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斗争
娟子自作主张,又给我交了七千块的医药费。钱是直接交到住院部的,她并没有跟我提。但是住院卡和缴费单放在一起,就在床头柜最上面的抽屉里。我刚开始不知道她交钱了,以为张峰林交的钱只够三天的医药费,所以第三天我就开始闹哄,嚷着要流产,要出院。医生护士都没办法,劝说无效后,只好打电话通知娟子来医院。
娟子娘家有事,在医院照顾了我两天半后,才回家半天。接到医院的电话后,她杀了个回马枪,匆匆就赶回来。一进门她就急切地问:“李敏,好好的干嘛放弃治疗了?保胎保的挺好,母子平安,胎心正常,发育良好,你怎么还不珍惜啊?”
我叹口气,红着眼圈说:“娟子姐,你们有钱人不知道没钱的苦。我躺这里,不干活就没有工资。一家老小等着我打款。我不赶紧去干活,能行吗?这孩子还小,我基本跟他没多少感情。我想着不如及早做掉,以免后患无穷。”
“可是……”
我长长叹气,泫然欲泣,“虽然我也是舍不得……可是,我没有能力抚养他。”说到这里,我止不住心酸。我腹中的小生命,像鲤鱼吐泡泡一样,在小腹靠右的地方轻轻蠕动,羽毛一样痒,清风一样柔。那是生命的律动啊!我真的要亲手杀掉我亲爱的孩子吗?
她眼圈也红了,沙哑着声音道:“可惜了,是一个男孩。现在都成形了。一定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宝宝。我好羡慕你!”
听她话中带着悲戚,我顾不得自己伤心失意,迟疑地问道:“娟子姐……”
她慌忙掏出一张手帕纸,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滴,以苍凉的口吻道:“给你讲讲我的故事,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羡慕你能怀孕了。
我和你张哥认识的时候,他还是一名军人。他在我们大学时给我们军训。后来,我们恋爱,并结婚了。我是一名舞蹈演员,跳舞就是我的职业生命。结婚一年后,我怀孕了。你张哥说,不要去演出了。他让我回家养胎。我想着再跳几场舞,等月份大了,然后再回归家庭。可是在一次表演时,舞伴一个失误动作,将我甩出三米多。我永远失去了能怀孕的功能。我的子宫……
你知道,他家是一个大家族。他也有自己的生意。公公婆婆都很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我的肚子……这成为我们全家最大的遗憾!我们结婚五年了,每当看到别人怀孕、生孩子,甚至抱着孩子去打疫苗,我的心呀……
我每天夜里以泪洗面。每次做梦,我都梦到自己能怀孕,生单单属于自己的孩子!我……我知道自己是痴人说梦,是天方夜谭,可我,我总忍不住做这个梦!”
“娟子姐,你可以做试管婴儿啊?”
“我……没有子宫。”她痛苦地低头,额前的刘海遮住她的表情。
“啊?”我吃惊地瞪大眼睛。我才十八岁,我简单的小脑壳还消化不了这个信息,只是吃惊地张大嘴巴。
我心中哀叹:太可怜了。她和张哥感情那么好,却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多可惜啊!人前英俊潇洒的张峰林,人后却有如此隐秘的伤痛?人人羡慕灰姑娘和王子的世纪婚礼,又有谁曾真正关心过他们婚后生活过得怎么样?能生孩子吗?小王子漂亮吗……我们都活得太自我了,眼里心里只有自己,忘却了尘世间还有许多哀凉的故事,悲痛的往事。
我心念一动:如果我把孩子送给她,他们会接受吗?他们会喜欢他吗?一个男孩,如果长相像郑枫,一定帅气英俊,但就怕跟他爹一样渣。如果从骨子里就带着坏,与其送给他们害人,倒不如亲手扼杀了他!
我心意已决,淡淡地劝说娟子姐:“你别难过。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桃花眼,低声问道:“流掉孩子,你真的主意已决?能不能……”
“是的。”我垂眸,没等她说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头。眼睑隐去我心底的伤悲。我的睫毛轻颤,哽咽着,“与其留下渣男的孩子痛苦,让我看着烦,想起恼,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她望着我,两眼蓄满盈盈的水光,和满满的不甘。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慌乱地低头。我心慌地说:“我去医生办公室,告诉他,尽快手术,免得夜长梦多!”
见我艰难地爬起来,然后摸索着穿鞋,她紧张地站起来,慌乱无措地拉着我的手哀求道:“别流掉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能不能……”
我慌忙踢啦上鞋子,一眼也不去看她,一边脚步不稳地出门,一边狠绝地咬牙:“有那样的爹,他——死不足惜!”
尽管医生护士都反对我流产,但我主意已决,他们也奈何不了什么。医院没办法,同意明天上午给我做手术,摘除胚胎。
虽然事情按我的心意进行了,但我心里不但没有一点点成功感,反倒被负面情绪几乎压垮。我哆哆嗦嗦摸进厕所,在关紧的隔间里崩溃大哭。我在心里呼喊:“妈妈,我差点走了你的老路。当年你说,意外怀孕不忍心害一条人命。那个渣男也说给你一生风雨无忧,可是,所有的风雨都是他带来的!今天我变聪明了。不走你的老路,不留渣男的孩子,利利索索过我自己的日子!”
