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杏黄的灯打在头顶,一根赤红的舌头正来回舔舐着我潮湿的皮毛,我出生了,和我同时出生的,还有四个,但最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我的弟弟。
我们的母亲在诞下我们后,很快就告别了猪世,当其他的猪娃还在嘬奶时,我和我的弟弟早已经吃上了黄金糊糊。那是厨师特意为我们调配的。厨师是我们最熟悉的人,他不厌其烦的向我们输送着他精致的厨艺,我们兄弟俩也以空荡荡的饭盆来回报他的热情。我们爱糊糊,狂热忘情,两颗桶口大的脑袋,终日栽在饭盆里,像从饭盆里长出来似的。
我们兄弟俩生活的院子很宽敞,而我们隔壁的院子相当拥挤,隔壁母猪生了十只猪娃,个个体质坚实,不像我们短命的兄妹。
我们两家共用的院墙上破破落落挂着几个洞,那十只猪娃总是将粉色的鼻子插在洞里作玩,左一个,右一个,上一个,下一个,桃花一样开在灰突突的墙上。我和我的兄弟也总是靠在这几个洞旁边,和十只猪娃一起听母猪的说教,以此打发除了吃饭以外的无聊时光。
母猪说的最多的,是每年年底的那场选美比赛。比赛以重量和质量为选择标准,两者兼优的猪将获得自由的权利。
母猪身上一滩粉红色的肉铺在地上,脂肪兜着粉白色的皮毛流的遍地都是,十只猪娃在她的胸口位置推推搡搡,热气腾腾。
“自由是什么?”一只猪娃问道。
有着同样疑惑的,还有隔壁的我们兄弟俩。母猪将它肥胖的头转向它的猪娃,眼眸闪烁,告诉猪娃们,自由是吃到外面的五颜六色甜美浆果,吃到汁液饱满的新鲜苜蓿草,吃到溢着清甜浆汁的嫩玉米,吃到藏在地下、皮薄肉厚的红薯......
那些是什么?猪娃们又问,有着同样疑惑的,还有隔壁的我们兄弟俩,我们这辈子只吃过黄金糊糊。
母猪继续说道,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最令猪心旷神怡的食物,最令猪幸福的食物。比糊糊还好吃吗,比奶还好吃吗?猪娃们的吵嚷声此起彼伏。隔壁只吃过糊糊的我们听到这里,塌耳直立。丰满的母猪回答道,比糊糊好吃一万倍,你们的父亲吃过,他去年获得了自由。
我们的爸爸获得了自由!我们的爸爸获得了自由!猪娃们吵吵闹闹,异常亢奋。母猪又道,像你们的父亲一样,成为一只体态丰腴、高大丰满的猪,终有一日你们也将获得自由。母猪的话激起了猪娃们的热情。
我们会获得自由!我们会获得自由!猪娃们长久地嗷叫着。
我们兄弟俩从墙上移开了耳朵,耸立的耳朵耷拉下来,盖住了我们的半张猪脸,两双三角眼闪烁着光泽,从那时候起,我们也发誓成为一只自由的猪。
从那之后,我更加努力地吃糊糊,充满营养的糊糊在极短的时间里将我填得滚圆,我一般不动,除了吃糊糊。浑圆的身体让我坚信自己将获得自由的权利。
而我的弟弟却不像往常一样,它吃的越来越少,总是若有所思的站在院子一角发呆,不像一只猪。
你不想要自由了吗?吃这么少,你可没办法赢过我!我问弟弟。
“那些东西这里没有,如果我们可以跳出这堵墙,我们可以更快的到外面去,更快的获得自由,就不用等到年底了。”
我听不进它说的话。
我哆哆嗦嗦的走向他,挂在骨架上的肉摇摇晃晃,只是站起来就已经花费了我大量的力气。我告诉他,我们是猪,我们有肥重的脑袋、短小的四肢、臃肿的身体,人料定我们逃不出去,才会垒出这样的院墙,你就好好吃饭吧。
它听不进我说的话。
我一如往常的栽进装着糊糊的饭盆里,我也是一只不浪费粮食的猪,饭盆永远干干净净,糊糊永远只进不出,这让我引以为豪。弟弟的节食使它的盆总是剩下很多糊糊,出于好意,避免浪费,我将顺便它的饭盆也清空了。
那天厨师装满了饭盆后,在院子围墙边站了很久,眼睛在我和弟弟身上来回游走,他从未这样观察过我们兄弟俩。
第二天,厨师带了一另外一个人过来,对他说道,饲料吃得干干净净,咋就一个长得肥,一个长的精瘦,就没见过这么瘦的猪。
