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在定义之外

当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傍晚的余晖下,看天边的白衣苍狗;当你一个人,漂泊他乡,人生失意,难诉衷肠。你就会想起,有一种爱,在定义之外。

我坦言自己不是个幸运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家里穷,一家人挤在冰冷的小平房里。屋子里空荡荡的,记忆中只有一个火炉,农村烧火取暖用的那种,晚上冷了,一家人就凑到火炉边,母亲抱着我,怕我烫伤,然后会喂我被她吹过好多次的热水。

听母亲说,我那时候不懂事,她怕我闹,就在上班之前把我绑在窗户栏上。她也曾指着我额头上一块不很明显的疤痕,“瞧,”她对着镜子,“这是你小时候,妈给你买了双新鞋,你高兴得又蹦又跳的,一不小心从炕上摔下来,额头流了好多血。”她常常对我说起我小时候有多么聪明伶俐。她说她领我去药店,再下一次去,我就能拉着她的手,指向药店的大牌子,说“妈妈,那个字是‘买药’的买。”讲到这些事儿的时候,她总是神色飞扬,有时候,一个故事明明讲了好多遍,她却依然津津乐道,甚至一个人会莫名的乐起来。偶尔,她还会说起我刚出生的时候,是老姨抱着我的,那时她还只是个孩子,拿着襁褓手忙脚乱,反正是没有包上——我冻得浑身发紫。姥姥可是吓得够呛,焦虑着孩子怎么一生下来就有病,后来问了大夫,才知道是襁褓没包好,冻得。

时间在往昔岁月与现实之间做了一个结点,故事在回忆中戛然而止。

那一年,父母离异。据说是父亲在外面有了人,并且变卖了本属于母亲的房产,和家里那个老旧的煤气罐。几次公然的大闹,法院的传票,父亲,应该是“他”与舅舅间的战争,使本来就穷困的家庭过上了更加穷困的生活。孤苦伶仃的母子俩就这样过上了缺掉一半的生活。那时候,母亲总是说,“当初不跟他好了,要不然不至于现在这样。”我说,没有他,哪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儿子啊。

母亲常说他是个坏人,可在我心里,对他并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曾经有那么一个男人,抛妻弃子,去过他幸福的小日子了。我只记得,母亲带我去找他,把我抱上了他的摩托车,他又把我甩了下来;只记得,母亲把我塞给他便跑,他又到姥姥家,假装成收水费的,硬是把我从门缝里塞了进去,然后,骑着摩托飞一般的逃走。只记得,后来他常常到学校找我,总给我一块块的零花钱,我买了一大堆零食偷偷吃掉,不敢让母亲发现;只记得,那次他要带我去他家。倾盆的大雨,我没有伞,就那样傻傻地站在约定好的小蓝桥上,傻傻地在那儿淋了几个小时。轰隆隆的雷声下,一声尖利的哭喊就在我内心响起,眼泪与雨水顿时混作一团,我第一次那样真切地感受到了绝望的沉重。在暴雨中,我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我拍着胸脯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一定做个好老公,不离婚的好男人。

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挺可悲的,才那么小的年纪,就要在一代人的斗争中成为牺牲品。父母一辈的恩恩怨怨都背在我身上。有时候回想起那时的我,真的觉得挺不可思议的。父母亲的矛头直指的就是我,至少我这么认为,他们总在争论着抚养费这类东西,互不退让,我就像个皮球,被踢来踢去,贴上价格标签,不知是不是打了折,反正终于被母亲收购了。说实话,我曾一度想过自杀,我一直在寻找一种不痛苦的方式结束生命,可我失败了。没什么比生活痛苦的,可每当绝望的时候,我总能看见绝望中泛起微茫的希望。

后来的日子单调而乏味,生活没有色彩。唯一能让我开心的,是家里那台闪着雪花的老电视,和每天下午三集连播的《樱桃小丸子》。在那之前,家里是没有电视的,后来姥姥坐着神牛,搬来了那个大宝贝。我不停地摆弄着它的天线,旋转、伸缩,放在现在,可能它一分钱也卖不上,但它是我的绝版大宝贝,是我童年时唯一的玩伴。

