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奶奶常去的房间,也是我常去的,后来奶奶不在了,我也很少去了。
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的我一直是由奶奶陪伴的。那个时候在农村,奶奶还算年轻,一边种地一边照顾我,老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溺爱孩子,可奶奶养我从不含糊,我比较调皮捣蛋,听话的时候呢,奶奶会给我买糖果和零食吃,不听话的时候我屁股照样开花。慢慢懂事之后,也会体谅奶奶,自己能做的事就尽量做。就这样,我被时间拽在前面跑,渐渐长大,奶奶被岁月往后拉,越来越老。
后来,爸妈在城市有了比较稳定的生活,要回来接我们走,我当然高兴,一家人终于可以完完整整在一起了。我坐在奶奶身旁把头伏在她的肩膀上笑着对奶奶说:“奶奶,我们以后可以过好日子了”。也许是我不懂,看着奶奶眼窝深陷,皮肤松散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蜡黄蜡黄的脸一动不动,像极了那些外国画家笔下的人物油画。我盯着她看着。不一会儿,奶奶忽然笑了,她转过头对我说:“你觉得现在这里的生活不好吗?”我愣了一下,立马回答说:“并没有啊,只是会更好啊!”然后便不再说话,一个人跑去外面了,我感觉奶奶不会跟我们走。
果然等爸爸晚上再问的时候,奶奶是怎么也不肯。不知是借口还是理由,奶奶说这里有她的记忆,住了几十年,已经有感情了,舍不得。可奶奶年事已高,身体也因年轻时的各种劳累变得越来越不好,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这里的,最后想了个没办法的办法,在新房子里安排了一间特别的房间,同她在老房子的住处一般模样,有做旧的墙壁,她的嫁妆红木箱子,用了许多年有镜子的木柜,还有木桌子,木板凳,脸盆等等。奶奶才勉强答应。不过说来也奇怪,搬了新房子,她不住在重新布置的那间房里,只是平常会一直在里面待着。我时常和奶奶聊天,不知怎么有时候她会和我很认真地说一些的故事,以前我从没听过的故事。
时间久了,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原来有些东西可以不存在于世间,代替记忆存在的往往都是念想,没有借口,更没有理由。就像奶奶的故事和她的念想。
她的那个时代似乎离我好遥远。那时候是刚建立新中国不久,她家是地主,有八九十个孩子,一直被人们看不起,那个地方太穷了,一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有一两个孩子早早就埋进了土里,她有幸活了下来,在17岁稀里糊涂就嫁给了我爷爷。爷爷也穷,但人正直老实,嫁给他依然是苦日子,或许更苦,但奶奶说她从不后悔,现在也是。爷爷没有陪伴奶奶多长时间,在爸妈结婚前就已经去世了。爷爷和奶奶一起经历了那段艰难的时光却没有运气享受幸福的生活,这是爷爷的遗憾吧,更是奶奶的。
其实现在的老房子都是爷爷还没去世之前翻新的,已经很旧了,可见那个时候她们房子才是最真实的房子吧,能挡风遮雨就行,不过效果也可想而知。奶奶有时候说她会时常梦见爷爷,他一个人太孤单,有好多事儿要跟她讲。奶奶从来不会哭,只是向我讲完爷爷的故事后,会一个人坐在那儿,眼周泛红。爷爷走后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来收拾,一个女人带着两个未成家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一定很难,一定哭了很久吧。
那年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尤其是奶奶一家,背景还有点特殊。不管什么时候,在干什么,总有人平白无故抄家,弄得一家人胆战心惊。那时候,人们都是要出去挣工分的,奶奶说不管爷爷起多么早,睡多么晚,干得多买力,爷爷的工分总是比别人少很多,自己去公社领东西也是少得可怜,纵使生活万般辛苦,两个人在一起也互相有个伴儿,有人同自己挨着,受着,不管多远的路总有到终点的时候。
奶奶说,有一次,自己生了病,身体很虚弱,怎么着都不去看医生,家里什么都没有。爷爷眼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就偷偷跑去山上抓了一只鸡,藏在家里养。想着可以先让鸡下几天蛋,然后就赶紧把鸡炖了吃了,给家里人都补补身子,不然迟早都会被发现的,到时候就不好过了。爷爷奶奶一天在家心神不宁,把鸡躲躲藏藏,可还是没等到杀鸡的时候,就被人举报了。这可是一件大事,村里人聚集在一起就要开批斗大会,爷爷就在广场上被众人用唾沫淹着。回到家孩子们都睡了,爷爷看看奶奶,就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奶奶看着他疲惫的脸投以担心的眼神,他迈着几乎没有声音的脚步走到了她跟前。空荡荡的房子将这脚步声无限放大,似乎在说我还在。两人互相看着也不说话,一个眼神的交汇就已经知道彼此要说什么了,就像在无边的黑夜里的两颗星星一样,忽明忽暗,交相辉映,这样的日子不知习惯了多久。
奶奶说有爷爷在的日子,她很安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人顶,起码能和他一起顶。她曾无比相信,不管他们俩经历多少,最后都能一起走向希望。
后来,日子好过了点,孩子们也快长大了,爷爷就到处找活,拼了命的干活,去工地,去市场。奶奶很心疼她,说不要那么着急,慢慢来,那么困难的日子都扛过来了,一切都会好的,身体最要紧,爷爷口头上答应着,身体却依然老实。那一年,终于攒了一点家底,然后到处借了点钱,准备把房子翻新一下,实在看不下去了,陪了他们这么长时间的房子就像一位风前残烛的老者,为这个卑微的家庭一直坚持着。当生活慢慢快要走上正轨的时候,爷爷却得了癌症永远的倒下了,这是对奶奶而言最难以接受的事情,一无所有的她开始自己承担起了照顾这个家的重任,从那时起她对爷爷的想念一刻也未停止过,直到现在。
后来,他俩终于团圆了,过上了一种独有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幸福生活。那个房间现在也还在,只是再没人一直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