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夏日:夏夜风微凉

文/柳青陵

夏日浪漫三部曲之三

灯火通明的走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白衣护士穿过自动玻璃门,快速奔向一栋高楼。

高楼背后是个小小的花园,护士停在一棚缀满花蕾的紫藤架下,气喘吁吁地朝着背对着她的一个人说:“向医生,昨日入院的产妇有心衰现象,要立刻进行剖宫产,提前取出孩子。”

向远歌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向中央大楼,护士小跑着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露出一个标准的花痴式笑容。

这位向医生,几乎是医院里所有三十岁以下女性职工的梦中情人,帅气的外表、挺拔的身姿,再加上出众的医术,就算是性格有些冷漠,也被当做是有个性的象征,更平添了几分魅力。

“向医生为什么总喜欢到那小花园。”护士低声嘀咕着,自言自语问出了所有暗恋或是明恋着向远歌的人心中的疑问。没有人知道原因,却都知道当找不到他人时,他一定在小花园的紫藤架下。

到了中央大楼,护士回到护士站值班,还对着向远歌消失的走廊看了好一阵,才埋头工作。

向远歌走入手术部,以最快的速度换拖鞋、消毒、更换手术服,再用背部推开手术室大门:“产妇什么情况?”

一个护士忙上前回答:“目前一切稳定,已经麻醉,王医生正在做剖宫手术。”

“好。”向远歌简短回答一声,转过身朝前走了几步,双眼看向正在运行的血压仪。他的位置在手术台侧方,这一望向旁边的血压仪,就清楚地看到了产妇的侧脸。

那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眉眼与轮廓,可散发出来的气质早已经褪去当年的青涩。向远歌只觉心中翻腾不已,这些年尘封在心底的往事,又一次喷涌而出。

怎么可能是她?当年是妈妈亲口告诉他,她死了,死在手术台上,她怎么可能又换一个名字回来了?

“向医生,向医生!”

恍惚间,护士急切的声音将向远歌从回忆中唤醒:“病人血压持续降低,你看是不是要立刻开胸?”

向远歌使劲摇摇头,看了看血压仪上的数字,走到手术台边:“王医生,孩子还要多久能拿出来?”

王医生知道此刻必须分秒必争,也不说话,双手探入已经拉出的子宫,用最快的速度将胎儿取出来,并剥离胎衣。“缝合伤口。”她抱着孩子退到一边,等待在一旁的助理医生闻言立刻将准备好的消炎粉撒入子宫。

这时,血压仪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向远歌当机立断,不等伤口缝合完毕,拿起手术刀就向胸腔切下:“心脏手术开始。开胸建立体外循环,更换堵塞管道。”

心外科的助理医生和护士闻言,立刻各司其职,又一次与死神开始搏斗。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向远歌的额头渗出汗珠,可他似乎一无所觉,眼神专注地进行手术。

五个小时过去,当向远歌终于把新的带瓣人造血管替换并成功接合,才感到脚下一阵阵发软。“张医生,你来缝合。”他轻声说,撑着虚浮的步子向外走。

换好衣服走出手术室,向远歌看到了在走廊上等候的家属——一个清秀瘦削、在他看来有些弱不禁风的男人,还有一个有些中年发福的女人。他还记得那个中年女人,而她显然已经不认识他了。

“医生,我女儿她怎么样?”中年女人一见到向远歌便上前询问。

向远歌冷冷地看了一眼男人,转而对中年女人说:“你不知道你女儿有心脏病,怀孕生孩子会有生命危险吗?”

“我知道,可是她一定要生,我也犟不过她。医生,她没事吧?”中年女人很焦急,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捶起那个清瘦的男人,“都怪你,你为什么不好好劝一劝她,只要你说,她一定会听你的。”

那男人沮丧地扯着自己的头发,喃喃道:“我真的劝过了,可是她知道怀孕以后,就坚持要生下孩子。这是个意外……”

向远歌将要逸出喉头的冷哼勉强压下:“手术很成功。”简短地说完这句,他看也不看他们,径直离去。

越向前走,向远歌的心就越乱。完成手术卸下医生职责那一刻的后怕、初见她老公时的愤怒、还有她死而复生带来的震撼与疑惑,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分清是喜是忧。

淡淡的花香袭来,沁人心脾,向远歌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小花园。只一夜功夫,紫藤花蕾已经开出了第一串花,一如多年前那些花开的日子。

时光倒回七年,同一家医院,同样的紫藤花架,年少的他与一个少女相对而坐,相互凝望。

少女住进这家医院,要做心脏手术,而他正巧是心脏科的实习医生。

作为心脏科的医生,他经常会巡视病房,没过多久,便和少女熟悉起来。也许是因为年纪相差不大,少女特别依赖他,而且,她也不叫他医生,总是“向哥哥”地叫。起初他会有些不好意思,但没过多久也就习惯了,并很自然地叫起她的小名——小黎子。

小黎子喜欢问他很多问题,他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回答。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他们的心越靠越近。有一次,他夜里去巡房,她躺在床上眨着眼对他说:“向哥哥,我睡不着,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吗?”

他便推着她到了紫藤花架下。

“向哥哥,我好害怕做手术,要是我再也也睁不开眼睛,就看不到爸爸妈妈了。”

“小黎子,不会的,你要相信医生。而且,你在手术时,我就陪在你身边。”

“那我睁开眼睛,第一个就能看到你吗?”

