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一开始，我们说这是关于许多女孩的故事，但其实，你也可以说是关于一个女孩的故事。这个世界本没有你与我之分。古人云，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住得比较西边的古人云，宇宙之初，卡俄斯最先独自诞生，是一条无边无际、充满黑暗的裂缝。随后诞生了大地之母盖亚。
从无形中诞生有形，从虚无中诞生存在，从物质中分出了你我。也许你不知道，组成我们的元素，曾经来自于同一颗星星。
苏墨瞳篇
大胤末年，战乱不息，适逢天降大旱，近乎绝收。饿殍遍野饥民不绝。庐州东边的小镇里有一户人家，阿公阿婆带着一对年幼的孩童。长女八岁，一双眼瞳深邃如墨，唤作苏墨瞳。幼子五岁，名为苏似锦。孩子们的父亲上前线后，杳无音信。母亲病故。老人们照顾孩子非常不容易。家里两亩薄田做着仅够填个肚子。碰上如今艰难岁月，实在负担不起了。
苏墨瞳自幼乖巧聪慧，认字很快，但只有母亲教过。弟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姐姐要负责给他补补功课。小姑娘清晨起床，阿公阿婆还在睡梦中。她搬把小椅子坐在光线稍好的地方，悄悄摸出一篇故事读了几遍。光越来越好，时候差不多了，才把阿公阿婆弟弟喊醒，准备做点缝补，给弟弟再教几个字。阿公阿婆说家里没有钱供两个孩子读书。等弟弟上了学回来教姐姐是一样的。现在墨瞳先给弟弟开导开导。可是弟弟学起来慢得多，苦得她直皱眉。墨瞳从未觉得不得阿公阿婆疼爱。阿公阿婆没有不给饭吃，也没有不给衣穿。平日说话也未曾大声训斥过。寒冷的冬天，不脱衣服睡在偏院的小床上，偶尔会想念爹娘，多数时候在心里编故事。想要多认几个字，好去偷隔壁学堂先生的书看。
隔壁学堂的墙都快塌了。墨瞳悄悄爬了进去，轻车熟路摸到了先生的书房。书房小小的破破的，里面不尽是些圣人先贤的书。比如小手拿起来的这本《大胤未解之谜》，里面就写满稀奇古怪的故事。据说，大胤某个湖泊，没有船只能从中横穿。因为此湖是三角形的，站在岸边往远处看有白色的雾气升起，像悬挂在天地间的帘幕，人们管它叫“白幕大三角”。据说，大胤还有个湖泊，里面长着一种巨大的神兽，当它从水面浮起，脖颈儿可长至天际，见过的人纷纷惊叹说：“咦，嘶～”于是此怪被称为伊斯湖水怪，湖泊被称为伊斯湖。伊斯湖吸引了很多勇敢的年轻人前去一探究竟。镇上的阿强就去过。墨瞳问他有没有看到水怪，阿强摇了摇头，回答：“水怪没看见，但是路边做水怪面人的生意可好了，大家都排队去买。湖上划船的也很多，十文钱一次。沿着湖来回划一趟。说真的，那山可丑了，还没有镇上的后山好看。”
说得她对先生的水平逐渐怀疑。接着又开始羡慕阿强。
“羡慕我做什么？”他傻乎乎地问。
“羡慕你可以到处去玩。世界好大啊。”把目光投向远处，她轻声说。“其实书里看到这些我就很满足了，我想世界不是从镇东边到镇西边，而是镇外面有城池，几十万人穿行其中。城市外面是国家，国家中心有尊贵的王。而王之上又有天子，他代表神的意志。他住在巨大的青铜宫殿中，宫殿外有九鼎象征四方天下。每年王从各个方向赶来，带来国内最好最奢华的东西献给天子。他们还会举行祭祀，跪在祭台下方，祈求老天爷恩赐……不过看今年这情况，他们今年确实没去祭祀。”
阿强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墨瞳很无奈地说：“我还没说完呐。虽然看书就够了，但还是不免怀疑自己，俗话说眼见为实。真的羡慕你能实地去看。但是你每回回来都说面人啊糖葫芦啥的……”又想：到底是先生的书不靠谱还是阿强不靠谱？
