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发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乘坐海南航空……”路真缓缓闭上眼睛,长呼一口气,耳边传来机长的广播声,飞机即将起飞,一切已成定局。回想半年前得知爸妈有了送自己出国留学的想法,路真一口答应下来。对于国外的教育水平她早有耳闻,再加上海外学历在国内找工作非常吃香,性格内敛的路真满腔热血,表现出难得一见的喜悦。

临出发的前一天,行程规划已然做好,路真躺在睡了十八年的床上,幻想起到了国外的日常生活。但这一细琢磨,琢磨出了隐患:虽然小时候上过外教课,也考过了托福,但从未有过和外国人真正的交谈,他们的语速若真如电影里那么快,我能听懂吗?庆幸的是爸爸联系了正巧在那边生活的老同学接应自己,但一旦到了学校我就是孤身一人了,能马上交到朋友吗?路真思绪乱成麻,突然感到有些后悔,怪出国这件事抉择地过于草率,一时头脑发热。

飞机已经在平流层飞行了一段时间,舱内的温度也降到了二十度左右,用脑过度的路真往上拽了拽披在身上的毛毯,渐渐生了困意。

飞机的另一个角落,王树实从梦中惊醒。他望向窗外,看着一望无际的黑暗定了定神。还记得前年这个时候,树实终于说服了年迈的爸妈支持自己出国读大学,他将国外的教育和生活描述得天花乱坠,并承诺好好学习、节省开支、一毕业就回来陪爸妈、找到高薪工作。两位老人感涕上天垂怜,老来得子,自知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希望宝贝儿子能接受最好的教育,将来有出息,找个好工作养活自己。他们取出攒了半辈子的存款,又向亲戚借了点,总算凑齐了中介费和学费。那年在机场,老两口抹着眼泪向树实嘱咐了许多,更有一点被反复提及:别心疼钱,该花花,别替爸妈省着,别委屈自己、饿着自己……他们眼含热泪,微笑挥手……

树实感觉鼻头发酸,他紧闭双眼,用力挤了挤眼皮,试图让泪水回流。他在心里向爸妈默诉,我在外面过得很好,学习成绩优秀,生活多姿多彩,与同学老师相处和谐,甚至成为了学院里的交际花,朋友中的大红人,身边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美好的画面助树实转换了心情,他自豪地拨了拨头顶上那异常显眼的蓝绿色卷发,心心念念即将开始的第二学年。


“哎,Lisa,我和妍妍刚刚说要去中国城吃火锅,然后唱K,走吧一起!”

“好啊好啊,等我收拾一下!”

“你们要去唱歌啊!我们几个也想去来者,咱们一起呗!”

……

学术氛围浓厚的阶梯教室门口,三个精心打扮的女生正在讨论今夜活动,几个穿着时尚的男生听闻凑了上去。他们很快商定了去处,满脸期待地快步走出教室。

今天是开学后的第一个周五,刚成为大学生的一年级新生迫不及待地想要体验成年后的自由夜晚。他们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身上焕发着青春的气息。然而这些美好似乎与远处的路真毫无关系,她迟缓地将小桌板折叠收进座位旁侧的扶手里,起身背上黑色双肩背包,离开了教室前排,她有意地放慢脚步,不想追上那几个与自己不尽相同的同乡人。走出教学楼,她低头看着地面上用红色铺砖拼摆成的异国花纹,又想起开学第一天的场景。

那天,生性认真的她提前半小时进入了尚且空无一人的教室,挑了个靠前的位置,从书包里掏出崭新的笔记本和新买的录音笔,她把录音笔调试好并藏进了上衣兜。在这半个小时里,老师与学生相继出现在教室后面的入口处。年迈的光头老师健步如飞地走上讲台摆弄投影设备,几个外国学生结伴坐在了教室的后排,开始用极快的语速聊天。路真背对着不断有人进入的大门,仔细辨别每个脚步声去往的方向。她非常期待这时候有个社牛走到前排和自己打个招呼,从此开启交友之旅。倘若不是社牛、不打招呼,坐在自己附近也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孤独。她强装镇定,心里已是翻江倒海。教室门口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点!马上上课了!”,这是一句路真再熟悉不过的语言。是几个中国学生,太好了!她微微偏头,期待地瞥向门口。这时,几个青春靓丽的女生抱着笔记本电脑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几个同样拥有中国面孔的男生。迫于时间,他们翻下最后一排的座椅迅速坐下。分针指向整点,光头老师开始发话迎新,正式上课。