“当然,我会亲自推着你走出手术室。”

小黎子点点头,笑了。她抬头看着夜空中几颗疏淡的星星,忽然问道:“向哥哥,你知道哪里的星空最漂亮吗?”

他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快,他想起在来医院实习前,在宿舍看到室友的一本旅游杂志,那里面有一篇关于贝加尔湖的介绍。

“贝加尔湖,那是世界上最清澈的湖,是西伯利亚的蓝眼睛。我想,在湖中的奥尔洪岛,肯定会看到最美的星空。”他缓缓说着。

“那我们约定好,以后一起去那里看星星。”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晨曦的微光逐渐照在花架上,熏得花香越来越浓,把向远歌从回忆中拉回来。他深深吸一口气,看着那一串紫藤花,掏出电话拨通一个号码:“妈,我十点下夜班,中午回家看看你。”

向妈妈在那端开心地回答:“好啊,我这就去买菜,烧几个你最爱吃的菜等你回来。”

向远歌低声应了,挂断电话,飞快地回到中央大楼。

黎书竹已经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观察,而她才生下的孩子,也放入了保温箱。向远歌隔着玻璃望着沉睡的黎书竹,心底从不曾熄灭的火苗熊熊地烧起来。

当年,他没有等到她手术,就结束了实习,要立刻回去学校。临走之时,他放心不下,便嘱咐妈妈替他去等着,看她从手术室出来再告诉他。

他满怀希望,可最终只等来一个噩耗。当他的妈妈亲口告诉他,她因手术失败去世了,他的心就像是被利刃狠狠地戳了进去,顿时血肉模糊。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失去一个人,可以这般突然,而这份痛楚,也可以痛彻心扉。

他原以为,就算再怎么痛,随着时间流逝,也总会淡去。可是,那份痛没有因此减少分毫,反而越陈越烈。这让他愈发明白,他心中有多少痛,就有多少爱。

他不知道这是上天对他的成全,还是惩罚,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场景——她依然活着——终于成真,却让她嫁给了别人。

向远歌不由得捏紧了拳头。

向妈妈将一块糖醋排骨夹到向远歌碗里,心疼地说:“医生这职业真是苦,妈看你好像瘦了。要不你干脆辞职,到店里给你爸爸帮忙。”

向远歌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向妈妈看到他的神情,也知道自己的话是白说,便不再继续,只是不断给他夹菜。

“妈,别光顾着我,你也吃。”向远歌低沉的话音异常平静,却隐隐有些山雨欲来的味道。他看着向妈妈吃好了饭,才放下筷子,又说:“妈,我想和你谈谈。”

向妈妈正拿了茶壶,准备泡茶,于是说道:“你去客厅沙发坐着,我泡好茶就过去。”向远歌站起身,却没动,开口便问:“妈,你跟我说句实话,当年小黎子的手术真的失败了?”

“真的。”向妈妈说得轻松,这样的话,向远歌已经不止一次问过她,“你是医生,该知道她那种心脏病不那么好治。”

“永存动脉干Ⅱ型,最佳手术时间是在一岁以前,小黎子当时已经十七岁,手术是有更高的风险。可是,主刀医生是李老师,以老师的医术,手术失败的可能性并不高。”向远歌条理清晰地陈述理由,他想在摊出底牌之前,向妈妈能主动说出真相。

“可能性不高不代表没可能啊,儿子。”向妈妈苦心劝说,“妈也希望她活着,可事实是,她真的死了。”

“妈,不要再撒谎了,好吗?”向远歌面上显出薄薄的怒气,“我见到小黎子了,昨晚是我亲自给她做的心脏手术。”

向妈妈冲茶的手明显一滞,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但她很快镇定下来:“儿子,妈妈不是有心骗你,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所有做错事的人,是不是都喜欢搬出这套说辞来为自己开脱?”向远歌不屑地笑起来。

向妈妈焦急地说:“儿子,你听妈妈说,妈把一切都告诉你。”

向远歌压住心中蔓延开的火气,缓缓说:“妈,这个解释你欠了我太久。”

“知子莫若母,你去学校之前那么郑重地托付我,我就知道你会爱上她。”向妈妈不无伤感地说,“可她的病不能生孩子,如果你娶了她,我们向家就要绝后了。所以,我去求了李医生,请他帮我圆这个谎。”

向远歌禁不住冷笑:“难怪我无论问老师几次,老师都和你说的一样。妈,你不觉得这样做太过分吗?我爱谁,这是我的感受和决定,你怎么能因为那么可笑的一个理由,就剥夺了我爱人的权利!”

“儿子,就算妈求你,不要再爱她了。”向妈妈眼中涌出泪水,“妈也知道,这些年你一个女朋友也不肯交,就是把她放在了心里。可是,她真的不行,我不能让向家没了香火。”

向远歌嘲讽道:“妈,你根本就不知道,昨夜小黎子当妈妈了。她冒着生命危险,为她老公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结婚了啊,那真是想不到。”向妈妈带着些欢欣说道,“儿子,你该死心了。妈认识几个不错的姑娘,给你说说吧。”

“妈,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向远歌笑道,“我以为小黎子死了时,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她,何况她现在活生生就在我面前。”

向妈妈惊慌失措,想要再说些什么,向远歌已经转身向外走。他走到大门口,又转回头说:“妈,今天起,我暂时不会回家,你也不要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接的。”说完,他踏着大步离开。

在重症病房度过危险期,黎书竹被送回了普通病房。醒来时,黎妈妈正巧不在,她只能询问护士:“孩子怎么样,健康吗?”