怀疑完了还是接着去偷书看。除了《大胤未解之谜》这种，还有一些专讲异邦的故事，比如《XX公主》这种公主系列，全是身份尊贵的女孩谈恋爱的故事。墨瞳并不十分感兴趣，但出于一种奇怪的收集癖，硬是把公主系列全看完了。
先生什么时候能多买点书就好了，她思忖着，这些书还是太少了，好看的就更少了。每次都要仔细地瞅，才能从缝里拽出一本凑合的。
其实偷窃行动一次也没被抓过。墨瞳看得快，三两天翻完了又给放回去，再偷下一本出来。非常隐秘。但她却被冠上过小偷的名号。
隔壁郎中的闺女在镇上大户人家当丫鬟。一日做菜突然发现一块小巧玲珑的磨刀石不见了。此时，墨瞳又一次跟阿强发表了一番“世界到底有多大你都白出去了”的演说，阿强怒了。
“我们家的书可比先生家的多多了，而且我都看过！”
“你撒谎！”墨瞳毫不让步，“你家的书……”后半句生生截住，拐了好大一个弯才变成“怎么可能比先生多，先生可是开学堂的！”阿强丝毫没意识到什么不对：“不信你跟我去看！”说罢便猛地拽住墨瞳往家里跑。他其实也住在偏院，房里只有一个丫鬟，而且丫鬟经常不在，不知跑到哪里去瞎野了。阿强，只是表面上贵为公子罢了。不过若非这样，墨瞳也不能和他交上朋友。
两人还没有转悠到书房，就先折在了厨房。原因是阿强非说要吃糕点，钻进厨房就开始翻找。
丫鬟便一口咬定是门口那个小姑娘贪玩把磨刀石拿去玩了。墨瞳圆睁着眼想反驳“我要这破石头有何用又不能吃又不能读”。不料，阿公竟一直跟在后面！他急急忙忙给这件事下了定论，认了错，恳求道：“小孩子胡闹，不知道东西好坏，瞎玩给弄丢了，实在惭愧。”墨瞳呆了。或许阿公只是出于好意，如果孩子替丫鬟担罪，孩子和丫鬟都不会有什么事。
可事后，一直坐到深夜，并没有谁来给她一个解释。这件事从此就在墨瞳心里打了个结。第一次，她觉得，好像自己做得好不好，其实并没有人在意。
家里的粮食所剩无几了。怕不怕死呢。墨瞳想着。
其实不是很怕。抛却必要的责任这个理由，甚至有点纳闷为什么人要活着。暮色使残酷大地温柔起来，阿公去大户人家讨要救济还没有回来。大户人家的主子拿着征兵的告示在家里发愁。桌子上一碗白米粥就着面饼和几样小菜用了一半，腹内没有饿的感觉，便招呼着下人拿下去当作明日早饭了。阿婆认真地给弟弟清洗。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家家户户都在为米粮忧愁着。
不曾想，一场更大的危机悄然来临。
瘟疫。
传染速度远比想象更快。镇上开医馆的疯了一样每天挤进来大批大批的人讨药，大夫也疯了一样每天从这一家跑到另一家。开始还认真开几副方子尝试救人，可患病的人越来越多，救治的速度赶不上发现的速度。渐渐的，大夫也开始倒下了。
没有人了，各种意义上的。
要想活命，就别呆在这个镇上。要不想走，就不能活。这庐东镇，就是人间地狱。
墨瞳望着年迈的阿公阿婆和年幼的弟弟，心里只觉得很乱，一下一下地觉得疼痛。正是这种看不到尽头的苦难最为折磨人。每日醒来，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刚要觉得是幸事，转头想起今日不知能吃几粒米抵抗饥饿，又不知会不会突然染上那种可怕的疾病。小小的心痛苦地揪成一团，并不自觉地蹙起了眉。
“也只好熬着，总不能真的去死。还是说，其实死了省口粮食也行。”墨瞳无奈地望向天空。
或许上天可以听到么。
阿公悄悄递过来一碗水，墨瞳默默喝了。阿婆的脸色十分怪异，近些日子不太好的气色更加不好，蜡黄的脸，破叶子一样颤抖的身子，好像真的会随风飘走。阿婆的脾气也变得很差。前两天因为墨瞳忘记了几个字的读音，阿婆大发雷霆，震得墨瞳半夜还在瑟瑟发抖。
墨瞳很快地扫了一眼阿婆又很快地把头转回来，心理防线几乎要被击穿。可自己似乎也做不了什么。如果跟隔壁的蹩脚郎中学了几招，兴许现在还可以去治病救人。哪怕在途中得病死了，也算死得其所，这辈子不枉这么一遭了。