就这样,路真错失了最佳交友时机。在往后的几天里,虽然路真仍不断地寻找、等待合适的机会,但往往越是犹犹豫豫、计较是不是最佳时机,越是错过机会。无奈,她独自上下课、独自去食堂、独自回宿舍……她开始自怨自艾:真是懦弱,为什么连说话都不敢了。她开始归咎于他人:她们看起来很喜欢社交,为什么不能主动来和我说话呢。她开始胡思乱想:会不会是她们看不上我,嫌弃我土……她回到宿舍,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打量着对面这个满脸愁容的人,不长不短的原始黑发、遮住了半张脸的黑框蛤蟆镜、卡通图案短袖T恤、黑色紧腿裤、黑色双肩背……真是好一个学生气十足的乡巴佬。再想想那些阳光的女孩子,彩色的头发、精致的妆容、简约但不简单的穿搭……负面情绪很快形成一层透明的膜,将她包裹在内,屏蔽了外界的她也慢慢说服了自己:不如就躲起来吧,我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路真心里重复着这道下给自己的“圣旨”,不知不觉走到了十字路口。红灯停下了她的脚步,也停下了那几个同乡人的脚步。路真紧张地向后退了退,生怕被他们发现,心底却又矛盾地生出一丝期待。

“哎,说起来咱们年级还有一个中国女生,你们发现了吗?”

“我知道你说的那个女生。”

“要不要叫上她啊,大家一起聚一下。”

“我感觉她有点儿不太好接触……有点高冷,看起来也不太喜欢去人多的地方……”

“诶对,我也有这种感觉!”

“要不这次就算了吧……到时候别搞得大家都尴尬。”

几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路真的耳朵里,尽管他们善解人意地说着不想让场面尴尬的话,但此刻躲在后面的路真已经觉得尴尬至极了,她感觉脑壳发胀地疼,脸也热得发烫。她马上装作落下了什么转身走回了教学楼,即使她清楚此刻并没人注意到她。


忙碌的日子总是感觉过得很快,一眨眼已是期中。自开学以来,路真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除去上课、吃饭和睡觉,她将图书馆填满了自己的行程。最初的两周,她每天晚上九点准时拨通与爸妈的视频电话,介绍国外城市的模样,校园的学习与生活,然而当这股子新鲜劲过去了,打去的电话也就变少了,直到有一次爸爸的提问:有没有交到比较好的同学啊?戳痛了她的内心,她敷衍了一下立即转移了话题。在这之后,路真打去家里的电话更少了,她害怕被再次提及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也害怕那个问题勾起心中的郁闷。

妍妍几个女生依然抱团形影不离。在她们眼里,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学霸,上课坐前排、笔记认真记、没事图书馆、从早学到晚。学霸自然是令人敬佩的,就是不大平易近人,不像同龄人。她们偶尔会向路真询问关于作业进度、论文题目之类的问题,虽然她总是语气温和不厌其烦地回答和讲解,但笑盈盈的样子总给人一种过于礼貌、极其疏远的感觉,实在不像同学间轻松的学术交谈,更像是请了个负责任的助教。

期中考试结束后,也许是高兴过头,也许是出于礼貌或好奇,妍妍突发奇想,作为代表向路真发出了活动邀请,意外的是竟然成功了,众人都为新朋友的加入兴奋不已。

转眼间,在离学校不远的中国城,路真随同学们进入了一家KTV的接待大厅。大厅足有两层楼高,富丽堂皇的装修仿佛将她领入了异世界。她克制住心中的感叹,尽量表现出见过世面的样子。

Lisa像招呼老熟人一样招来个戴黑色小蝴蝶结,穿黑色小马甲的亚裔服务员,对暗号似的说:“哈喽,六位,中包,先三个小时吧。”

“好的,这边请。”暗号对接成功,服务员礼貌地指引客人进入了包间,随后功成身退,随手带上了门。

包厢内的装修同样是金灿灿的,其中一面粉饰相对简单的墙上挂着个顶天立地的大屏幕,正对屏幕的是两头顶墙的黑色长沙发,位于二者之间的是一张膝盖高的黑色玻璃茶几,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免费赠送的小零食、两个话筒和一张酒单。

妍妍热情地将路真拉到沙发最中间的位置,几个女生紧挨着她一齐坐下。一个男生拿起酒单,只看了一眼,便从门外叫来个路过的服务员,轻声说了句什么。Lisa拿出手机扫了一下大屏幕上方的二维码,倾身凑到路真面前。

“真真,你平时唱什么歌?我跟你说,这家的歌特别多,想唱啥唱啥!”

