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九月里要开什么花

诚诚恳恳的活着

我小时候很瘦,身体总是不好。阿娘给我买很多的糖哄我,然后抱着我去看大夫。大夫身上都带着沁进肌肤纹理的药草香,对于个小孩儿来讲,着实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那会儿我唯一会用来表达抗拒的方式就是哭。声音不大,像是只小猫喵呜的叫嚷,悲伤的毫无章法,哭到最后忘记了最初掉眼泪的原因也不肯停下来,非得凑够半个时辰,有时候哭到一半,喘不上气来,青白着一张脸,浑身抽搐,我阿娘就搂紧我,也掉眼泪,却半点声息也不出。

村里唯一的黄大夫年纪很大,面容沉肃古板,眉毛很长又杂乱,不是叫人爱亲近的模样,浑浊的眼珠子像是不会转动,目光永远是端正笔直的朝你碾过来。他平日里话就不多,一双手苍老粗粝,力道却大的可怕,扣在肩头,如同一座山沉沉倾覆过来,叫人怎么也挣扎不脱。他开方子时写的字很是漂亮,阿娘总是说,黄大夫从前也是考过秀才的,学问是极好的,后来不知为何就成了个赤脚医生。

阿娘还说,她就盼着她的小玉儿长大以后也能嫁个秀才,写的一手好字的秀才。女孩子家嫁郎君,总是要好好挑拣一番的,不能受了委屈。

我那时候还没学会害羞,是以把阿娘的这番话记在了心里。

八岁的时候,干旱、饥荒、洪水,疫病接踵而至,人人都私下惶恐着朝局动荡、江湖混乱。我偶尔心头也会莫名不安,但到底在阿娘身边,一扑进她怀里,顿觉心安。

后来阿娘带着我离弃了家园,跟着逃荒的人群一起,往南一路奔波。到第十天的时候,她倒下了,发热的厉害,夜里簌簌的咳嗽,又怕吵醒我,艰涩的憋屈着喉咙,蜷着身子缩在角落里,身形瘦削单薄。

我们歇息的地方是个废弃的草棚,四面漏风,连同清泠泠的月光一起漏下来,疏影在地上画出怪异的图案来,随着风摇动叶子的声音变幻着样子。我看着阿娘,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拧绞在一起,是说不出的一阵难过,眼泪不自觉漫溢出来,死命的咬着下唇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偷偷起身,原是想去打些水来叫阿娘喝一点,她说不定会好过一点。我生病的时候就常听黄大夫嘱咐,要多喝水的,尤其是嗓子不舒服的时候。

我记得投下疏影的那片青黄的竹林后面不远处,有小片浅水,来时路上见到过。

我回头又看一眼阿娘,她正陷进浅浅的睡眠里,细细淡淡的眉头微蹙,痛苦而又忧心的样子。

我始终记得那一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阿娘的时刻。

在竹林后面,一双肮脏的手拿了张有刺鼻气味的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丝毫没有防备的我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破落的、四处游走搭台演出的戏班子里了。

我不喜欢这个陌生的环境,也不喜欢那些陌生的人,我想回到阿娘身边,所以我拼了命的想跑,却一次次被抓回来,班主穿着脏兮兮的袍子,半撸起袖子,拿过鞭子就抽我。

“你们这些嫩娃儿,非得吃些苦头才能长长教训!”

带着满背触目惊心的血痕趴在一块破落的门板上的时候,我的眼角干涩,目光空落落的落在地上,那里有只小小的蚂蚁,始终在原地打着转儿,就是不肯远离。

我好想阿娘啊。

也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咳嗽,发热是不是好些了,找不见我,她是不是好着急?

鼻子一酸,险险掉下眼泪来,终究还是忍住了。真是奇怪,从前我明明那么怕疼,那么爱哭的。

班主将我撂在那里,说是要给饿上三五天,改改脾性。到第二天黄昏,有苍蝇飞过来,落在我的伤口上,我已经无力抬手去驱赶,心里想着,大概就要这样死掉了吧!

入夜的时候有一只手,生了好多茧的一只手,抓着我的衣角,轻轻摇晃我。我费力的睁了眼,是个少年。他见我睁了眼,递过来一只中空的草茎,一头塞进我嘴里,另一头放在一只盛了清水的碗里,我费力的喝了两口,那清凉的水,润湿喉咙,落入腹中,顿时感觉人要清爽些了,不似之前那般混沌。

“班主其实,不是坏人的。这年头,日子都不好过,大家一齐逃难去了,还有谁会来看这些把式戏耍……你是班主拿戏班里的饭钱,从个男人手里买来的,那时你还昏睡着……近来到处都乱,有人专门拐些落单的康健孩子,卖去些……做一些灭绝人性的交易……你能遇见帮主,已经算是幸运了……等伤养好了,踏实呆着吧,总比外面来的好些……”

我歪歪头,夜色深沉,他的面容看不真切,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合年纪的悲戚和无奈,我一时呆住了,半晌灵台才清明了些,撇撇嘴,嗫嚅出声:“可是外面,有我阿娘啊……”