哭过,我又笑。我像一个精神病患者,坐在马桶盖上边哭边冷笑:
郑枫,别来无恙。既然你不在乎自己的血肉,那也别怪我无情无义!辣手摧花,花自凋零。你不是风流快活吗?那好,我杀了你的儿子,你高兴吗?你痛快吗?哈哈,天道轮回,是你害我在前,我才不义在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啦!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只是,孩子,我没出生的天使!让你还没面世就经历我们之间的恩仇,对你太不公平了!但是,谁让你是坏种唻?父债子偿,你就认了吧!
隔间一个女人小心地敲打着我们之间的隔板,小心翼翼地问:“姊妹(姐姐或者妹妹的意思),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你出来,好吗?别哭了,好不好?”
“额……”我慌忙止住哭声,只是浑身哆嗦,小腹抽疼。
“姊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我只是觉得,我们女人生来不容易。不管什么坎,挺挺就过去了。”
“……”我凝神静气,静静听着,只是哭音的尾巴收不住。
“姊妹,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只是不能对人讲。唉,我想劝你,可我现在却想哭……”
唉,医院里不缺伤心人。出于礼貌,我声音粗哑地说:“姐姐,你有伤心事,可以对我倾诉。我不看你,你说,我听。”
“我叫李岩。三十多岁才怀这胎。去年,我丈夫变成植物人,只知道喘气啦!没想到我来这里,却生了一个……”
“啊,姐姐?”
“呜呜,妹妹,”她哭得抽抽搭搭,“我生了一个男孩。可是,唇裂加腭裂,还是最严重那种。妹妹,你说,我还能活下去吗?”
我顿时忘却了心底的伤悲,极度难过,声音颤抖着安慰她:“姐姐,别呀!要是你寻了短见,孩子怎么办?姐夫怎么办?”
“哈哈,唉!”她仿佛用极大的勇气才止住伤痛,苦笑着说:“我不能倒下来啊!我是独生子女,我老公也是。双方老人都是苦命人!”
“姐姐,要坚强!”
“是,妹妹想开啊。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
“姐姐……”
“啊,妹妹,我听见孩子哭了。他不能正常吃奶,需要特殊喂养。我马上过去。临走我只有一句话:在产科哭的女人都是伤心人,但孩子是无辜的,作为妈妈,我们没有理由软弱!”
她匆匆打开厕所门,慢慢摸索着,离开了。我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偷偷看她。我看见一个蹒跚的背影,捂着小腹,艰难地离去。在医院这样的产妇见怪不怪,是刚做过剖腹产手术的。听说做这种手术,需要缝八层。要是胖女人,脂肪厚,更遭罪!我们这些为人子女的,谁能想到妈妈们生我们时的鬼门关遭遇啊?
想到李岩的遭遇,我心里很堵。竟然对流产的决定持怀疑态度。是不是我太自私?是不是我把仇恨代入孩子身上不公平?小腹又传来轻微的咕噜声,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根小羽毛挠过,像小鱼的嘴巴亲吻了一下。我的孩子,我的宝宝,他在轻轻触动我!
我摇晃着,小心地扶着隔间的木板站起来。哈哈,刚才我可是狠狠一屁股敦在那里的,坏心眼的想着,敦掉就利索了,就一了百了啦!现在我想,这孩子,要么留下来?有我吃的,就有他吃的。别人家孩子享物质上的福,我给他精神上的爱吧。
“生活不易,且行且珍惜!”我记住了李岩的名字。我想打听一下,如果我有能力的情况下,我想帮帮她。
回到病房,娟子早已经离开。哈哈,她没有称心如意,生气走了吧?记得下午有几粒药丸要吃,我拉开床头柜,发现了昨天的缴款单,七千块,连同张峰林交的三千,我欠他们一万块啦!尽管心疼,但又暗暗欣喜。我摸着小腹上鼓起来的那个包,轻轻拍打他,“孩子,记住你的恩人名字叫张峰林和娟子。记住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遭遇坎坷的人,需要我们的帮助。比如李岩。”
我心中充满温暖的阳光,就连沉重的双腿都充满力量。保胎吧,留下这个孩子。等他长大了,给我做个伴。也许我一生孤独,不再结婚,不再爱另一个男人,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陪着,也算不错。
胡思乱想着,我猛然想起来,明天上午一上班医生就给我做流产手术啦!
我丢下茶杯,慌忙赶去医生办公室。可是,他们下班了,只有一个实习生穿着白大褂坐着。我语无伦次,“医生,明天我不想做流产手术啦!”
“想做就做,想不做就不做吗?这是医院,可不是幼儿园!这是有严格安排的,不是任你胡搅蛮缠的!”
“可是……”我嘴唇嗫嚅着。
“主治医师下班了,有事明天再说。你的手术,我说了不算!”
等我跌跌撞撞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医院清冷的长廊次第亮起灯光,照得如同白昼。但我心中挣扎无助。我茫然地从走廊东头走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到东头,游魂野鬼一般。我想,我有话对张峰林讲。
拿起公用电话,我播出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充满磁性的干练声音:“你好。是谁?有事吗?”
“张哥,我是李敏……”
“好,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