垂在脸前的浅粉色发丝、突如其来的亲密和直白的称呼让路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知所措,一时间接不上话。

“哎你离人家远一点儿!吓着人家了!路真,别理她,你想唱啥就扫那个码~”妍妍一把推开几乎靠在路真肩上的粉脑袋,语气轻松地为她解了围,顺便带动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嗯好。”路真感激地投去一枚微笑。

此时刚刚的服务员推开门,在茶几上放下六瓶啤酒后退出了房间。两个男生配合默契地拿起瓶起子一瓶瓶地打开,然后爽快地灌了一口。另一个女生已经准备开唱了,她自信地手握话筒,站在茶几一侧,等待入拍。“拨开天空的乌云……”美妙的歌声从嵌入墙壁的音响中传来,在听众的耳朵里绵延开来。先是轻声细语娓娓道来,紧接着声调渐高,音量也放肆了起来,到了高潮更是气宇轩昂、感染力十足……路真呆呆地看着这位歌手,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唱的很好吧!大宝以前跟专业老师学过唱歌,科班出身~”妍妍崇拜地看着大宝,胳膊肘顶了顶身旁呆呆的路真。

路真被顶的回过神来,心里却犯了怵,初中上音乐课时,老师曾说她声线打不开,声音太小,音域太窄,唱不了高音……各种听不懂的缺点曾石头般地砸在她弱小的心灵上。一定是刚刚接受邀请的时候头脑过热,竟然忘记了自己不会唱歌这件事。

此时包间里的气氛已经到达了高潮,大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一个比一个唱的好,个个热情如火,深情似水。似乎并没有人关心路真是否点了歌,路真也暂且松了一口气,她趁着众人都沉浸在大宝的疯狂歌声中,偷偷出去上了厕所,回来时偷偷坐在了离门口最近的沙发上,默默祈祷接下来的时间也没人注意到自己,就让自己烂在这角落里吧。

然而老天不惯人,畏畏缩缩的路真还是被心思细腻的妍妍发现了。

“路真,哪首是你点的呀?我帮你置顶吧!他们这些人一唱起来就没完没了!”

路真怔了一下,心想这都能发现,一方面暗自赞许妍妍的观察力,另一方面面露难色,连忙摇手,“我不怎么会唱,今天先算了……”

“这有什么!要不你也来一口?酒壮胆!”妍妍递来一瓶没人喝的啤酒,鼓励地说。

“哦不不不,我不会喝。”路真看见酒,更加慌张了,一个头两只手拨浪鼓一样地摇。

妍妍看出路真的窘迫,没有继续追问。然而这段对话引起了Lisa的注意,神经大条的她没有想太多,直接走到路真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来!你想唱哪首,我跟你一起唱~”

“不用不用,你唱吧,不用管我,我听你们唱。”路真的连连拒绝,降低了现场温度,就连Lisa也无奈地笑着走开,回到自己的主场。

第一次的歌会草草结束,走出KTV已是晚上九点多。不甘心的妍妍突然提议去附近的奶茶店,几个人的心情瞬间有了好转,纷纷举手赞成。可路真在经历了许多突发状况后已是疲惫不堪,一想到还要和大家一起回学校,便想马上逃离,找借口说道:“那个,我得先回去了,我爸妈找我来着,说要给我打电话,你们去吧!拜拜!”话音刚落,她转身向公交车站的方向跑去,不给其他人留任何挽留的机会。

妍妍看着落荒而逃的路真,和身边满脸懵的同伴,泄了最后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她是真慢热啊……”


王树实来美国求学之前,就给自己起好了英文名,Allen艾伦。他认为这个名字起得恰到好处,朗朗上口,活泼不显张扬,绅士不显油腻,亲民不显土气,一定会为本就颇受欢迎的自己再加一分。

当地时间下午三点,树实刚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点开流量网络,预期的连续消息提醒并没有发生,只有一条来自文森的简短语音:“Allen,我今天突然有急事,没法去接你了,我在开车,先挂了。”

树实失落地从耳边拿开手机,迅速地在对话框内打上“没事儿,我打个车就行,你忙你的~”发送完,他收起手机,现在更重要的是过海关,取行李,怎么去学校的事之后再想吧。过海关的队伍已经九曲十八弯的排到了过路的通道里。队伍里基本都是即将开学的留学生,有的学生满脸稚嫩,一看就是大一新生,紧张地反复翻看手中厚厚的一叠资料。树实已经有了一次过海关的经验,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小视频。队伍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突然,前面的男生一个不稳,手中的资料滑出,印有私人信息的纸张掉落满地。男生慌张地蹲下来以最快的速度收集铺在地上的资料,不断地和周围的人道歉,不好意思打扰到他们。看着男生焦急的样子,树实想起了一年前也是孤身一人,独自解决麻烦的自己。他深谙社会的无情,旁人的冷漠。他俯下身,帮男生捡起了剩余的资料,也是给曾经的自己一些温暖。

男生接过资料,红着脸深表感激,然后两人顺其自然地聊了起来。王阳是一名转学生,和树实同校同级不同专业,今年是他留学的第一年。树实正觉无聊,干脆介绍起了学校的基本情况,大到城市环境,小到食堂最好吃的曲奇饼干。愉快的交谈缩短了排队等待的时间,两人各自顺利地通过了入境海关。相伴提取行李时,王阳更快地拿到了自己的托运行李,推着满载的推车向树实走来,他先是向树实要了联系方式,之后表示因有亲戚来接要先走,简单说了句“学校见”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树实见惯不怪地笑了笑,转身露出落寞的表情。