护士对了一下病历,很快回答:“孩子早产,三斤,现在在保温箱内,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黎书竹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那就是说,孩子没有心脏病?”护士谨慎地说:“初步检查没有问题,不过还要等做详细检查之后才能下结论。”

这话让黎书竹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正要再问,向远歌走了进来:“李护士你去忙吧,我想和病人聊聊。”李护士看着他阴沉的面色,赶紧应了一声,到下一间病房查房。

“黎书竹,”向远歌看向床头的病历卡确认名字,沉声问道,“作为你的主刀医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在怀孕之前,知道自己的身体生小孩会有危险吗?”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已经知道,可还是想听她说一次。

黎书竹看了一眼向远歌,慌忙垂下眼睑,沉默不语。

她真的很爱那个男人。向远歌脸上闪过一抹痛苦。他想要问她,嫁给那个男人,她幸福吗?可这样的话,以他现在的立场和身份,并不合适问。因为他的妈妈,他和她之间有了七年的空白,这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漫长时光,让她嫁给了别人,而他,永远也弥补不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王海嘉带着一对中年夫妇走了进来。黎书竹抬头看了看三人,眼神顿时一黯,双手捏紧被子一角,不断揉搓。

王海嘉想要上前,却被中年妇女一把拉住:“黎小姐,去年春节我儿子就跟你说得很清楚了,可你这么纠缠他,还自作主张生下孩子,是想凭着孩子嫁进王家门吗?”

向远歌见到有亲属来探病,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准备离去,可一听这一番话,又停住脚步。

“我没有。”黎书竹只觉得委屈。当她决定生下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就已经想好,这孩子她会一个人带大。

“不要在我面前扮可怜,我儿子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王妈妈盛气凌人,“我答应海嘉陪着你,直到你把孩子生下来,已经仁至义尽。今天,你们要做个彻底的了断。儿子,你说!”

王海嘉求助地看向王爸爸,但后者无视他的目光,冷声说:“我也是这个意思。海嘉,我和你妈妈都希望你能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书竹,我,我……”他讷讷而言,却始终也说不出决绝的话。

黎书竹浮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去年从斯里兰卡旅行回来,你已经说过一次,现在什么也不用说了。如果你们不放心,怕我以后会上你们家找麻烦,现在可以立下合约。”

王妈妈立刻道:“太好了,我这就叫律师过来。至于孩子,我会找医生来检查,如果是健康的,那就是我王家的孙子,你休想再见到他。”说着,她从小提包里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够了。”向远歌实在看不下去,出声制止,“这里是医院,病房是给病人休息的,你们来探病,我很欢迎,但是,如果你们所作所为影响到病人情绪,我请你们立即离开。”

“合约我会尽快寄给你。”王妈妈没有再闹下去,丢下这句便和王爸爸一起,拖着王海嘉走了。

黎书竹望着王海嘉消失的方向,眼泪一颗颗滚落。

向远歌发现,自从黎书竹与他在病房里见过一面之后,她便开始有意无意躲着他。每当他查房时,她总不在房间或是在睡觉,有一次,他明明看到她和妈妈在说话,一见他出现在门口,立刻就躺到床上,侧过身背对着他。

这让向远歌十分无奈。他理清了初见时那些复杂的情绪,此时此刻就有一句话想要问黎书竹。

他想问她,这么多年,他一直将她放在心底,是不是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是不是根本就不记得,曾经的生命中,有他存在。

这天,向远歌照例查房,才刚出电梯就看到黎妈妈靠在走廊墙边,神情很焦虑。他上前问道:“怎么了,你不用担心黎小姐的病情,她恢复得很好。”

黎妈妈摇头道:“现在倒是没什么,可要王家人再这么闹下去,我真怕书竹受不了。”

向远歌立刻想起王海嘉妈妈趾高气昂的模样,心中顿生不悦:“他们又到医院来闹腾了?我可要去护士站问问是谁当的班,怎么能由得人在医院这般胡闹!”

“不是的,向医生。”黎妈妈赶紧说,“王家人没来,只是寄来一份合同,要书竹在上面签字。”说罢,她又添了一句:“别的条件也没什么,可上面写着,要书竹把孩子给他们,这是书竹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事啊。”

提及孩子,向远歌胸中一滞,好一会儿才涩声问:“黎小姐……她怎么会跟那样的人在一起?”

黎妈妈忍不住掉泪:“也是孽缘。书竹十七岁时做过一次心脏手术,出院后,她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一般。原本单纯爱笑、跟谁都能聊得来的她,再也不愿意与人主动交谈。我问她原因,她只是摇头不肯说,还自己去派出所把名字改了。后来,书竹去上大学,遇到了王海嘉。他一见她就穷追不舍,整整追了两年,书竹就跟他在一起了。”

向远歌心中划过一阵冰凉的痛感。他几乎可以想出当年发生了什么,而黎书竹如今回避的态度,也恰好印证了他的猜测。一定是他的妈妈跟她说了些什么,让她误会了他。

想明白这一点,向远歌不由升起一股冲动,立刻就想冲进病房,向黎书竹解释一切。然而,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还生下了一个孩子的事实又再提醒他,如今,无论他再做什么,也许都已经来不及。

“书竹是个死心眼的孩子啊。”黎妈妈并没有察觉出向远歌的异样,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也不知道书竹为什么会答应跟他,只是,我知道他们恋爱了,就表示过反对。我告诉她,她和他的身份背景相差太远,以后一定会吃亏的。可书竹不听我的呀……”

