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了知道他姓林,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记忆里,老林的五官和轮廓已经不清晰了,只记得他牵我手的时候掌心里布满着蜡黄粗糙的老茧,还有我亲吻他脸颊时候颧骨这里有几颗分布着的老年斑。
梦见老林的时候,我想努力看清他的脸,却也只能记住老林高高瘦瘦的背影,和藏青色的中山服
并非是我故意不记得的,而是抵挡不住时间不着痕迹地在脑海中无情的冲刷,久而久之逐渐模糊了老林的样子。
但我很想念老林和他那间老屋,那是我回不去的旧时光,蕴藏着我儿时温暖的回忆。
印象里他八十好几,是个精神抖擞又嗓门大的老头儿,奶奶喊他阿爸,我管他喊阿公。
小时候奶奶总会爱我去老林家,一开始是奶奶带着我骑上她那老式自行车晃晃悠悠过去,再到后来开始有了客车,公车开在蜿蜒盘旋在山腰的老公路,到达山顶后从车窗往下看,最先能看到山脚下离家不远的老教堂上屹立在顶端的十字架,再从山顶那黑黢黢老山洞穿过,就能到老林家了。
我每次晚上睡觉不安分,奶奶总会吓唬我山洞里的大虫会把我拖走,以至于我对这山洞充满着恐惧,每次车辆驶入山洞,黑暗就扑面而来笼罩着我,恐惧着那丑陋不堪又参差不齐的洞壁,总是闭上眼希望一睁眼就能到老林家了。
奶奶说我简直就是个小哭精,但我只要一哭,太婆奶奶还有舅公舅婆都会围着我转。
只有老林板着张脸不给我面子,端着茶杯呵斥道:“小丫头片子,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就知道哭。”
这下好了,我的哭声更大了,直到老林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绿豆面,我才止住了哭。
夏天的时候,老林经常在老屋门口的摇摇晃晃的躺椅上打着鼾睡觉,手还拿着蒲扇,张着嘴,露出两颗松松垮垮的门牙。
我开始胆子大了,会恶作剧般地捏住了老林的鼻子,也难免会被老林咆哮一顿,可最后还是会把我抱在腿上给我吃可口香甜的老桃酥。
老林为数不多的牙齿咀嚼食物的幅度特别大特别夸张,整张脸似乎都会随着咀嚼的动作而忽上忽下的。
我又不安分地开始学着老林咀嚼东西的样子了,引得太婆和奶奶一顿笑。
还记得自己曾顽皮地坐在门口抽着老林新买的笤帚上的高粱糜子却划破了手大哭一场,当我以为老林又要骂我了,他却又去厨房忙活做了绿豆面。
晶莹剔透的绿豆面加了晒好的虾干格外鲜美,再配上一块蒸年糕,这种味道我想了好多年了,而奶奶和妈妈做的绿豆面却根本做不出老林的味道。
吃完饭的傍晚,总喜欢和老林坐在老屋的门槛上,老林会诉说着年轻时候的“风光伟绩”和些些陈年旧事。
我似懂非懂,却喜欢盯着老林有一下没一下地“啪嗒”“啪嗒”地抽着边缘泛黄的老烟杆。
爸爸和爷爷抽的都是老牌的香烟,味道呛人又难闻,只有老林用的是这旧黄的老烟杆,同样味道也算不上好闻。
白色的烟雾从他的口跟鼻缓缓喷出,而我的思绪也随着一缕一缕的烟雾飘向了夏天的黄昏里。
他不知道的是,我偷喝过他的杨梅酒,那味道酸涩又辣口,能想象老林要是知道后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那时候的落日黄昏像极了老林腌制的梅子酒颜色,你说云朵是不是也偷喝了老林的酒,喝醉后的酒晕泛起紫红的余晖才晕染了整个夏天的天空。
直到被奶奶牵走要回家了,而老林说了什么,我又都不记得了。
老林的老屋里也贴着很多名派名人的贴画,而我也只认得人民币上的那位,他还经常抱着我一个个不厌其烦地介绍认别。
有一回老林不在,我看上了老林的浇花水壶,哭着缠着太婆把阿公的浇花水壶送给我,奶奶哭笑不得地说,“下次去太婆家,看阿公问不问你讨回水壶。”
我也期待着下一次来,老林会不会问我浇花水壶的事情,可是,却没有下次了。
那天还没到放学时间,却突然被大人们带到了老林家,门前却是挂满了白花,平时温馨的老屋却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奶奶红着眼睛一言不发,太婆哑了嗓子,而那个蓝中衫的身影我没找到——我才知道,老林因为下雨天不小心在山上跌倒而发生了意外,永远地离开了。
那一天的落日依旧很好看,却不是梅子色的,而是散发着橘红色火光的晚霞。
老林家门口的树还没泛黄怎么就开始落叶了,迎面吹来的风告诉我,这不是夏天的风,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童年的夏天就提前结束了。
原来,“真正的别离是没有道别,真正的别离从来都是不辞而别。”我还没来得及告诉老林,他的浇花水壶被我不小心摔破了个洞,他还答应等明年春天的时候会去山上采摘鲜红的野杜鹃花。
米兰·昆德拉说,“在我们称之为生命的不可回避的溃败面前,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它。”
我遗憾没有跟老林好好道别,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过,那会儿就这么后知后觉地被大人们安排着参加了阿公的送别仪式。
葬礼上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老林最不喜欢我哭,我也知道,不会有人拿绿豆面和点心来板着脸哄我不要哭了。
时光老人真是绝情又残酷,总是吝啬地不愿多给人一分一秒回到过去的机会,只会一个劲地往前推,即使拼命地想去抓住但也转瞬即逝,也有些理解了语文课本里的那篇文章《与时间赛跑》。
老屋已经拆了,阿婆也走了好几年,门口的花草和树也都被舅公砍掉,那吓人的老山洞也被封掉取而代之的是又新又宽敞的高速公路,我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物,都随着老林的离去而渐渐随之而去了。
平凡和真情都会在人间烟火里被散发,迷茫跟失意也最容易在家的味道里被抚慰。
老林,请原谅我忘记了你的样子,我永远记得那间充斥着我童年回忆的老屋,永远记得绿豆面的味道,永远记得,有个老头爱吃甜,爱抽着老烟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