树实从履带上拽下自己的第一个箱子,踱着脚等待第二个箱子。附近,一位女警员牵着狗啪嗒啪嗒地嗅来嗅去,逮着个行李就凑上去闻一闻,不一会儿来到了树实脚下。本以为那狗闻一鼻子就走了,谁想到它竟狂吠起来。女警员先是示意狗安静下来,接着指向树实的箱子,命令打开。树实见识过外国警员的厉害,不说二话乖乖地摊开了箱子,他自认没带什么违禁物品,坦然自若地站在一旁,看着警员翻看箱子里的物品。女警员一件一件地将表面物品移开,很快从深处翻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打开一看居然是用塑料膜裹得严严实实的一整块酱牛肉。她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举着酱牛肉,质问树实这是个什么东西。树实看着这有点印象的黑色塑料袋,想起来那是自己打包行李时,妈妈递过来要求带上的东西,虽然树实明确的拒绝了,但没想到妈妈偷偷地塞进了箱子。他有些哭笑不得,连忙解释这是无知的家人偷塞进来的,并表示自己愿意接受罚款。女警员接受了他的解释,将酱牛肉放到一边,然后又示意那只狗闻闻剩下的行李,谁成想那狗又叫个不停。树实见状当场傻掉了,妈妈诶,您到底给我塞了多少东西啊……女警员也无奈地摇摇头,蹲下身继续翻看,很快,又一个塑料袋被翻出来,里面竟是几包蔬菜种子。树实彻底无语了,赶紧低头哈腰地道歉,说现在就去交罚金,千万别给自己列入黑名单。

大约折腾了一小时,这场闹剧终于结束了,围观看热闹的群众也散了。警员没收了酱牛肉和种子,并告诉树实交过二百美金的罚款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树实长呼一口气,总算是过关了,但看到被翻的乱七八糟的行李时,心中又猛地生出一股怨气,他不知该如何宣泄,不能怨父母,因为那是关心和爱,也不能怨海关,因为那是职责和原则。憋闷过后,想起还要自己想办法去学校,他崩溃了,两个大行李箱沉如巨石,打车是最省力省时间的,但由于机场距离学校有大概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车费昂贵到足够吃四顿饭了,倒不如坐地铁,虽然要倒三班线,还要徒手搬行李上楼梯,但只用花费三美元……

到了宿舍已是晚上七点半,食堂已经关门,只能启动备用的泡面充饥。树实一边等着即将泡好的面,一边解锁手机,打开好友群,在对话框里极速输入:我到学校喽!你们都在干嘛??

五分钟后,树实收到了朋友在打桌球的消息,他再次极速输入:来啦来啦!我跟你们说我回来的时候特别刺激!我到了给你们讲!

离宿舍不远的学生活动中心里有一片桌球区,树实很快在人群中找到了朋友所在的六号桌。台面上正在进行激烈的比拼,场面热火朝天,似乎没人注意到来人。

“嘿!哟!文森打得不错啊!谁赢着呢?”树实夸张地挥舞手臂,提高音量,终于得到了众人瞩目。

“哟!Allen,我还以为是谁呢!回家好玩儿不!”一个打扮妖艳的女生最先开了口,她撩着金灿灿的头发,矫揉造作地说。另外几人也朝着树实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嗐,回家哪有什么好玩儿的。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那才叫一个刺激!”树实将自己在机场被查出酱牛肉的故事复述了一遍,只是抹去了崩溃那部分。他说一句笑两声,再说一句笑三声,活脱脱将自己的遭遇讲成了笑话。听众也是很捧场,纷纷调侃树实怎么会傻到带着酱牛肉闯关。

树实看着被自己逗笑的朋友们,满意地笑得更大声了,却在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感到一丝悲凉。


曲终人散。树实独自走在回宿舍的小路上。他想着那块被没收扔掉的酱牛肉,那是自己最爱吃的菜,妈妈实验了很多次腌制的配料和炖煮的时间,才做出儿子最爱的味道。他鼻头一酸,思家的眼泪夺眶而出。

突然,身后传来一串极速的脚步声,那人拍了一下树实的左肩,“嘿!Allen,这么巧!”

原来是在机场遇见的转学生,树实马上调整情绪,借着夜幕抬手抹掉了泪水。“呀!王阳啊,好巧,你回宿舍吗?”