对面没了话语,从怀里掏出半块儿干硬的窝头,一点一点掰碎了,递过来,我迟疑了,但肚子饿是事实,我没办法拒绝。

“你首先要能保证自己活下去啊……才有,盼头,不是吗?”走之前他这样说。我不知为何,心中一恸,看着他跛着脚离开的方向许久。

他喂了我两夜的食物和水。我活了下来,并且留了下来。

班主只叫我做些杂活,打打下手,做些使唤工作,并没有准备教我些什么本事。这一点我一直不太明白,有一次没忍住,问出了口。班主看着我,目光锐利,许久没打理的胡子长得异常茂密,乱糟糟的错结在一起,叫人辨不清他藏在其中的嘴角到底是向上还是向下。

我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答案,倒是专门负责抄写戏文的容景突然跑来唤我帮他整理整理戏文簿子,明明只是几步路的距离,他也偏要拽起我的手小跑起来,我隐约听见班主似是自言自语的声音,“既然不会留下……又何必……徒增挂牵……”回头时,班主已经离开原处了。

容景是班主收留的孩子,模样不错但筋骨实在是太过娇弱了些,轻易就爱骨折,委实做不了粗重的活儿,想必从前家境应是不错,连名字取的也颇文雅,不像其他人,小木儿、小六子这样随意。因为念过书,有些识文断字的本领,班主便叫他负责抄写整理戏文簿子,他比我,只长两三岁,玩耍起来要容易亲近,关系一向比较好。

他趴在用门板临时搭起来的书桌上写写画画,我在一旁将他刚刚写好的纸张拿去窗前铺展开来,将墨迹晾干,然后再按顺序整理好以后装订起来。我很喜欢磨墨,看着黑色的墨汁一点点均匀的化开在砚台里,容景拿毛笔饱蘸了,将它们辗转涂抹到白纸上的时候,墨香淡淡的弥散开来,我能闻见里面类似冰片、药草的味道,随着嗅觉的苏醒,往日的记忆也一同扑面而来,我需要记住这些,我好怕哪天给忘了。

容景写的的字清清瘦瘦的,像他本人一样。我只见过黄大夫的字,阿娘说,那样的字是好的,容景和黄大夫的字看起来完全不一样,可我还是觉得挺好看的。

那个在夜里给我送水和窝头的少年是个武行,平日里都由班主督促着练功,鲜有空闲,我找了许久,最后还是那只摔坏了许久也还未好利索的腿脚帮我辨认出来的。

他叫小石头,比我大了整五岁。

我跟在他后面喊他石头哥哥,他只轻轻嗯了一句,也并不理我,继续一招一式练自己的功,面上表情淡漠疏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找错了人亦或者是自己那时饿昏了记忆出了偏差。但小石头就是小石头,我的记忆也没有偏差。

容景说,小石头是武花脸,唱戏的时候拿颜料勾脸,画一张凶猛的脸谱,踏着急促的鼓点节奏大踏步出场,扮演些勇猛、刚直又身怀绝技的人物,有时候也演凶残、暴横的坏人,说话念白又亮又脆,在台上扑打摔跌、翻滚腾挪,威风的不得了。

我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心里怎么想象,总觉得都要欠缺了些什么,非得要亲眼看看才好,一时对石头哥哥又多生出一层喜爱来。

容景脸色阴阴的看着我,不知怎的,怪声怪气的又添了句:“但他这武花脸再怎么威风,也都只不过是个绿叶儿而已……”

往后的日子,班主带着戏班大大小小几十口人辗转各地,求个生存。我跟在里面,到一个地方,总要到处打听打听阿娘的下落,只是次次都徒劳无功,免不了会失望难过,可是一想到石头哥哥讲的“盼头”两个字,又觉得有力量可以支撑着自己坚持下去。

在戏班里做饭、洗碗、兼些杂务之余,跟在容景后面磨墨倒是顺带学了不少字。石头哥哥还是整日练功,晴雨风雪皆是无阻,哪怕受伤了也不例外。我得了闲的时候,就安安静静的靠坐在角落里,托着腮看他,他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疏离。我絮絮叨叨的讲些琐事,他不应答也不评说,只是听着,眸子里偶尔也会闪过笑意。

一晃七年。

我在戏班子里呆了七年,呆到自己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至于阿娘,虽然心头清楚要想找到她机率渺小,却也不曾放弃,她始终承载着我全部的爱和依赖,而她给我的足够富足的爱是我好好生存下去的支撑和缘由。

干旱缓解,疫病解除,洪水退去已经很久了,戏班早就恢复了演出。

班主上了年纪以后,脾气松了好多,可是众人反而更加尊敬他了,没谁再故意违逆他,一派恭顺和睦。我去得了他的应允以后才坐在了台侧,完完整整的看完了一出戏。

戏文咿咿呀呀讲了什么我没太注意,满眼里都是石头哥哥穿着彩色炽鳞甲衫,手拿长柄红缨枪站在台上的样子,那么精悍俊挺。他的动作张弛有力,一收一放间,和对手打得炙热紧凑,浑然一副盖世大侠的样子,比我曾在脑海里刻划和演练过的,还要潇洒威风上千百倍。

容景拎了个小马扎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半晌,忽然笑意盈盈,转头问我:“你觉得我的字好不好看?我去考个秀才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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