那人一阵叽叽喳喳,没多久,他们两个打开了院墙上实心铁门,冠冕堂皇地走进了我们的院子。
肥硕的我和精瘦的弟弟缩在角落里,对这两个不是猪的生物充满了恐惧。他们长长的手臂向我们伸来,准确的说,是向我弟弟伸来。精瘦的弟弟瞬间冲向了斜对角另外一个角落,速度之快,是我有做猪的生之年都不会做到的,是任何一只猪都很难做到的。
弟弟缩在角落,干巴的躯干,战战兢兢。
厨师一个飞扑粗壮的大腿便压在了弟弟瘦骨嶙峋地身上,接着扭过头招呼着另外一个人过去,我在角落里一动不敢动,看着他们,只看到那人手里拿着一根透明的棍子,棍子顶上细细的一根什么东西,闪闪发亮,紧接着便落在了我弟弟消瘦的屁股上。我的弟弟在厨师的身下哀嚎着,扭动着,瘦弱的身躯被紧紧锁在厨师身下。后来那根透明管子就从弟弟的屁股里拔了出来。厨师两个也要离开我们的院子了,他们打开我们的实心铁院门,一前一后的向外走。一小束白光从门的缝隙里蹿进了我们的院子,我们的院子从来没有那么亮堂过。我受惊的弟弟直勾勾的盯着那扇铁门,我一脸慌张的摊在角落,身上的一堆肉同样使我动弹不得,尽管我感觉到弟弟的愤怒,使我怎么也没料到的是,我的弟弟在那束光芒消失前的一瞬间,冲了过去,拿着透明棍子的人被我精瘦的弟弟瞬间撅倒在我们脏污的院子里,它自己则冲了出去,厨师在外面吱哇乱叫,和刚刚被按在地上的弟弟一样。
我们院子的外面乒乒乓乓,满身污物的那个拿透明棍子的人也吱哇叫着跑了出去,我家院子的铁门宽阔的敞开着,这个实心铁门从未开这么久、开这么大。我们的院子变成了所有猪的院子里,最亮的院子。我颤巍巍的站起来,肚子上的肉坠的我走路歪歪扭扭,我站在自家院子门口,满世界的寻找着我的弟弟。我看到了在我们的院子外面还有一层院子,在那一层院子里,我精瘦的弟弟在前面飞快的奔跑,后面跟着一只通体金黄的大狗,身材和我的弟弟差不多,大狗后面跟着乱叫的厨师和拿着透明棍子、满身脏污的人。两人一狗将我的弟弟团团包围,一步步向我精瘦的弟弟逼近,而我的弟弟则一步步的往后退着。我想出去救我的弟弟,刚往外多走了两步,就走不动了,过分粗壮的四肢,一身肥肉,让我喜,让我厌。我看着自己的弟弟被逼到墙角,那只恶狠狠的黄狗狗,呲着锋利的白牙朝着弟弟低吼,两个人伸展着胳膊,步步紧逼。那个拿透明棍子的人趁着我弟弟的不注意,又一个猛扑,我的弟弟像刚刚一样,再一次动弹不得了,哀嚎声音比刚刚还大,让我无比心疼。我站在原地,对着自己养出的一身肥肉骂道,这该死的肉,镣铐一样。
他们用绳子绑在我弟弟的四条腿上,环环相扣,我的弟弟被他们生生拖向我们的院子,他们对着站在院子门口的我一阵猛踢,直至把我踢进我们的院子,我嗷嗷的退了回去,紧接着我的弟弟也进来了。那扇实心大铁门关上了,我们的院子恢复了平静和灰暗。我问弟弟,你怎么样了,受伤了吗?我的弟弟愣了愣,精瘦的猪脸上一股要命的兴奋,那一刻我以为自己的弟弟疯掉了,一只挨了打还乐呵的猪,真是疯了,比我的一身赘肉还疯。他告诉我,外面可真亮堂,外面有两间房子,外面的狗真精神,外面有一簇草,说不定就是苜蓿草。外面的院子里也有一扇铁门......它的讲述津津有味,比隔壁的母猪讲的还要生动,完全不像刚从危险中脱身的样子。我越看越觉得它疯了,不过也好,疯了总比死了强。
我们两只孤儿猪,又开始了从前的生活。弟弟回到自家院子的当天晚上,隔壁的十只猪娃,伸着粉红的鼻子,插在洞里,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桃花一样开在灰突突的墙上。它们不停的问着我们,你们院白天怎么了,我的弟弟兴奋的向这十只猪娃绘声绘色的讲述了白天的事情,外面可真亮堂,外面有两间房子,外面的狗真精神,外面有一簇草,说不定就是苜蓿草,和白天向我讲述的一样,隔壁的猪娃哇哇乱叫,外面有黄狗!外面有黄狗!这时候,墙的那边,传来十只猪娃母亲的声音,她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你们的爷爷也这样逃出了院子,那只黄狗咬死了你们的爷爷,后来它被院外的人们吃掉了。十只亢奋的猪娃瞬间安静了下来,这是它们这辈子听过最恐怖的故事。它们开始哀嚎,爷爷被黄狗咬死了!爷爷被黄狗咬死了!隔壁哀泣连连,气氛异常悲伤肃穆。