“是啊,你也住宿舍啊,我还以为你们都自己找外面房子合租呢。”说罢王阳顺势撇了一眼身旁人蓝绿蓝绿的卷发。

“是,本来我是想出去住的,这宿舍太小了,睡觉还得和不怎么认识的外国人挤一个房间。只怪我没找到人合租,我朋友他们合租的时候正好人满了,自己租又太贵……”想起这些事,树实心底的悲凉又浮现上来。

“你朋友是刚刚在活动中心的那些人?我刚刚路过的时候看见你们了,你那一声吼让我不想注意都得注意到了。”王阳回想起树实在桌球旁高谈阔论、手舞足蹈的样子,和现在平和安静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那会儿正给他们讲我在机场被查行李罚款的事情。特别刺激……”

“啊?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树实刚想用同样的方式再讲一遍机场的故事,就被王阳打断。他充满担忧与关心的神情和语气都另树实有些出乎意料,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朋友会做出的反应,他心底的悲凉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分别后,王阳回想着树实被开箱检查的事,如此严肃的事情在他口中,和他的“朋友”眼中居然只是个笑谈。他真的觉得好笑吗?真的把那些人当“朋友”吗?他望向树实的背影,那双手揣兜,含着胸低着头走路的样子像极了曾经高中班上那个哗众取宠的人私下里的样子。那男生原先是坐在班级前排的透明人,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当课间他总要跑到后排的男生堆里,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却很少有人理睬,更没人认真倾听。后来有一天午休,几个男生照例在后排聊着趣事,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他的笑点,使他笑得前仰后合,四仰八叉,动作幅度之大撩起了他屁股下的椅子,直接将他掀得向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夸张的动作仿佛点了在场所有的笑穴。这一刻他成为了人群的中心。他初尝滋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男生不断精进自己的“技艺”,放大自己的动作,提高自己的笑声,做浮夸的表情,讲虚构的笑话……甚至开始在课上找话茬,引得哄堂大笑。他可能很骄傲,很有成就感,但他不知道的是,在旁人口中,他只是个“会搞笑的小丑”。


在远离校园的城市街心公园,路真漫无目的地溜达。自从上次从KTV落荒而逃,妍妍又来邀请过几次,但都被自己以不同的理由拒绝了。要和爸妈打视频电话、作业还没写完、身体不舒服、家里亲戚派人来接了……下次要用什么借口呢?还会有下次吗?她又开始瞎琢磨:她们会不会觉得我讨厌她们……但我真的不讨厌她们,反而很感激她们愿意一次次地给我融入的机会。但我这个人实在是太无趣了,不值得……

路真心里像裹了一块抹布,又闷又燥。她走上台阶,来到公园里最隐蔽的角落,那里有几张供游人休息的座椅。这时,一抹青色闪过她的视线,她见过这个颜色,在学校里见过,在学院里见过,染这个颜色人并不多……对了,是那个出名的学长!曾经在妍妍她们的对话中出现过,他怎么会在这里?印象中,他更应该出现在人群里、在派对里、在KTV里……路真侧着身子藏在一株松树后,学长好像是睡着了,放松的样子很是难得一见。突然,青色的脑袋猛地向下一顿,他睁开了眼睛。路真吓了一跳,赶忙故作镇定地别过脸。然而小动作还是被捕捉到了。

“谁啊?”树实睡眼惺忪,虽然看不太真切,但也察觉到了树后的人影。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偷看,不会是小偷吧!他迅速起身,向那人影扑过去,没想到那人身形瘦小,动作敏捷,向着反方向飞快跑走,只留下一个女性背影。树实摸摸身上的手机和钱包,还在,于是放下了警惕,再一次看向那背影,黑色齐肩短发、黑色双肩背,心中默念“我记住你了”。

路真停下脚步,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怪自己倒霉,竟在这么远的地方碰见了校友,还是那位人物。

一周后的周日下午,这天天气晴朗,天空很蓝,云朵排着队路过太阳,在大地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路真再次光顾街心公园,不知不觉又来到了座椅附近。不料那耀眼的青绿又出现在眼前。真是见了鬼了,学长放着那么多朋友不顾,偏偏一个人跑到这里睡大觉。路真若无其事地装成路人从青绿面前飘过,打算另辟一处清静。

“咦!是你!哎我说你呢!”树实一眼认出了一周前的短发和背包,他追上女生,转身挡在她面前。

“唉!你不是大一那个学霸吗?!原来还是个熟人!”他整张脸凑到女生面前,眼看着她胀红了脸。

这样的场面始料未及,路真的心砰砰地像是快跳出来了,她本能地后退一大步,支支吾吾地说:“你好学长,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树实从路真局促的反应中看出了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轻咳一下,回到座椅上。他向路真招招手邀请她一同入座,既然彼此互相认识,也没必要防着什么了。另他奇怪的是,从学校到这个公园,坐地铁要坐十几站,就算是遇上了跳站的列车,也需要半个小时。况且客观来讲,市里有趣的公园数不胜数,自己经常造访是因为此处地僻人稀,是个远离人间嘈杂的避忧谷,放松身心的世外桃源。这小学妹是为了什么?

“原来你认识我啊,也是,我在学校里张扬惯了……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

“……那学长你是为什么来?”

