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七月,刚刚下了一场雨。她一个人在校园里走,柔柔的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抬手把挡住眼睛的几根头发拨开,几个穿着学士服的学长学姐有说有笑的从她身边经过。
他们毕业啦,她这样想着。
于是她想起这两天的朋友圈,点开一条条看过去。她看他们穿着礼服走红毯,她看他们在校园各处拍照留念,她看他们整理出一箱箱的东西送人或者运回去,她看他们深夜喝着啤酒在烧烤摊上不醉不归,她看他们在毕业典礼上唱“大不自多”,她看他们一个个匆匆忙忙离开,去北京,去日本,去大西洋沿岸。
她感觉这场毕业持续了好久好久,久到原以为永远不会结束,可后来终究是最后一个认识的学长也跟她摆摆手,说“明天就走啦。”
她把耳机塞进耳朵,随意点开一首歌。天上的云低低地压下来,有一两点滴水突然落在她脸上,她心里一跳,加快了脚步。
她大三啦,明年就轮到她了。她实验报告还不太会写,几天之后的期末考试还没准备,前段时间实验课又被老师训了。她很努力地回想着这三年她经历过的事情,真奇怪,明明已经读了这么久的大学,她却还觉得自己像个什么也不会的小孩子。一年后的她当真就足够离开这个地方了吗?她很怀疑。可她下学期就没有和同学一起上的课了。
别离来得这样快。
她想起之前和人聊天,有人对她说的“对人的离散我慢慢能接受了,觉得江湖有缘再见。可对事物,习惯的离别,我还是很难过。”她当时对着手机怔了半天,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她又想起她一个很欣赏的人在深夜写下的文字:“收拾的好办法就是,别想,别问,别停手,当成垃圾,扔就完了。别离的好方法也是,别想,别看,别回头,说了再见,走就完了。日后想起,哪怕追悔也是莫及了,至少眼下不会犹豫、不会彷徨、眼泪不会落下。”好多像这样的文字她都收藏了起来,三年里在那些混沌的夜晚她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看,在室友熟睡均匀的呼吸声里她用铺天盖地的音乐把时间围隔成一个圈。那些文字在黑暗里发出荧荧的光,一颗一颗热寂地闪耀着。看得久了,烫得她眼泪都要流出来。
她想起这三年渡过的许多无人的夜晚。
她总是失眠,长大以后就爱上了熬夜。她其实很怕黑,但只要有人陪黑夜就变得很美。她在夜晚做过很多事情,曾温柔地安慰失意的孩子也曾被朋友安慰,和同学半夜吃烧烤然后跑去打桌游,和好友在ktv嗨歌唱到凌晨像打了鸡血一般。她也曾和心上人在夜晚长久地拥抱和亲吻,年轻的男孩子捧着她的脸说“你真好看。”月色温柔得快要淌出水来。
这些事情都发生在夜晚,具体是什么时间呢,她记不太清了。她只记得这三年里遇到好多好多的人,但后来一个个都离开了,好像谁也没能在她身边停留太久。大部分的夜晚都是她一个人捱过去的,她习惯坐在黑暗里听歌,用手环绕膝盖蜷成小小的一团,背靠着凉津津的墙壁,感到夜色顺着她的脊骨一点一点攀爬上来。
“聚是一团火,散作满天星。”她突然想起这些天在朋友圈看到的这样一句话,其实这句话她高中毕业时也看到过,但她当时太小了,这句话还看不明白。
她现在仍然有许多东西都不明白。
比如她永远记不清那些知识点,人名反应究竟有哪些呢,那些反应机理又都是些什么,谱图到底该怎么读呢。这些东西常常让她一脸茫然。朋友总是说她要是再投入一点就能学好了,她其实不笨的,但她就是对这些没办法爱得起来。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当初要选化学,她当年学得最好的其实是物理。或许是年少的她认为化学很美,又也许是由于一些隐秘得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情感。
她忽然想起高一的时候兴趣课和暗恋的男孩子一起选了化学实验,在课上她一边把玩着那些实验器材一边偷偷看他的侧脸,她到现在还记得把冰块握在手心里慢慢化开的感觉。
或许她从来都是个感情用事的幼稚鬼。