向远歌听得又是一阵心颤,好一会儿才说:“阿姨,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黎妈妈望着向远歌,有些不解地问:“向医生,我能帮你做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问问,黎小姐是不是真的……要和王家断绝一切往来。如果是这样,关于孩子的事,我应该可以帮她。”向远歌说得很艰难,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我这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并没有别的意思。”

黎妈妈释然一笑,随即面上又浮出掩不住的忧愁:“我去问倒没什么,就怕书竹这孩子不肯告诉我实话。”

“那也只能麻烦您,尽量问吧。”向远歌无奈地说,“以我这个外人的身份,更加不好问出口了。”

黎妈妈点头,走进病房。向远歌也向前到了走廊尽头,开始一间间查房。

向远歌最后到了黎书竹的病房。他发现,她第一次没有避开,反而有些急切地望着他,说:“孩子的事你真有办法?”

“真的。”向远歌苦笑不已,心底有挥不去的挫败和无力感。重逢之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话题。

黎书竹脸上浮出一丝笑容:“那我先谢谢你了,向医生。”

说完这一段,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向远歌几次想要问黎书竹当年的事,话到嘴边,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此后的日子,他们会时不时聊一聊,可所有的话题也仅仅止于孩子的事。有些话搁在心底太久,便越发说不出口,向远歌就陷入了这种境地。

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黎书竹出院那天,向远歌才分别给她和黎妈妈一张名片,并告诉她们,以后她若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都可以找他。

黎妈妈对于向远歌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感激不已,而黎书竹却什么也没说,只把名片放入口袋,客气地笑了笑。

向远歌看着黎书竹的神情,不禁暗暗叹气。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

孩子的事很快闹上了法庭,向远歌的好朋友程律师非常给力,亲自从广州飞来上海出庭,几个月后,终于尘埃落定,帮黎书竹赢得了孩子的抚养权。

其间,黎书竹因为担心官司,身体一度有些吃不消,可她并没有联系过向远歌,还是黎妈妈不放心,打了个电话询问。

而最后,黎书竹打电话给向远歌,也只是因为官司赢了,要请他吃顿饭表示感谢。

那一顿饭吃得很尴尬,因为程律师并没有到场。向远歌艰难地向黎书竹解释:“夜阳,哦,我说程律师,他一向不喜欢工作之外的应酬,已经回了广州。”

黎书竹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就招呼服务员点菜。向远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问过她身体情况之后,便只能食不知味地吃饭。

眼见着饭菜越吃越少,向远歌心中积压已久的情绪也越来越汹涌。他有一种预感,这个时候他如果不去要一个答案,跟她说出心底的话,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小黎子,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向远歌抢在黎书竹说出告辞的话之前,轻声而问。

黎书竹的身体立刻僵住。向远歌急急地又说:“无论当年我妈妈对你说了什么,那都不是我的意思,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还有事,要先告辞了。”黎书竹仓惶地向外走去,她一点也不想去听向远歌要说什么。

那年,当向远歌的妈妈站在她面前,高傲地告诉她,他已经回了学校、不会再见她时,她就掐灭了心中所有朦胧的情愫。

她承认,这么多年,哪怕是与王海嘉恋爱,她的心底深处,也为向远歌留了个角落。可这又能怎样?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一如她和王海嘉。她以为他那般执着追求,就可以扛起未来一切的困难,最终还不是一场镜花水月。

向远歌望着黎书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一拳捶在饭桌上。

他该怎么办,才能让她不再逃避,听他把话说完?

时光如水,向远歌这边还没什么办法,黎书竹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她换了手机号码,也搬了家,重新找了工作,每一天都忙碌而充实。

工作一天回到家里,黎书竹经常会对着黎妈妈和儿子笑,看起来好似忘了之前种种不愉快的事,可她笑着笑着,就会不自觉发呆,有时还会落泪。这一切,都被黎妈妈看在眼底。

这一天,黎妈妈收拾屋子,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揉皱的福利券,上面写明凭券享受七到八月之间任意一周的带薪假期,并且可以领取五千块的旅游基金。她忙把福利券压平,等到黎书竹回家,便把券举到她眼前,说:“这么好的事,你怎么就扔了。妈觉得你就该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

黎书竹摇头:“孩子还小,到哪里都不放心,不去。”

“不要拿孩子当借口。”黎妈妈劝道,“孩子有我,你尽管放心去。书竹,你不要以为妈老了,就看不出来你是故意在做给我看。”

“妈,你说什么呢!”黎书竹有些恼了。

黎妈妈却不介意,继续说:“去你一直想去的地方玩吧。我记得你第一次手术住院时,有一次很高兴地跑来跟我说,等你好了要去一个叫贝什么的湖,还要去什么岛看星星。”

“贝加尔湖……”黎书竹有些神往,向远歌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又清晰浮现。

“就这么定了。”黎妈妈很笃定,“你跟我说,那贝什么的湖,就像是什么亚的蓝眼睛。那些外国名字绕口我记不住,但别的我记得可清楚了。”

黎书竹不禁悠悠叹气。少年时那一段最灰暗的日子,看了不少贝加尔湖的介绍,每看一次,就多了几分对那里的向往。而今,黎妈妈的这番话,让她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