于是墨瞳悄悄地溜出后门，往郎中家走。这时候天还没亮，郎中应该还没出门。这几日，就连这种不入流的郎中都被委以重任，每天早早出门，半夜才能回家，本就干瘦的身躯又瘪了几分。
郎中听着墨瞳的话，胡乱问了两句，抓了几味药塞给墨瞳，然后指着其中一味说：“这是黄连，这是三七。今天教你两个，你先带回去给你阿婆服了吧，剩下的慢慢再教。”墨瞳没来得及反应，道了声谢，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屋外了。
“这是……不肯教的意思么？”墨瞳想。
幸好阿婆只是普通的胃疾，墨瞳每日勤劳地按照郎中的嘱咐，用火熬好，然后喂给阿婆。阿婆的气色果有好转。
“郎中真是好人啊，还送药给我们，还教瞳儿医术。”阿公感叹。
阿婆不置可否。注视着墨瞳乖乖把碗筷收走的身影，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阿婆。”一个清脆的声音。
“唉。”阿婆忙回过头去看似锦。
过了几日，阿婆说，虽然好了不少，但毕竟未完全康复，让墨瞳赶紧再去郎中家抓点药。
“瞳儿。”阿公望着小小的身影，突然唤道。
“嗯。”
“好好学，多学点医术。”在逆光之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直觉她笑了一笑，转身去郎中家里抓药。
郎中家门口隐隐约约站着两个人，一个影子极其干瘪，另一个小巧玲珑像个姑娘。姑娘只是啜泣，垂着头，干瘪的影子在说：“儿啊，趁现在没染上，收拾好细软赶紧走吧。你爹我活了大半辈子，走了十几座城，从来没遇到过这种…那文人怎么说的…尸殍遍野！天要亡了这镇啊！爹不能照顾你了，就凭这些年行医积的善，但愿保佑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衣食无忧…”“爹！”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像是哭过很久要把心呕出来：“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别管他们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是老天要收了这镇，您就不该跟老天爷做对！您可不能不要萍儿…萍儿就您一个爹…”父女俩在一起抱头痛哭。
苏墨瞳在墙根伫立着。
原来是这样的。苏墨瞳想着。活着，活着是因为被人需要。就算再苦再累，还会有一个人拉着你的手说“不要离开我”，如此便舍不得把命随随便便放弃掉，因为那对某个人来说是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没有人需要呢，人就像这灾病期间花不出去的金子，自己哄自己玩罢了。
慢慢向着家的方向挪回去。她不敢走得很快，也不敢折回头去找郎中。她仿佛在玩一根惊险的平衡木，无论往哪边倾斜，结局都是致命的跌落。可是她也不能长时间停留，该来的总要来。
家里却已空无一人。
没有阿公，没有阿婆，也没有弟弟。弟弟的房间里衣物都消失了，阿公阿婆的房中也不剩下任何财物。灶台下的米缸还剩最后一小把米，刚好墨瞳幼小的手可以一把抓起来。
原来无论我做得多好，你们还是不会选择我啊……
墨瞳喝完最后一碗水中漂浮着零星米粒的粥，走出家门，坐在树下。晚星升起来了，像妈妈的眼睛。“真的有老天么？”墨瞳轻轻问着，“我只是，想见爸爸妈妈。”
晚星落下去了，最后一丝黑暗笼罩在墨瞳身上。
“走么？去天下。”墨瞳睁开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