一辈子也不屑于嫁。这一番话，恐怕听怔了在场连同王夫人、薛姨妈、凤姐和宝钗在内的所有人。从双音节的“宝玉”、“宝金”、“宝银”到三音节的“宝天王”、“宝皇帝”，一连串爆炸式的词语冲向在场所有听众的耳朵，传达着她内心那股无比汹涌的急流般的情感。

这时的鸳鸯，好似一个天才抒情诗人，或者超高音歌手，把所有在场者连同读者一起拉到了她的个人控诉世界。当一连串的排比意象冲至了情感的巅峰，她又请天地、鬼神、日头、月亮作证，赌咒发誓：“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素日常爱起誓的贾宝玉曾有“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住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身为人！”和“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这般的誓言咒语，听起来甚至有一种诗意的美好。而鸳鸯的这一赌咒，比五雷轰顶，天塌地陷尚要残忍无情几分，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这样决绝的誓语，比窦娥临死前所发的三桩誓愿，有过之而无不及。从金银宝玉到天王皇帝，从天王皇帝到天地鬼神，再到日头月亮，比起贾宝玉那些至奇至妙的话，鸳鸯的赌咒至狠至绝，歇斯底里，恨不得豁出去一切断了自己所有的后路。

谐音法

在鸳鸯的嫂子这等人眼里，被大老爷看上，可是天大的好事。她的不知趣，让鸳鸯一句“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彻底堵了回去。

好一句“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话）儿”！这句飞白式谐音在现代人听来如同说“齐白石的虾，徐悲鸿的马，都是好画儿”一样，朗朗上口且富有深意。与此同时，又暗藏着“宋善画鹰，赵善画马。可惜一个是庸君，一个是贼臣”的真相，对于她嫂子口中的好话儿，鸳鸯的这句反驳真真是绝了！

倘若这句话出自善琴棋书画的文人口中，倒是无可稀奇，可如此讲究对称、谐音、反讽等艺术手法的说辞出于一个丫头嘴里，不得不让人拜服。

都说晴雯伶牙俐齿，但晴雯骂人锋芒毕露，句句戳心，让温柔和顺的袭人听罢都觉得下不来台。鸳鸯姐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她骂得文武兼收，刚柔并济，深得儒家中庸之法。

歇后语

面对她嫂嫂口称的“喜事”，她一句“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

状元痘，亦即“痘形饱满圆绽者也”。患痘疹者，若见灌浆饱满，生命即可保无虞，故称“喜事”。

鸳鸯独创此歇后语，意在嘲讽她哥嫂一家子不惜把她送入如天花痘疹一般的火坑，还假惺惺地来告诉她这是喜事一桩。在她嫂子的心里，鸳鸯能被荣国府大老爷贾赦这样的人看上，乃千年万载修不来的祥兆福分，真如罹患天花者遇到了痘疹饱满这样的喜事。那痘疹饱满者，即刻生命可保无虞，而鸳鸯见赏于贾赦，不正也可抱得一生荣华富贵归么？

但鸳鸯的志大心高，绝不是邢夫人这样的糊涂人和她嫂子那样的势利眼可懂得的。她一双慧眼何其冷静理智，于瞬息之间便看到了这一生的几条去路。与其像袭人、平儿那样做小老婆保得须臾平安，或是像其他小丫头那样大了配个小子，不如来去自如得好。甚至，她看透了所在时代男女关系的极度不平等，索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做一个不违心的自由人。这样的大志向，或许在连早已习惯了三从四德的老太太看来，都是极其幼稚的臆想罢了。

鸳鸯不愧是鸳鸯，正如她的名字里，藏着一个“愿作天池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的梦，可这个天真的想头，在红楼梦的时代，永远只能是一个彻底的悲剧。

文/玄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