随后的事,就很自然地遂了黎妈妈的意。黎书竹办了俄罗斯签证,又跟公司核准假期,于八月的一个周末,踏上了去贝加尔湖的旅程。

一路辗转,上海到北京,再到伊尔库茨克,当黎书竹终于走出机场,才发现运气不怎么好,她触目所及,都是茫茫的雨幕。

黎书竹站在廊檐下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不远处有一辆出租车,正当她要冒雨冲过去时,那司机已经先过来了。

那司机说着俄语,黎书竹根本听不懂,而当她用英语问话时,对方也是一片茫然。

黎书竹的心中升起一丝慌乱,在这之前,她根本没有想到,俄罗斯的英语普及程度这么差。既然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那就更别提向那司机打听在哪里可以兑换卢布,想着自己身上带着的只有人民币,她不禁更加焦急起来。

那司机似乎见惯了这样的情形,打着手势开始比划起来,问黎书竹要去哪里。她抱着微弱的希望又看向雨幕之中,想要再找其他的出租车,却一点收获也没有。无奈之下,她也只好用手势和司机交流起来。

黎书竹掏出一张百元大钞,示意自己只有人民币现金,见那司机点了头,就在手机上把订好的家庭旅馆地址找出来,拿给他看。

司机比出“OK”的手势,表示没问题。地点清楚了,黎书竹又开始艰难地询问价格。因为两人一个说卢布的数目,一个又换算成了人民币说的,闹出不少误会,纠缠了好一阵才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在司机的帮助下,黎书竹终于上了出租车。她靠着软软的座位椅背,心情稍微轻松了些,然而,一想到随后的行程,随时可能会出现这样无法沟通的情形,阵阵疲乏便袭了上来。

旅店并不是很远,不大一会儿出租车就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绕到一栋破旧的建筑前停下。黎书竹一直强撑着望着窗外,此刻一看那栋建筑,就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她感觉自己仿佛是置身于鬼片现场,眼前的大楼随时可能闹鬼。

仿佛是看出了黎书竹的疑惑,司机问她要了旅店的电话号码,帮她打过去询问。很快,他便把行李从车上提下来,示意她没有问题,直接上去就可以。

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情,黎书竹付了司机钱,缓缓上了二楼。敲门之后,当一个甜美的俄罗斯姑娘出现在她面前,用流利的英语向她问好,她的心绪才稍稍安定。

进入预定房间稍作整理,黎书竹拉开房门出来,正要开口问前台姑娘,就发现向远歌竟然从对面房间走了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她讶异极了,不敢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

向远歌笑笑道:“我有半个月假期,就想来这里感受一下西伯利亚蓝眼睛的风采,没想到还能遇上你,真是太巧了。你是今天刚到吗?”

黎书竹被向远歌话中的“西伯利亚蓝眼睛”说得心中一动,愣了一会儿才点头:“是啊,你来几天了?”

“已经三天了。”向远歌拍了拍胸脯,“整个伊尔库茨克我都走遍了,完全可以做你的向导。”

黎书竹没有反对。不管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别的什么,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认识的人,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何况在她领教了俄罗斯人的英语水平之后,有个同胞在身边,遇到什么事也能有照应。

于是,两人便计划了一下时间,结伴而行。

伊尔库茨克街上几乎看不到出租车,好在这个城市也不大,无论到哪里,都可以走路。向远歌领着黎书竹,按照地图上标出的green line线,徜徉在充满异域风情的历史建筑和教堂中。他们沿着列宁大街走到尽头,就看到一个面积不算大的小广场,蓝得像宝石一样的安哥拉河静静地流过。

“真是太美了,没想到昨天那么大雨,今天就放晴了。”黎书竹沉浸在蓝色的海洋。湛蓝的天、碧蓝的河,还有成群结队从天空飞过的墨蓝色鸽子。然而,这些美景又不由让她想到,去年和王海嘉一起旅游的情景。那时候,她对他说,每一年他们都一起去一个地方,这样到老了,就会有很多很美的回忆。可言犹在耳,身边的人早已经不在。

向远歌一直悄悄看着黎书竹,一见她的神情由陶醉变得失落,心中就一阵阵发疼。他知道,她肯定又想起了那个男人。他快步穿过广场上悠闲晒着太阳的人群,走向中央的一个流动便利车。片刻,他拿着一个大大的袋子回来,举到她面前问:“猜猜这是什么?”

黎书竹忙收敛心情,看了一眼那满是俄文的包装袋,缓缓摇头。

向远歌拆开包装纸,将那包东西递到黎书竹手中,“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适合吃冰淇凌,只要吃一点儿,就会好起来。”

黎书竹不觉一怔。他竟然还记得。那年她在医院,因为要动手术,许多东西都被黎妈妈限制不能吃,其中就包括她最喜欢的冰淇凌。她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央求向远歌,并且告诉他,每当心情不好时,吃一点儿就会好起来。

“吃吧。”向远歌把一个小木勺塞到发愣的黎书竹手里,“这么大块冰淇凌,一会儿化了可就要流得我满手都是。”

舀了一口冰激凌放进嘴里,黎书竹只感到一股冰冰凉凉的甜味在口腔弥散开,十分惬意。向远歌举着小木勺,故作饥饿地来抢,她本能地一躲,惹得他笑起来:“真小气,这是我买的。”

黎书竹看着向远歌笑起来的模样,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那个向哥哥。那时,他也像现在这样来和她闹,她当年对他回的那句话,不知不觉就冲口而出:“可是现在在我手里。”