这几年她过的战战兢兢又横冲直撞。她有一个并不是那么快乐的童年,长大后她一直很努力地想要讨人喜欢。她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和每个人的关系,像捏泥人一般将自己揉造出受人欢迎的个性。可她偏偏注重感觉又极度偏执,不愿做违背自己内心的事,也不愿说并非真正相信的话。她执着于纯粹与真实,不肯俯身将就那些虚假的幻象。她常常觉得孤独,一个人的时候把笑容卸下来,看着镜子里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面无表情的脸,世界空空荡荡,仿佛生活在巨大的虚妄的真空。
天上的乌黑云朵快速滚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张,顷刻间落雨便大片大片地砸了下来。她忘了带伞,离寝室太远了,她只能飞快跑到最近的屋檐底下等雨停。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积水,裙子上溅上了泥点。刘海被打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局促而又狼狈的样子。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始终做不到精致和圆熟,像曾希冀的那样,脚踩银色高跟鞋身着长风衣,随便扔在哪个电视剧里都是能活八集的厉害角色。过了这么多年,她永远都还是那个笨拙而迷糊的小孩子,眼底净是慌张和惶惑,紧张的时候说话带点结巴,永远手足无措,永远小心翼翼,永远胆怯畏缩。她不知道别人对她冷淡是仅仅情绪不好还是她做了令人讨厌的事,她分不清别人说的“喜欢”到底是零丁如火星般的转瞬即逝还是像她一样飞蛾扑火般的热烈和坚守。她辨不明别人的笑容和承诺到底是真是假,她不知道她的那些梦呓般的情感抒发有谁会认真倾听,她不确定到底有谁会真正把她放在心上。毕竟她是那样的普通和平凡。又或许那些东西其实对于谁来说分量都太轻太轻,她的盛放或者消逝在别人眼里也许不过是一缕烟幕,一转头就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
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她无法捉摸的东西,她常常无端地感到害怕,也曾经差点迷失于荒诞世事中纷乱的湍流。唯有写字能让她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去听那嘈杂雨声里淌动的风。
她是真的喜欢写字,尤其爱边听音乐边写。她记得算命先生曾说她“命里有三颗文曲星”。其实她从小想当作者,可大人们说那会吃不饱饭,再加之后来她又莫名地展现出理科天赋,于是作者这个职业就在她的人生规划上被永远搁下了议程。
但她并未就此搁笔。
她从十岁起就开始写小说,一开始在课上用课本挡着偷摸着写。她到现在还记得一次历史课上她写着写着入了神,刚写到女主角在奶茶店等人,奶茶里的珍珠被搅动得浮起来又慢慢沉下去,她就听到历史老师站在她背后轻轻的笑声。后来她就开始大大方方地写,这些年来她记录了很多的心情和脑洞,大部分都遗失了,有小部分发出来给了人看。有人批评她幼稚和矫情,文笔拙劣得像个小学生。也有人很郑重地对她说“谢谢你,写出了我难以言表的情感。”她知道她几乎不可能靠写字得到什么回报的,也清楚只倚靠在文字上的生命其实很脆弱和飘渺。她清醒地明白痛苦的阑尾永远无法阉割完全,但听到有人表达对她文字的喜爱,简单纯粹的快乐便足以把她的身心填满。
雨渐渐停了,她眯起眼睛,抬头看天空浮动的光影。云霭再沉也不会坍塌下来,风暴过后太阳也没有变的更亮,大雨不过是一场大雨。
她明年也要离开这个地方啦,像千万过来人一样。她能留下些什么呢?也许连名字都无法被人记得。她又该带走些什么呢?那些过往太轻了,藏在发了霉的梦境里,手指捉又捉不住。要好好生活下去啊,她这样想着。
去哪儿呢?去哪儿都好,她想。她理了理裙摆,慢慢从屋檐下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