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书,不爱唐诗,不爱元曲,但偏爱宋词。唐诗多有局限,元曲多有戏谑,偏偏宋词,三五成句,四六成情,爱不释手。如果说唐诗中更多的是诗酒流连,那么宋词中更多的是花月纵横。本想将宋词分类道来给你一一述说,却发觉才疏学浅,只好把心里最美的宋词分享给你,盼你欢喜。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晏殊《木兰花》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就是人生,不管你以何种姿态流荡人间,终究要寂静地离去,两手空空。其实,这个世界上,除了功名利禄,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流连,比如夕阳西下,比如月下黄昏。当人们忙着追逐时,我们不妨停下脚步,看山看水,听风听雨。
晏殊的生平,可谓风平浪静。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感慨叹息,叹息岁月无声,叹息聚散无常,叹息生命如尘。事实上,他活着很清醒,也在这样的清醒中看过许多繁华寥落,浮浮沉沉。
在宋仁宗庆历三年,宴殊被罢官免职,对于这样的变数,让很少经历风雨的晏殊颇感无奈。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写了这首词。对着逝去的春天,他说出了这样的心事:他宁愿烂醉花间,忘却聚散浮沉。只不过,我们知道,最深的沉醉即是最深的清醒,最深的清醒即是最深的沉醉。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听起来似乎带有几分牢骚,其实这是词人发出的惆怅落寞、悲伤荒凉之感。可见,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什么地方,无法摆脱的,总是世事无常。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晏几道《临江仙》
这是一首多么悲伤的词曲,“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这两句道尽了词人无可奈何的悲哀!掩卷长叹,丝丝无奈和悲伤无边无际地缠绕着。世间的有情人大抵都渴望团聚相依,所有的爱情最完美的结局就是白首而终。然而,世事并非都能遂了人愿。于是想起纳兰容若的那句:当时只道是寻常。
多情的晏几道,仍在离思里独自彷徨。又见春天,草长莺飞,燕儿双双穿堂。睹景思情,他越发想念那个姑娘了。细雨轻飞的夜,他对花独饮,以此消愁。然而,酒醉又酒醒,此恨绵绵不减,独对空帷,伊人不在,思念仍旧不可抵挡,于是为她写下了这首词。
离别之后,重逢难期。她走了,不知她的心是否也已远去。他活在短暂幸福的记忆中,夜阑酒醒,思念不止。“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世间之痛,莫过于生离和死别。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苏幕遮》
读书求仕,是古代文人普遍的人生选择,一旦踏入仕途,便游宦四方,长期远离家乡,难免不思念故乡的亲人与风物,因此,思乡成为古代诗词中的永恒主题,最能引发天涯游子的共鸣。
思乡的情怀往往借助词人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故乡景物来表达,周邦彦的这首《苏幕遮》正如此,它以荷为媒介,表达对故乡吴门的深深眷念。
借荷抒发故乡之思,周邦彦是个中高手。这首词天然真美,不事雕饰,它以质朴无华的语言,准确而又生动地表现出荷花的风神与词人的乡愁,有一种从容雅淡、自然清新的风韵。使人久久沉醉其中,无法自拔。尤其那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寥寥几笔,道出荷的摇曳多姿、神清骨秀。清新恬静的意境,跃然纸上。
清晨的阳光投射到荷花的叶子上,昨夜花叶上积的雨珠很快就溜掉了。清澈的水面上,粉红的荷花在春风中轻轻颤动,一一举起了晶莹剔透的绿盖。远远望去,仿佛一群身着红裳绿裙踏歌起舞的江南女子。读此,不能忘情。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无论何时,扬州都是令无数人心驰神往的地方。如画的云水相依,如诗的烟雨迷离。这被人遥望的梦里江南,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恬静和自在的模样。当然,不只是山水云烟,还有那些曾经梦幻般的情节,都让人浮想联翩。遥遥望去,似乎还能看到当年离别前的夜晚,烛火替人垂泪到天明的情景,似乎还能听到二十四桥上那些喃喃私语,还有那明月之夜的箫声。
可是,这如梦的地方,却也有过不堪回首的记忆。五湖烟水也好,大漠孤烟也好,战火烧过之后,总会留下断壁残垣、荒烟蔓草。历史就是这么冰冷,看似有选择性地湮灭,却又从不选择。最美好的事物,在历史面前,也只是刹那烟火。
八百多年前的宋朝,金主完颜亮大举南侵,曾占领扬州等地,大肆劫掠,让如梦的扬州变得萧条冷落。谁能想象,这个醉人的地方,竟然也遭受过历史无情的洗礼!
