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有种空落落的、无处安放的虚无感,总是焦躁不安、心怀抱怨地挣扎在生活的夹缝中。于是总挂念那条静默美好的老胡同,总在梦里回到那个流动着欢声笑语的老院子。
带自己回去看看,看看老胡同老房子老邻居,带儿子回去看看,看看他母亲生活过的轨迹,我不止一次在心里默念。我怕,怕走着走着,走丢了自我;我怕,怕等他长得再大,飞得更远时,成了无根的浮萍,我手里也没有那根牵着他的线。
在儿子已然比我高出了半个脑袋的时候,在那如油画般震撼的夕阳中,我俩终于漫步在了长着青苔的悠长又悠长的老巷子里。
听父亲说,巷子里只剩下巷子头和巷子尾的两户人家了。此刻,巷子头的人家紧锁着大门,巷子尾的大门虚掩着。“俺家吃手擀卤面,新捣得韭花……”“俺家吃酸菜饸络……”“吃一张俺家的葱花饼吧!”“新舂的米,熬得米汤可香呢,喝一碗?”程家奶奶,李家大娘,王家婶子,多么热情的招呼,多么淳朴的乡情。夕阳的余晖中,一切像雾、像云、像风明明清清楚楚的在眼前,瞬间就散得了无痕迹。
我和儿子站在了巷子中间已经卖掉的自家的老房子前。还是那两扇大门,上面焊着铁棍,下面是锈迹斑斑的铁皮。满院的杂草绿意葱茏,昔日的场景一幕幕在眼前飞速放映,正午光着屁股坐在大盆里玩水的男孩,黄昏撵着母鸡进窝的姑娘,月下熬夜剥玉米的爹娘……“我翻进去看看吧?”“不敢。”我的声音小得像地上爬过的蚂蚁般悄然无声,我怕哪怕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惊扰回忆中的人儿……
对门的木头大门半开着,有轻微的动静响着。我想进去看看,却迟疑着不敢,房子不是卖了吗?不知道会是谁在里面。
转身的一刹那,有人出来了。是他,巷尾家的大哥。他说,他们家装修房子,暂住在这里。他比以前白了很多,也胖了些,但个子矮了好些,是背驼了的缘故吗?他的笑容很明亮。听说几年前得了胃癌,切了胃,主要靠媳妇打工养活一家老小。看来,媳妇还是那么贤惠,将他照料得很好。
我和儿子向巷子口走去。有人骑着电动车过来了。是住在巷子口的六鱼奶奶,她的女儿载着她。六鱼奶奶是我们家的老邻居,年轻时是村里很有名气的人物。因为嫁进门的第二天,作为新媳妇的她就挑粪下地、灌溉田地,村里的干部评价她觉悟高,批准她光荣入党。她能干,为人又大方,邻居街坊都爱到她家串门。她的身体硬朗,一年四季忙碌着家里的农活。
目光交汇的瞬间,我却惊讶地不能自已。那是一张怎样的脸,黑黝黝的,沟壑纵横,双眼深陷,满头白发乱糟糟的,背也弓着……她笑呵呵地和我打招呼,问孩子多大……夕阳温柔地洒在她苍老的容颜上,我不能说下去,急促地离开了。
我伤感地和父母说起六鱼奶奶,母亲说,70多的人了,种着十几亩地,像个小队长一样领着两个女儿,种三家的庄稼。还要去外头挣钱,去除草,一天挣40块钱。年纪那么大了,单单在五黄六月天站着,人都受不了,何况去干活儿……不过,六鱼奶奶心态好,精神好,自己不觉得苦。
我在心里赞叹着老邻居们的任劳任怨、也心酸他们的辛苦不易,淡淡的惭愧不由地笼罩着整个身心。他们尚且满足,我又怎能抱怨?
父亲感慨地说:“多少人羡慕我和你妈的日子呢,闺女、儿子有工作,都在城里安了家,逢年过节,穿得吃得你们都备下……”我看着父亲嗔怪他:“一件T恤穿了十几年,膀子两侧风化成透明的了,别人看着不骂我们姐妹俩不孝顺?”父亲憨厚地咧着嘴笑笑,像个孩子似的换了件几成新的衣服。
我的心像碧波万顷的湖水,一下子宽阔了,宁静了,踏实了。大道至简的生活是最理想的生活,像老邻居们一样不忘热情淳朴的待人之道,像老邻居们一样一家人过着平淡的生活,却不忘努力去创造更好的生活。
我把老邻居们的任劳任怨、辛苦不易装在心里,不敢忘记;我把父母一辈子的勤劳节俭装在心里,不敢忘记。想起他们,我就脚踏实地工作、不敢松懈,不敢抱怨。
我希望儿子也能装在心里,永远铭记。
谢谢你,谢谢你们,父母、乡邻,是你们使我变成更好的自己,而且,我笃定,这次回乡之旅也会使儿子变成更好的自己。因为,那根连接着真、善、美的线已悄然无声地牵在我的手中,那头种在了儿子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