同样一句孩子气的话,当时逗得向远歌大笑不止,而今却让他的眼眸微微泛起泪光。

话一出口,黎书竹就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低头吃起冰激凌。她一直吃,可那袋冰激凌实在是太大,好像无论她怎么吃,都没有减少一点。

她的胃渐渐凉得有些难受。

“吃不下就别吃了。”向远歌不得不伸手抢下黎书竹的冰激凌。

黎书竹没有做声,却因为向远歌的举动,暗暗松了口气,胃里的难受劲也逐渐淡去。她不敢看他,迈开步子就顺着安哥拉河的岸堤向前走。阳光照射下,河水泛起柔软的金波,让她渐渐沉醉其中。

向远歌跟在黎书竹身旁,一起沐浴着金色的阳光,不觉升起一阵满足。此情此景,曾经只在他的梦中出现过,上天能让他美梦成真,当真是对他的眷顾。

他们一直走,谁都没有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眼前的景色早已改变。安哥拉河看不见了,他们身处在一座宏伟的教堂前面。

向远歌摸出手机看了一下定位,又对照Green line上的介绍查看,赫然发现那是伊尔库茨克最有名的喀山圣母大教堂。

伊尔库茨克州有数百座大大小小的教堂,可没有一座能超过喀山圣母大教堂。黎书竹望着教堂红色的墙、圆嘟嘟的蓝色屋顶,若不是每个屋顶上都有十字架,她会毫不怀疑这就是童话里公主居住的城堡。

“好美。”她由衷赞叹。在这样的建筑面前,她想不出更多的词汇来表达内心的喜欢。而当她沿着白色的石梯走入建堂,再一次被深深震撼。

不同于外墙简洁明快的色泽,教堂内部被各种金饰衬得金碧辉煌,就连墙上的那些美轮美奂的壁画,也闪烁着金色的浮光。黎书竹紧紧握住手机,看了看教堂里三三两两坐着的当地居民,压下想要拍照的冲动,她知道,很多教堂内部都不允许拍照。

向远歌看着黎书竹手的动作,悄然上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你放心拍吧,这座教堂是可以拍照的。”

黎书竹被向远歌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更因为他口中的热气呵到耳垂上,而红了脸。为了掩饰窘迫,她忙拿起手机,随意地拍起来。

不大一会儿,那些居民突然都站起来,向正中巨大的圣像壁龛靠拢,肃穆地垂首站立。一声清脆的钟鸣响起,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神父从内堂走出,开始主持弥撒仪式。

庄严的气氛瞬间从神父身上弥散出来,向远歌和黎书竹不由得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些并不懂的语音。

不知怎么地,他们的心中都留过一阵不可言说的颤栗。这时,唱诗班清灵的声音又响起来,向远歌只觉时光仿佛回到了从前,他和黎书竹因误会而分离的这段时间,根本就不存在。

一股勇气从心底升起,向远歌想也不想,俯头在黎书竹耳边低语:“小黎子,你知道吗,当年我妈妈告诉我,你死在了手术台上。”

黎书竹诧异地转头,望着向远歌澄清又炽热的眼眸,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他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告诉她,这么多年,他都以为,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你相信我,小黎子。”向远歌把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呢喃着道,“虽然我不是教徒,可在这样神圣的地方,不适合谎言。”

“回去吧。”黎书竹轻声说了一句,随即缓缓地向外走去。向远歌忙跟在她身后,拿出手机地图,定位出旅馆的位置,两人就默默向前走。

到了旅馆,黎书竹歉意地向远歌说:“我有些累,想要休息一下,明天去奥尔洪岛的车票……”

没等她说完,向远歌就打断:“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去买就好。晚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那麻烦你了。”黎书竹很客气,“简单一点就好。”向远歌冲他摆摆手,又再出了门。

看着他的背影,黎书竹突然叹了口气,转回房间。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缘分?年少的她以为,是他背叛了自己的承诺,可那竟然是一场人为策划的误会;如今来看,他们中间若说有背叛者,却只能是她。

是她,和别人谈了恋爱,还生下了一个儿子。而她在医院,从那些女医生和护士的闲聊中得知,他一直是一个人,身边没有出现任何女人。

这么想着,黎书竹不禁痴了。直到向远歌回来,在外敲门,她才如梦初醒般把门打开。

向远歌一边把一袋面包放在黎书竹面前,一边说道:“这是当地人最喜欢吃的一种面包,我就买了些。”

“哦。”黎书竹淡淡应了一声,心中却涌动着一股暖流。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总是费劲心思照顾她。然而,那面包却让她有些吃不习惯,只吃了一点,就不得不放下。

向远歌什么也没说,把这一切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两人出发时下起了小雨,到他们走到车站,雨已经下得很大。等他们上了车,黎书竹从车窗向外望去,就只能看到雾蒙蒙的一片。

没有了窗外的景色欣赏,黎书竹很快有了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颠簸中醒来,一睁眼就发现向远歌跪座椅上,两只手张开挡在她身边一扇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上。

“这窗户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关不严实,稍微一颠就裂开。”向远歌说得很轻松,“你快和我换个座位,到前面来,冷风就不会吹到你了。”

黎书竹的心砰地一跳,不敢看向远歌,慌忙与他换了位置,才在前排悄悄吐了口气。他维持那样的姿势有多久了?不难受吗?为什么就不叫醒她呢?一个个的问题接连出现在她的脑海,每一个都真切地让她感受到他的关怀和照顾。

“我真担心这雨,看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有雨呢。”正在黎书竹胡乱猜想着时,向远歌忽地在后面说道。

黎书竹当然明白向远歌的意思,如果天气一直不见好转,他们到了奥尔洪岛,也无法看到星星。她不由在心底暗暗叹气,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有许多不如意,而她和他之间,根本不可能有顺遂的时候。

想到这里,黎书竹不禁遽然而惊,她从时候时候起,又再期待着和他能有一个结局,难道就因为昨天他在教堂里告诉她的那些话?