姜夔,字尧章,别号白石道人。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常常流连于江湖。姜夔所处的年代,正当宋金媾和之际,朝廷内外,文恬武嬉,将恢复大计置之度外。姜夔也曾因此而痛心疾首,深情慨叹。所以,此时经过扬州,触景生情,感伤时事,于是而自度此曲,抒写黍离之悲。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鹤冲天》
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苍天捉弄人,总有许多办法。想要芳草斜阳,却遇见风雨飘零;想要月满西楼,却遇见西风碧树。人生的旅程,最是缥缈难测,莫说终点,就算是下个转角、下个黄昏,将流落到何处,我们都不知道。
古时的读书人,基本上都想走上仕途,都渴望扶摇直上。似乎,所有的人生价值都必须在官场上才能实现。于是,无数才华满腹的人在那个鱼龙混杂、尔虞我诈的地方,落得愤懑幽怨,郁郁寡欢。但是,我们很惊喜地看到,也有人视富贵为浮云,只恋美酒诗赋;也有人抛名利于身后,只醉山水云烟。柳永便是如此。
千年以后,恐怕仍有人无法理解柳永的选择,仍有人对他冷嘲热讽。只因他远离了名利,只因他常常流连风月。他的凄凉结局,更是成了人们指摘他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茫茫人间,恣肆如柳永的人不多,狂傲如柳永的人不多,多情如柳永的人不多。“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这便是柳永。
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无语,邮亭深静,下马远寻,旧曾题处。无聊倦旅,伤离恨,最愁苦。纵收香藏镜,他年重到,人面桃花在否?念沉沉、小阁幽窗,有时梦去。
——袁去华《瑞鹤仙》
生命如尘。不管你愿不愿意,来到人间,便只能如尘埃般,随风飘荡,萍踪不定。我们经历爱恨,也被爱恨经历;我们穿越悲喜,也被悲喜穿越。红尘太远,岁月很长,我们仿佛历经了沧桑,其实只是瞬间停驻。多年以后,尘世的纷扰聚散、悲喜浮沉,终将在我们的生命上,踩出寂寞与荒凉。回头再看,蔓草荒烟,人间依旧,我们却早已不是来时的模样。
爱情,这是无数人的信仰。遗憾的是,越是视爱情为信仰的人,就越避不开悲伤。生活是无解的谜题,聚散离合,只在刹那。情缘若是太短,谁又能求得永远?多年前,徐志摩再次来到康桥,依旧是水光潋滟,芳草多情。当年,就在这样的风景里,他曾经与林徽因携手花间,共醉斜阳。可是如今,这里的云水,沉淀的已是别人的爱情。
在南宋初期的词坛中,袁去华是个不太受重视的人物。正史里没有留下他的传记,只知道他是绍兴十五年(1145年)的进士,曾做过善化和石首的知县。善为歌词,曾被张孝祥称赞。
我们不知道,词人与那个被他思念的女子,有过怎样的爱情。只知道,许多个日子,他都只能去到梦里,寻觅那些曾经的温柔。如今,当他走过那些熟悉的地方,睹物思人,只能茫然叹息: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春风。
爱情故事,无论开头还是结尾,总有千万种可能。遗憾的是,很多时候爱情总是这样,最初欢喜,最后伤悲。于是我很想感叹句:流水见人如故,人面桃花在否?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秦观《满庭芳》
这世上,不管曾经有过怎样的欢乐时光,能永远相依相伴的又有几人?曾经以为,与我们激扬文字、吟风赏月的那些人,永远不会离去;曾经以为,和我们月下黄昏、诗书相伴的那些人,始终都在那里。可是,多年以后,蓦然发现,我们只剩下自己,走在孤独漫长的路上,独自面对摇曳的时光。
其实,我们已经在那些古典诗词里,见过太多离别。但是每次读起,仍会不禁兴起感伤。沧桑变迁,却从未改变离别的模样。当然,如今的离别与千百年前相比,悲伤少了太多。毕竟,如今纵然离别,重逢也不须太久。可是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别后两处缥缈,最是让人无奈。
若非如此,那个黄昏,秦观也不会这样黯然神伤。残阳饮血,浊酒余欢,想必所有人都知道,在斜阳欲晚的时刻离别,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可是,恰恰这个时刻,离别最常发生。
或许,很多时候,离情早已开始蔓延,人们却难舍难分,于是长亭古道,踯躅许久。当然,不管如何不舍,夕阳西下的时候,离别终将上演。于是,我们看到,离别后的秦观,泪眼迷离,落寞无语。“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