“额……嗯……碰巧路过,累了就进来坐坐。”树实敷衍地编了个理由,感叹这小学妹居然反过来将了自己一军。

“你上周不也在吗?就那次我……”说着说着,路真想起来那天自己冒冒失失的蠢样,羞得没再说下去。

然而更羞的是撒了谎被当场揭发的树实。“那次也是路过……唉,其实吧,在学校挺累的,我就偶尔来这儿清静清净。”

“……嗯,确实挺累的。”路真轻叹一口气,仰身靠在椅背上,仿佛一直以来无形的压力随着这几个字一并卸载了下来。

“我说的累可不是学业上的累……”

“我说的也不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灯谜似的,没一句落在实处。地面上的灰色铺砖忽明忽暗,凉风从树间缝隙中穿过,吹拂着不同颜色的发丝。

树实拨开趴在脸颊上挠痒痒的一缕青发,“你看我这头发,颜色多酷,叫北极星蓝……”他看着手指间夹着的几根脱落的头发,调侃起来。“染发可真伤头发啊,而且我已经不记得染过多少次了,看我这头发掉的……”

“我们年级也有好几个染了头发的,挺好看的……我是不是也可以染个什么颜色……”路真摸摸垂在耳边的原装黑发,脑海中浮现出Lisa那颗酷酷的脑袋。最后半句话她说得很小声,这个想法像个秘密一样压在她心底很久了。她羡慕Lisa她们那样能够大方地表达自己的爱,展示自己的美。羡慕她们自信闪耀的人生。如果能做出一些改变的话,或许自己也可以……

“你想染头发?我还以为你是那种只会学习,别的毫不在意的单纯学霸呢!想染什么颜色啊?蓝色很好看的!好像也挺适合你的!”

“学长,你为什么染呢?”

“帅呗!还能因为啥。”

树实做作地甩了甩头。空气中只剩下两个轻微的呼吸声。一段尴尬的沉默后,树实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软下来。“我最开始染头发是想提高辨识度,我属于那种相貌平平,放人堆里绝对找不见的那种,染个绿毛绝对的脱颖而出。说实话,以前我没什么朋友的,连个愿意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看我现在这样多好,朋友多,说话也有点分量……”

“那为什么周末还来这种地方,还一个人来,还和我这种人说话聊天?”

“你这个小姑娘,说话真刁钻啊!而且什么叫‘你这种人’,你怎么了?不能和你说话吗?我这不是有点累嘛……话说多了就累……偶尔一个人静静挺好。”

“学长,我在学校里看见过你。说实话你看着挺招摇的,特别像个浪荡子,话多、一惊一乍、每次笑得很浮夸……但自从我上周看见你在这儿特别安静的睡觉,就感觉你可能并不像表面展示的样子……”也许是走出了情绪的控制范围,路真的话变得大胆了许多,一针见血地戳在树实心窝上。

“你这话说的,就好像你很关注我呀!”

“对!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想逗笑我,但感觉特别不真实……”

“怎么不真实了?”

“就是为了搞笑而搞笑。有点不真诚,感觉有些故意讨好。”

树实怎会不知自己的讨好型人格,但话从这个和自己半斤八两的小姑娘嘴里说出,就是让他感到不爽。“那你呢?既不真诚也不讨好。我可听说,你天天人前摆着个笑脸,但实际上拒人千里之外。你们年级的人这么不堪吗?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去结交吗?”

路真脑海中浮现出妍妍的模样。“怎么没有!?她们人都很好的!”

天空渐渐染上了紫色,路过落日的云朵也无辜被烧上了橘色。地上的灰砖映上了张牙舞爪的树影。两人的对话越走越歪,剑拔弩张地吵了起来,都为对方掀开了自己内心恐惧的遮羞布而感到愤怒和委屈。

树实抿了抿嘴,冷静下来后,有些后悔和一个小姑娘较上真儿,打破了沉默:“总之,咱俩都有问题。都像带了个面具活着,都不敢用自己的脸活,其实我也不想讨好谁,做自己多轻松啊……你都不知道每天上赶着那帮人有多累……”也怪气氛都烘托到这种地步了,没出息的话从他嘴中脱口而出,肚子里的苦水倒了个底掉。

路真一声不吭,细品着学长掏心窝子的话。我有多久没有做自己了?为什么不放松放松呢?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妍妍不值得结交吗?树影在金色的地面上随着时间的前进慢慢地拉长,不出意外的话,明天的树影还会重复同样的动作,后天的也是,大后天的也是。现在的我就如同这树影,木讷、一成不变……可我是人,我的人生不该如此。路真的眼神突然间明亮起来,没有了之前的黯然彷徨,更多了一分坚毅和希望,她似是大彻大悟,下了个很大的决心。

“学长,咱俩这样下去会越来越痛苦。要不要打个赌?”

“啥?”

“打赌。谁先突破自己。赌注是剃光头。”路真忽略了树实吃惊的表情,继续说道:“学长,天色不早了,我回学校了,你回不回?”

“真果断啊,剃光头诶!我都还没答应呢!”

