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天是农历三月初三,早晨,晴。
门前巷子一反平常安静,人群涌动,都仰头望着天边,祥云翻滚,流光溢彩,这征兆分明是神仙要下凡啊。
"神屁,估计是人工降雨。"
"不是刚降过了么?"
"不不不,绝对不是。"
"是不是又有火箭上天?"
"嗯,有可能……"
… …
人群越聚越多,从巷头渐渐排到巷尾。
我站在巷尾,嘴里咬着鸡蛋饼。旁边一瘸一拐走过来个老头儿,形象颇有趣,头顶半秃,满面皱纹,发须花白蓬乱,双眼深陷,颧骨外包着黄皮,身形枯槁,破衣青衫。右手拄了根拐,拐杖的形状歪扭奇特,颜色黝黑,布满油垢,落击地面时声音厚重,显然是铁制的。左手拎着个袋子,油渍渍的黄麻布袋,补了又补,还透出来阵阵馊味儿。
"你吃的什么?"老头径直问我,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嘴里的饼。
我从兜里摸出硬币,可是他腾不出手接,身上衣服也没看出来有口袋。
"你吃的什么?"他又问,看来他坚持要问明白这个。
"鸡蛋饼,三块五,加根肠四块五,从这儿拐到马路边有个摊儿。我给你5毛,身上只有这么多了。你再找人凑几块钱,还可以多加个鸡蛋生菜什么的,你看我没带钱包,只有这么多,说起来钱现在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了,有些事啊——"
"我这儿也有好吃的东西的。"老头儿突然精神抖擞地打断我的话,扬了扬布袋。随后把拐杖靠到墙上,竟然要解开布袋。
我其实不想被打断,离开医院后这几天一直都在这个巷子尾看天,非常想要有个人聊天,聊关于"秘密"的话题。我有个到死都不能讲的秘密,可是人呐越是有秘密不能说就越是想说话,话一多,必然漏嘴,秘密就不秘密了,所以这很烦恼,一般吃鸡蛋饼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还没讲到这儿就被打断。
老头儿解开布袋后,除了馊味又冒出一股腐臭味儿,这两股味儿混杂在一块儿像被解放的猴子一样迅速跳出,包围我的周身,弥漫进巷。
他右手伸进布袋,摸了几下,很小心地掏出一块发了霉的年糕,这是馊味之源。
看着生疑,本想接手确认,可是人群里有人受不了馊味开始骂娘,看来馊味传的很快,不少人捂着鼻子转过脸看老头和我,嫌恶万分。
我只好摇摇头,摆手示意他放回去。老头儿挑了挑眉,把霉糕放回袋子又摸索拎出一条黑色死狗,似是煮过,半生不熟,这便是腐臭之源了。我心道果然。
随着馊腐味儿愈加弥漫,抱怨议论声剧增,人群看这边儿的表情由嫌恶变为惊奇,这条巷子的焦点由祥云变为老头儿,和我,还有那只袋子。
到此必须为止了,可是老头儿没等我开口,又把死狗放回袋子很快拎出一个斜眉歪眼的死孩子,然后得意的掂了掂,对我说:"这三样换你嘴里的饼,如何?"
巷子里静了几秒钟然后就炸锅了。
"疯子!特么的疯子!""快报警,打110!""变态……""抓住他们……"
… …
我动作很快,迅速把死孩子塞回袋子,抄起靠在墙上的拐杖,拉着老头儿拐进邻近的巷子,然后不停在各个巷子穿梭飞奔,直到我开始呼吸困难,咳嗽出血,脑子里吴博士又开始念医嘱,好心情,忌剧动,药别停。
靠墙停下时,我呼吸已活像干呕,血星子从嗓子眼里喷出来,等咳嗽稍微平复后抬头看老头儿,依然精神抖擞,神情得意,笑嘻嘻地看着我,
“换不换?”
真特么想抽他。
"你记不记得苏轼苏东坡?"我擦了擦嘴边的血,扶墙站稳,翻着衣兜找药,突然想起我的饼哪去了。
"嗯……苏东坡?"老头沉吟。
"就是你拿这三个鬼东西请客的那年三月初三蓬莱阁聚宴,不过说起来你们那还真称不上宴,跟偷来的似的一吃完就散。南极仙翁和北极星君带过来的那个人。"
老头儿也就是铁拐李摸着胡子琢磨了会儿。
"你这么说,当年确有个小子在那,南极和北极推荐,此子倒是有才,稍稍看懂他们棋局,本想渡他一把的,一并邀至蓬莱阁了,哪知他半口未动,缘浅奈何。"说到这儿,老叫花子也明白我早知今天这骗局了,"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我这会儿呼吸总算平稳,走动了几下:"寿糕,寿狗还有千年参果都是仙品,苏轼一介凡人,你们分食参果在他眼里就是分食幼童啊大仙!你也看到刚才巷子里人群的反应了!事后苏轼有些后悔,人家千古大文豪,这事儿流传至今。你拿九百多年前就被吃完的东西唬我,就为半块鸡蛋饼?"
铁拐李扬起左手,油麻袋像烂泥似的开始变形,当然最终肯定是还原成他的宝葫芦。三颗胶囊从葫芦口冒出来落在他右手里,递到我面前。
"即已识破,闲言少叙,咽下仙丸,随我飞升,渡你成大道,休——"
“修成正果?”我打断他的侃侃说辞,好奇的看着他掌心的三个胶囊,“你管这叫仙丸?”
“你刚才不就是在找这种东西!”铁拐李没好气地回答。
“我在找我的饼,鸡蛋——”
“休得多言,”铁拐李不耐烦的喝住我的碎言,又接着念词儿,“自此长生——”
"不干!"我再次满不在乎的打断,这次很干脆。
"不干?"
"渡我成道,你是功德一件,我又没啥好处,不干。"
铁拐李又开始摸胡须,不知在想什么对策。
我那到死都不能对人讲的秘密其实就是我快死了。之前独自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前一个月基本都很认真在听大夫扯淡,后一个月主要是在听隔壁床老头扯皮,并且开始研究"死"这事儿。研究明白之后觉得死这事儿其实简单得要死,于是决定出院,走时邻床老头笑嘻嘻恭喜我。
人要来这个世界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可要离开时却要人自己思考良久去面对。我好不容易想明白,甚至开始有些期待死亡,这会儿突然让我不死了,还特么长生,那多冤枉。
铁拐李这会儿一动不动地仰天望天,像是在等什么。
"医院邻床老头是不是你装的?"
他没理会,还在对天张望,我又想起鸡蛋饼,确定跑之前塞进兜里了的。
"喂,老叫花子,我的饼你看见了没?——"
"姓何的,下来!"铁拐李突然对天空大喊,声音洪亮却没用半点拖音。
我正琢磨这手法时,突然花香沁人,漫天飘落荷花瓣,在铁拐李前方逐渐汇聚,最后汇成人形,又猛的四散纷飞,显出一个绿衣红簪女子,淡妆素裹,长发柳腰,唇目微启,秀眉轻挑间天地动容。
噢买嘎,难怪花龙太子要冒死劫船,我已站立不稳,铁拐李笑嘻嘻地扶住我。
"干不干?"
"干!"
“九号归位,哈哈哈哈哈!”铁拐李突然仰天大笑。
自此漫漫仙途开,他们称我为九号,第一件差事便是入老君阁中打杂还仙丸之情,不知去向的半块饼实已被老叫花子暗藏,此刻那也是如那寿糕寿狗般为仙灵之食,这都是后来才知情,后悔不迭。
三月初三,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