那时候的我,由于家庭的变故极度自闭。我总是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或是有时候站在一棵树的旁边,凝视不语。我很爱读书,但是母亲反对。这件事情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理解。别人家孩子的父母都是大把地给孩子买书,甚至强迫他们看,而母亲却向来反对我看书。那时候,每周末要去学画画,一整天的饭钱也只有两块,我经常省下一块钱,只花一块钱去买一碗加了糖、热乎乎的黑米粥,坐在人流涌动的百货大厦一楼与二楼之间的台阶上。许老师(教我美术的恩师)也是,带着其余的几个孩子,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好像奶奶带着她的几个小孙子出来玩一样。老师知道我省下钱是要买书,所以每次买粥,她都会多买一些,然后笑着告诉我她也吃不了,就分给我一些。最快乐的日子,也是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当我发现自己的硬币足够满足我渴慕已久的那本书,然后,我会攥着它们跑去新华书店,一把抓起我最爱的那本书。售货员阿姨常常笑着对我说:“自己攒的吧,看,都握出汗珠了!”

现在想来,有书陪我的日子真好。平日里,我会在书店里泡上6、7个小时,周六周日,老师还会带我们来同一个地方。不同的是,我会一次迈两个台阶,蹦跳着来到书店正门二楼的拐角,然后,背过身去,大声而得意地背诵起墙上高尔基的名言——“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我一直还记得,许老师夸我聪明伶俐,总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小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套百科全书,大英出版社的那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做一名科学家,发明出一个无所不能的好父亲。可是现在,残酷的现实指着我的鼻梁,“你都还没实现。”

童年很美,我却不得不残忍地将它们压缩,修饰。有位哲人说,不能陷于无止境的回忆中。我想也是。毕竟,童年是回忆不尽的,总有些事情,被时间老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慢慢欣赏。我一边走,一边目送着童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渐渐远去,最后,却还是我消失在了转角。

我驾着时光机,穿过了阴霾却也珍贵的记忆,我开始重新凝视这个辛勤养育了我18年,供我吃、穿、上学,时常劳累到深夜的女人。她不再有和我一样光滑的皮肤,笑的时候,脸上常常看见皱纹。可她总是打扮,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用乐观的心去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虽然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变故,这个坚强的女人却依然没有倒下。母亲是姥姥心中最优秀的女儿,有时从姥姥回忆时赞许的目光里,我能读到母亲看我时的眼神。

她总会问我长大以后想干些什么。每次我都毫不犹豫的回答:“我要开一家很大的网络游戏公司,就叫‘掩耳’,因为‘迅雷’不及‘掩耳’嘛!我要超越腾讯,超越暴雪,垄断全球网游市场,开创一个新纪元。”母亲只说我不切实际,但是,我有信心。老姨对我说,她和老姨夫在北京打拼了十多年,生活艰难,每天早上五点就要从六环外的家出发,坐公交,倒地铁去工作,为了多挣些钱,晚上又要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再大的雄心壮志在现实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她总是说,你以后念完大学就回老家来,考个公务员,在政府部门工作,不仅体面,你妈还能跟着沾光。每到这时,我都会急得红了脸,然后试图说服她,然后,失败。姥姥也许是看惯了法制节目,一谈到这事她就面色凝重。“我告诉你,你可必须回来啊,就你,那比你厉害的、有能耐的不多的是啊,到头儿来咋样,还不是被媳妇损得没招儿。我告诉你,就是大领导也怕老婆,电视上那我可看多了。”不知姥姥是不是由于上了年纪的缘故,说着说着总会谈到我的终身大事,有时她意识到了,便又会说,“你要是不回老家你上哪儿?把你妈扔了不管啊!”我说,我要带她一起走。老姨会在这时跟我谈起大城市的房价,而姥姥则显得格外激动,“把你妈带走我还不让呢,人总是会变的,你长大不一定变成啥样呢,把你妈扔了再也不管,那可是说啥也不行的。”姥爷一直没有说话。也许,他想让时间来考验我吧。

我哭笑不得。

也许,这就是代沟吧。

老一辈总会用老一辈的思想来评判当下年轻的一代和多变的时局。无论是父母这一辈,还是爷爷奶奶那一辈,没什么不同。如果非要找出一些不同,不过就是爷爷奶奶那一辈用三、四十年代的标准,父母这一辈用六、七十年代的标准。可是,虽然他们,都在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对我“恐吓”,“打击”,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关爱着我。不论是否有代沟,代沟有多深。

因为有一种爱,在定义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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