“学长,做自己确实轻松,今天跟你聊天非常轻松。”路真拍拍大腿,起身回眸抛下一个久违的笑脸。树实看得出了神……

“学长,我想明天去染头发。”

“哦?下定决心了?染什么色?”

“下次见面就知道了。”


周二一大早,妍妍等人推开阶梯教室的大门,刚在最后一排坐定,突然瞥见前排的一颗红色脑袋。那是谁?同级当中没有这个人吧?看这个背影和座位位置,路真?几人怀揣着好奇,心不在焉地熬到了下课,她们盯着那颗红色脑袋起身、背包、转身……

“呵呵呵……你们仨的表情。”路真走上阶梯,远远便看到了坐在后排死盯着自己的妍妍等人。她说话的语气一反常态,透着轻快和调皮,掩嘴笑的样子也是判若他人,一改往日的清冷。

“怎么突然染头发了?”

“想做一些改变,这辈子一直是黑发,尝尝新!”

“颜色真好!啊对了,我们想一会儿去打桌球,去吗?”妍妍看着眼前有些不真实的路真,想起前几次失败的邀请,忽然有了成功的预感。

“好啊,不过我没打过,需要你们当一下教练啦!”

“我打的也不好,不过Lisa是个高手!”她拍着Lisa的肩膀,自豪地像是在炫耀自家小孩,小孩也摆出骄傲的姿态,引得一阵欢声笑语。

路真刚刚度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刻,她尝试着以最自然的状态面对众人,将最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妍妍几人的反应正如她期望的那样,也给了她勇气接受这意外之喜的邀请。

学生活动中心桌球区的接待柜台处,Lisa上交自己的学生卡,兑换了十五个桌球、两杆球杆和一个三角框。她开心地跑到一个空桌台,放下所有东西,蹦蹦跳跳地向走来的朋友们和自己的第一个准徒弟招手。

路真站在Lisa身边,双手撑在桌子边缘,细细打量着这个很大的绿色绒面桌面和均匀分布的六处洞口。她看着Lisa将白球摆放在一端正中位置,将三角框摆放在对面正中位置,放入两种花色的球并将黑球调整到中间位置,之后拿起球杆,伸展双臂弯下腰,摆出一个大鹏展翅的姿势,“啪”的一声帅气开球,只见所有的球四散开来,其中竟有两个球如同细线牵引一般同时进洞。

“师父,好厉害啊!”路真不再抑制内心的情感,激动得拍手叫好。

“徒儿,师父先露一手!”Lisa露出得意的笑容,继续展开攻势。

这时,标志性的青色出现在区域入口处,树实欢腾雀跃地拉着几个朋友正在兑换道具,粉发女孩一言不发地摆着一张臭脸站在队尾。树实端着一盘桌球凑上前,语气柔和地说:“还生气呐?我都道歉了嘛……我不该冲你吼~一会儿请你喝咖啡好吗?”

“Allen,你说你惹谁不好,惹这位……有你好看的喽。”身旁的文森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接过前台递来的球杆。树实看着文森冷漠的背影,憋闷着一口气,回想起刚刚在教室的一幕。

教室里,课堂即将开始,老师正在讲台收集学生们上一堂课的作业。树实从斜挎背包中翻出写满文字的作业,正要起身前往讲台,女孩尖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毫不客气地说:“Allen,作业给我看一眼吧!”

朋友的要求他向来是不拒绝的,即使知道这“看一眼”实际就是全部照抄,他还是会乖乖照做。刚要递出作业时,他突然想起了路真的话“故意讨好……”是啊,这种抄作业行为他本来是最痛恨的……他伸出的手猛地回缩,表情严肃地说:“你自己写吧,我得去交了。”

女孩的手尴尬地停留在半空,胸口处郁结一团怒气,冷冷地说:“你什么意思?”

周围冷凝的空气给了树实一个激灵,他顿时心生恐慌,随即挂上笑脸,交出作业。得到作业的女孩并没有饶过他,下课后在去往学生中心的路上一直冷着脸,环着手臂,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夜幕降临,校园内只剩下几处窃窃私语。学生中心已经歇业,与朋友告别后,路真走上了回宿舍的小径。刚才桌球区入口处的一切都被路真看在眼里,学长还是那个老样子,扮演着“朋友”中的“开心果”。

“路真!”一个男声出现在身后,紧接着是一阵呼呼的喘气声。

路真回过头看见了向自己小跑而来的树实,此刻只他一人,她停住脚步,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他。

“……真是你啊,我看见你从学生中心出来,但我不太敢认……你还真染了头发啊!”