她不敢再想,唯恐细想之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可是,这一天接下来的行程,向远歌却越来越体贴,几乎到了宠溺的地步——

旅途在一家路边小餐馆吃饭时,他让她找座位坐下,自己去点餐。他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盘子里除了面包和蔬菜汤,竟然有一份胡萝卜焖饭。他把饭放到她的面前,说:“俄罗斯的面包确实太干太硬,昨晚是我想得不够周全,这一顿就算给你的补偿。”

在坐渡轮时,因为下雨,气温降得很低,冷冽的湖风吹得她瑟瑟发抖,他便四处寻找,最后问一家人借了一床毛毯,给她披在身上。

到了奥尔洪岛的胡日尔村,他让她留在车站里等,自己冒雨去找到了旅馆的位置,又问老板借了雨伞,才回来接她,并且递给她一杯热的巧克力。

当他们在旅馆住下后,他又出门去买了一些蔬菜和意大利面,在公用厨房里捣腾了好久,煮了一碗面放在她面前,略带羞赧说:“手艺不太好,可今天太冷了,你可能已经受了凉,最好不要出门,吃一点热汤面,就早点休息。”

黎书竹一口一口吃着那并不太美味的面,心中五味杂陈,直把那碗面吃光了,才凝出一个虚浮的笑容看着向远歌问:“如今我还有什么资格,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

向远歌的心陡然涌起一阵酸涩。黎书竹话里的意思他当然明白,他自然也想过这个问题。起初,他怕她和王海嘉还会继续纠缠,后来,他看到了她的决心,就认真考虑过了。他要爱她,就要把同样的爱给她的孩子。

“小黎子,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有资格。”向远歌对黎书竹坚定地笑着。

黎书竹只觉眼眶微热,一声“向哥哥”哽在喉头,怎么也叫不出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却在清晨时分停了,而雨停才不到一小时,天边就出现了一轮红彤彤的太阳。

雨过天晴在向远歌和黎书竹心中点燃了希望,他们相信晚上一定能看到满天繁星。怀着这样的心情,他们背起简便的背包,兴奋地踏上了北线的行程。

北线一日游是奥尔洪岛特色游览路线,乘坐俄式越野车狂飙过丛林、草原和沙地,一路欣赏着变幻莫测的湖水,直到岛的最北端再折返。

向远歌黎书竹是最后上车的人,车内就只剩下了最后一排两个位置。当他们弯着腰走进去,还不曾坐稳,司机已经猛踩油门,发动汽车向前驶去。

很快,车驶入一片密林,刚下过雨的道路很泥泞,司机却秉持了俄罗斯民族战斗的特性,几乎都不怎么减速,以至于车子异常颠簸。向远歌和黎书竹虽然抓紧了车内的扶手,也还是被颠得摇摇晃晃。尤其是黎书竹,她的手劲不够,不大一会儿竟被颠到脱了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出去,扑在他的怀中。

“对不起。”两人身体的触碰惹得黎书竹一阵脸红,赶忙坐直身子,又再伸手去拉扶手。可她的手一用力,就传来一阵疼痛。

向远歌伸手将黎书竹的手拿下来,将她圈在怀中,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你的手不能再用劲,靠着我就好。”

黎书竹脸颊才消退的红晕又再烧起来,只能倚在向远歌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正在这时,车忽然停了,司机用俄语介绍着什么,车上的人也陆续走下去。黎书竹立刻坐起身,逃也似的下了车,向远歌也跟着走了下去。

他们已经出了密林,出现在两人眼前的,是一片绚丽极致的湖水。不同于安哥拉河深邃的蓝,这里的水面是那种轻盈的蓝,而又不是同一种深浅,竟然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效果。

黎书竹拿出手机拍照,可只拍了一张,就停下了手。照片里的湖水,俨然没有用眼睛看过去的灵动之气,她不禁感概:“这里的美,无论如何也拍不出来。”

向远歌立刻附和:“没有一种照相机能有人眼精密,我们只能用记忆来留住这一刻。”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出神地望着氤氲的湖面,任由时间流逝。直到司机在车旁边大声吆喝,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再看一眼湖水,回到车上。

司机迅捷发动了车,快速向前,不一会儿就到了一片无垠的草原。这里的路已经不像密林中那么颠簸,可向远歌从一上车,就像先前一样搂住黎书竹。

“小黎子,有我在,别再逞强。”他这样说,语音低沉而沙哑。

黎书竹闻言,整个人陷入一种酸楚的情绪,再也无力挣扎。

这一整天,他们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在车内,黎书竹闻着向远歌身上清新的味道,心一点一点沉陷。

当金色的余晖照耀大地,他们回到了旅馆门口。黎书竹刚一下车,就被天边绚丽的晚霞吸引。向远歌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快步向湖边走:“走快些还来得及去萨满岩石看日落,日落之后,我们就可以看到最美的星空。”

黎书竹的手不由自主想要挣开,却被向远歌紧紧握住。于是,她便放弃了挣扎,跟着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萨满岩石。

