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金泽香
偶在《十月》杂志看到诗人张琳的一首小诗:“她的一生/还留下一幅自画像,但没有人/能够看出她——八岁成为孤儿 十四岁被舅舅卖入怡春院 十七岁与人为妾……/她的一生 仿佛从二十六岁才刚刚开始。”二十六岁的她远渡重洋,赴法学画,把旧日的污秽不堪留在故地,不知晓她背景的人,远以为是哪户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也赶一赶留学风潮。旧日已逝不可忆,此时是新生,自此后,再也没有陈秀清或张玉良,她随夫姓潘,是一名在艺术殿堂孜孜不倦地习画学子,她叫潘玉良。
宿命论极易令微小的个体放弃抗争,就此臣服。何况自幼饱受欺凌,几未品尝人世温暖、随阴冷灰暗的底色伴至成年的人。连怨和恨都没了念头,任人生一径暗下去。坠,下落,以为坠到谷底便是无望之境。不想,她抱琴去名流宴席助兴之日,遇到救她于水火的潘赞化。潘是当地小官员,赴日留学归来的新青年。他们初识于推杯换盏的酒肆,一派喧嚷,她不过是助兴献唱的陪衬。潘玉良非绝色天香女子,是眼角眉梢的郁郁神情,亦或婉转唱腔,到底是哪一丝令他心动,她不得而知。总之,后来他替她赎身,领她走出烟花柳巷。她跟随他,不要名分,哪怕是妾已然知足。
他教她读书识字作画,她似他悉心栽培的植物,往日打蔫的枝叶,一一萎谢,于根茎处重新抽枝发芽。她挥洒颜料尽情勾勒,将昔日黑白灰世界,一点点涂抹出斑斓之彩。摧毁、重构,焕然一新,十七岁之前的日子仿若长长的梦魇,她终于醒来。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有加。
如果说青楼女子从良不足为奇,那么日后,她成为闻名海内外的画家,可谓是她给予命运最有力的回击。
领潘玉良走出苦海的潘赞化,并非想买断她的自由,他给她爱和尊重,他支持她赴艺术之都深造的想法。1921年潘玉良考得官费赴法留学,先后进里昂中法大学和国立美专学习,与徐悲鸿同学,1923年又进入巴黎国立美术学院。眼见她一步步踏出光明之途,他欣慰不已,默默提供经济上的支援。爱是无论走出多远,知道彼此走不出自己的心。她蓬勃向上,勤力作画之余,又学雕塑,她想把荒废的往日一一捡拾起。
荣誉是最好的褒奖和肯定,她的作品被选入意大利国家美术展,油画《裸体》获意大利国际美术展览会金奖。努力没有白费,她想再努力些,争取早日学成归国,与丈夫团聚。艺术是心灵的归属,潘赞化是她生命再塑之人,是她心之所向的港湾。
回家,回家。1928年潘玉良怀抱一腔热忱学成归国,相继在上海、南京院校任教。她原以为,飘洋过海的求学经历可荡涤过去的底色与伤痕,归来的她承蒙艺术厚爱,是新生的潘玉良。可一切并非如她所愿,举办个人画展被人给某作品冠以“妓女对嫖客的颂歌”之恶意诋毁之辞,与大夫人相处遭受种种欺辱。这不是她想要的。1937年,她决定再度赴欧,未想这一趟出走,竟是她与故乡与丈夫的永别。
余下的故事已无需细讲,动荡之始,他们失去联系,动荡结束,她等来的是与丈夫阴阳两隔的消息。得到过,又失去。好在艺术伴她不离不弃,远在异乡,孤独无依时,她握紧手中的画笔,投身于艺术的汪洋,至1977年7月22日,潘玉良逝世于巴黎,留下四千多件遗作,其中包括油画、彩墨、国画、素描、速写、雕塑、版画、雕版,大部分收藏在安徽省博物馆。
潘玉良的一生,堪称传奇。她横穿新旧两个世界,她拥有一明一暗两个命运,她被潘赞化牵引,以艺术为刃,辟开黑暗走向光明。艺术评论家评她的作品“不论是油画与水墨,均是雍容华贵,大气浑朴的气象,其画充满温情与灿烂的胸襟。”这才是真正的潘玉良,出身卑微,依然向好,有所期待;这才是潘玉良应留给世人的唯一形象——中国西洋画家中第一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