“是啊,看来打赌是我赢了。”

树实本以为那约定只是个玩笑,小丫头竟如此当真。难道真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形象?他苦笑道:“哈哈哈……还记着这事呢……”

夜深了,隔壁床上的室友渐入佳境,起了鼾声。树实平躺在软硬适中的床垫上毫无困意,瞪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深空……这小丫头还真是突破了,她哪来的勇气,不至于只是为了看我的光头吧……一瞬间,他在脑海中勾勒出自己对文森坦诚相待的样子,但下一秒又想起粉发那张冰冷可怖的脸,立刻否定了美好的假想。他紧闭双眼,想要抹除记忆般地使劲摇头。路真的话再次浮现,“讨好……越来越痛苦……”,是啊……太窝囊了,必须斩断孽缘。


树实一早就给中国城理发店的阿伟打了预约电话,当他按时赴约,坐在专用椅子上并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经常负责给他染发的阿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阿伟刀起刀落,树实的发丝一绺一绺地落下,将地面染青,直到头顶只留下约两厘米的发茬。接着阿伟拿出调好颜色的一碗黑色染发剂,均匀地铺在青色发茬上。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的等待,在阿伟的安排下,某小弟将树实的头发洗净吹干,并交还阿伟做了最后的修整。

下午的数据分析课在三点准时开始了,树实独自坐在讲台左侧的后排位置,文森几人像往常一样没有现身。签到表格很快传了过来,若是放在以前,除了签上自己的名字,他还会换着花样代不在场的朋友签名。可如今他剃掉了包袱,不愿再做违心的讨好,只在表格上签好自己姓名便迅速传了出去。

长达三小时的课使树实的大脑精疲力尽,他飞奔至刚刚开门的食堂,想立刻饱餐一顿。他先是在自取食物区徘徊了一阵子,接着又去主菜区拿到了一盘今日特色意大利肉丸。不一会儿,他端着两盘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物来到了餐桌区。餐桌区分为两个区域,四人单桌区和多人长桌区,十几张单桌整齐地沿着一排落地窗摆放,落地窗的另一边是精心设计过的绿植花园,于是几张单桌成为了有着最美视野的抢手座位。树实坐在一张单桌前,先是欣赏了一番阳光明媚的外景,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坐过这个位置,以前都是和朋友们坐在能容纳十人以上的长桌上,只顾说笑,从未注意过这外面的世界。他一边向嘴巴里塞进美味的肉丸子,一边享受只有自己和美景的清静世界,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阳光明媚。

同样刚刚下课的王阳和同行的一名男生正端着盘子矗立在一片空座位前,此时食堂里的学生并不多,坐下来开吃的更是屈指可数,他们环顾四周,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要知道,若是稍后年少气盛的大学生聚集起来,食堂的屋顶怕是也能被掀翻的。找着找着,王阳注意到了坐在单桌的那个人,他的背影酷似树实,可他却没有那标志性的发型。恰逢光线变化,落地窗上映出了对面之人的模样,那是张再平凡不过的脸了,却让王阳格外惊喜。

“树实!我看了半天,还真是你,头发怎么了?哦这是我同学,介意我俩也坐这里吗?”动作先于语言,不等树实回答,王阳已经放下了盘子,拉开椅子坐下。

树实正凝神咀嚼一块难咬的牛肉,被王阳这一嗓子吓了一跳,连忙艰难地吞下牛肉说道:“好久不见啊!头发剪了,然后染了一下,老染太麻烦,而且伤发质,干脆重新长新头发!”听完这话,王阳若有所思,然后仿佛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开启了下一个话题。水过三巡,三人相谈甚欢,还意外发现有个爬山徒步的共同爱好,正商讨着相约周末一起出游,三个满怀青春气息的女声从隔壁单桌传来。

“咦?学长?”

“哦?这不是Allen学长吗?”

“学长!怎么突然换发型了?难道……”

路真与妍妍几人正在落座,歪着脑袋打量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学长。路真笑而不语,听凭她们胡乱猜测,时不时地瞄一眼树实无措的表情。

饭后,树实、王阳与路真慢步在回宿舍的小径上。对于树实突然换发型的行为,王阳虽有猜测,但不知具体细节,他好奇地问道:“总感觉你这有种削发立志的感觉啊!直接变成寸头了!形象差异太大。到底咋回事?”

“嗐!这事儿你得问旁边这位红发魔头,谁叫人家打赌赢了呢!”身心完全放松下来的树实忍不住说了实话,开玩笑似的把矛头指向了路真。

“没什么,不是什么值得说的赌,就是我要是染了头发,学长就剃光头。”路真过滤了部分剧情,风轻云淡地解释道。

“哦~原来如此啊~”王阳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虽觉得此事还能深挖,心有不甘,但想着来日方长,也不必急于此刻。

“诶?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啊!”

“有吗?我看是你心虚吧!”

“你说啥!”树实粗着嗓音,假装气急败坏地将手臂环在王阳脖颈上,从地面跃起,几乎是骑在了他身上。“呵呵……”路真捂嘴偷笑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树实看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顿时哭笑不得,埋怨道:“还笑?赶紧解释解释啊……”

发自内心而笑的两人使王阳对未来的校园生活满怀憧憬,他开心地说道:“对了,咱什么时候去徒步啊?路真,你们几个也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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