夕阳逐渐沉落,五彩的光照在清澈见底的湖面,也照在经幡飞扬的萨满柱上,美得耀目。远处,俄罗斯姑娘歌声顺风飘来,婉转优美的曲调像是在对情人倾诉衷肠。黎书竹回头张望,想要看是谁在歌唱,却在不经意间,与向远歌的目光撞在一起。

他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眸如同贝加尔湖一般清澈,又神秘得深不见底。

她承受不住这般目光,忙转头回去看落日。

谁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抹余光消失不见,天边那一道弯月越来越亮。“真可惜,月亮这么好,”黎书竹有些遗憾地说,“看来,要看最美星空的愿望终究实现不了。”

向远歌也有些黯然,说:“我以为,这突然来的晴天是好的预兆,却想不到会有这样皎洁的月光。”

老天似乎窥到了两人的心思,那弯月亮不知怎么地,渐渐就黯下去。随着月华减弱,星光开始闪烁。当月亮的光完全消失,漫天的星星便争先恐后地对着他们眨起眼睛。

一颗颗亮晶晶的小点辍在天幕,把银色的光洒在他们身上。凉凉的夜风吹拂,扑到脸上带着丝丝寒意。向远歌仰头看着璀璨的星空,低声道:“小黎子,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你说什么?”黎书竹吃了一惊。这些天一路走来,他虽然处处对她小心在意,却从没有把自己的心思用言语表达得如此清楚。

“你知道吗,我们这一次相遇并不是偶然。”向远歌笑了笑,向黎书竹坦白,“在你为孩子打官司时,你妈妈担心你的身体,和我联系过。从那时起,我就经常向阿姨问你的身体状况。时间久了,阿姨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找我谈话,我便把和你的事情全说给了阿姨听。你的行程是阿姨主动告诉我的,我不敢买同一班飞机一起来,但是,回去的机票,和你是同一个时间。”

黎书竹瞪大了眼,她完全想不到,会被自己的妈妈出卖了。

向远歌继续说:“小黎子,我给你时间考虑,但请你不要让我等太久。因为……”他顿了顿,才又诚恳而深情地说:“我等你已经太久了。”

黎书竹双眸闪烁,好似天上繁星:“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了。”

“不,你永远都是。”向远歌呢喃着,“不要担心孩子,我不会介意。”

黎书竹沉默着。

那天晚上,他们在湖畔流连到很晚,直至漫天繁星被乌云遮盖,才匆匆赶回旅馆,各自洗漱休息。

第二天,天阴沉沉的,他们按照既定的行程回去伊尔库茨克。路上,黎书竹望着窗外,叹道:“我们真是幸运,能在伊尔库茨克和奥尔洪岛都遇到了晴天。”

向远歌笑着说:“这不就是老天在有意成全我们吗?”

黎书竹当然知道向远歌这么说,是绕着弯子要她的答案。然而,她却不想在这里告诉他,她思考了一整晚的决定。

向远歌见黎书竹不说话,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一些轻松有趣的事。她饶有兴味地听着,是不是插口问上一句,不知不觉就回到了伊尔库茨克。

回国的飞机是凌晨的,他们到达之时,也不过是下午,在找了一家餐厅尽情享用丰盛的食物后,黎书竹忽地想再去一次喀山圣母大教堂。他们便让餐厅的服务员帮忙叫了一辆出租车,赶了过去。

阳光之下的教堂显得更加富丽堂皇,赶巧的是,那时正有一位穿着白纱的新娘挽着新郎的手,并肩走入教堂。向远歌看着两人甜蜜的背影,不由心生一股冲动。

他牵起黎书竹的手,在教堂为婚礼而鸣响的钟声中,再一次说道:“小黎子,我爱你,爱了你很多很多年,请你答应,让我们重新开始。”

黎书竹嘴角凝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而后郑重说道:“好。”

向远歌非常意外,他完全料不到黎书竹会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想在这里对你说这个回答。”黎书竹低声说,“你说过,虽然不是教徒,可教堂是神圣的,不容许谎言。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无论未来的路会有多难,我都不会再轻易放开你。”

向远歌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做出回答,婚礼的乐声戛然而止,一束洁白的捧花从天而降,正巧落在黎书竹的怀中。

夏之三部曲·幕终

彩色气球在半空中飘舞,心型的拱门下刻着三对新人的名字:

新娘:隋清悦、陈心怡、黎书竹。

新郎:苏骏喆、Daniel、向远歌。

所有来宾站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向着新人们举起酒杯。

陈心怡作为新人代表,站到台上致辞:“感谢大家的光临。今天的婚礼有一些奇妙的缘分,我和清悦从大学起就是好朋友,也曾有过约定,要一起举行婚礼。当我们选中日子和场地,才发现这一天这里还有一对新人,而且,几年前的一次旅行,我就与新娘书竹已经认识。我不得不说,人生真的很奇妙,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如果你还不相信爱,那我们请你相信它,只有心中有爱,才会遇到最好的那个他。”

这一番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隋清悦把陈心怡的话都翻译给苏骏喆,随即与他一起站起来。两人的手在空中整齐地比划着,她顿了顿,把他们比划的意思大声说出来:“要相信爱,要有勇气。”

向远歌对着黎书竹笑,把她搂入怀中:“当然,还需要一点执著和耐心。”

Daneil看了看身旁幸福的两对人,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对着陈心怡便深情地吻下去。

(全文完)

浪漫夏日三部曲之一:夏日光年

浪漫夏日三部曲之二:盛夏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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