我的弟弟听到母猪这番话,先是一愣,而后又看向我,对我说道,我们跑得快一些,黄狗不就咬不到了。说罢,转身看向了那扇实心铁门,一言不发。我真觉得它是疯了。晚上隔壁的母猪又开始了她教导,我贴着墙躺着。你们要成你们父亲那样的人,你们将会安全的获取自由,没有黄狗追赶,你们可以放心的吃玉米、苜蓿草、红薯、浆果。十个猪娃,在她可靠的语气里,在她肥腻的胸脯里酣酣入睡,我听着那番话,看着墙角里精瘦的弟弟,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它今后多吃点,为了自由。
第二天,厨师那口红色大碗再次降临我们的饭盆,这猪崽子养大了绝对是个好货,他在我们的院子旁边自言自语着,大概是昨天我弟弟矫健的身姿征服了他,我们向来是一天三顿饭的,拖我弟弟的福,现在变成了一天四顿,有时候是五顿,我的弟弟不接受厨师的好意,依旧保持着每天两顿的饮食习惯,而我,拖弟弟的福,从一天四顿变成了一天六顿,有时候是八顿。我吃的相当愉快,我的肉也如我所愿的越发丰润饱满。隔壁的母猪和十只猪娃,总是在晚上插着猪鼻子,对我表示羡慕。总在我忘情进食的时候,在隔壁聒噪着,今年的自由非我莫属了,对此,我总是感到很骄傲,并热切盼望着年底选美比赛的到来。
我的弟弟自从上次的出逃以后,总是若有所思的呆着,我总是躺在院子另外一角,看着它从院子这头踱到那头,那头踱到这头,不厌其烦,一圈又一圈,有时也会趁着厨师不注意,撞击那扇实心铁门,好几次都撞的昏倒在地,我不愿意看它受伤,劝阻了它无数次。我像隔壁的母猪一样,告诉我的弟弟,多吃一些,年底我们就可以拥有安全的自由。它也曾经劝说我许多次,和他一起踱,一起撞门,不过那种行为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傻子,我实在看不出那有什么用,因此我们互相还是没能说服对方。我将自己一身的肉视为光荣。它却对此不为所动。
我的弟弟长久的精瘦着,一天五顿除了给我带来更多的肉外,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厨师后来也放弃了,不再给我们加餐。我倒不在意,我已经养出一个满意的身材,并很好地保持着。几个月过去了,选美比赛日渐临近,我的内心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激动,对自由的渴望也越来越明显。
年底,在我弟弟来回的踱步中到来了,在我孜孜不倦的进食中到来了,在十只猪娃的嘈杂声中到来了,隔壁的母猪蠢蠢欲动,身体里流动的脂肪左摇右摆,十只猪娃从它肚皮里生了出来,喂养十只猪娃,使她的皮肉失去了弹性,松弛垂坠的肚皮肉扇一样煽动着腹下的空气,满心欢喜的迎接即将到来的选美比赛。看着她那一身松弛的老肉,她绝对赢不过我。
那天,参加比赛的猪很多,一个个膘肥体壮的猪,走向一张铁皮台子,那将能证明所有参赛者一年以来的努力。我看着前面的猪被五花大绑,像当初厨子绑我的弟弟一样,猪们被束缚的四肢不能动弹,和弟弟不一样的是,这对于弟弟而言是一种屈辱,对于我们这些参赛者来说是一种无上的光荣。前面的猪一个个地被搬上铁皮台子,又一个个从铁皮台子上败兴而回,眼看就轮到我了,我已经事先躺在了地上,等待着享受那根粗麻绳将我捆绑的不能动弹,我的弟弟看着躺在地上的我,一脸嫌弃,我看着它精瘦的脸,和院子里的黄狗一样,我也一脸嫌弃,他看着我心甘情愿、洋洋得意的被五花大绑,拖出院子,对我说,我的比赛也快到了。我看着弟弟精瘦的身体,没有油水的身体,不禁唏嘘,我的弟弟是真的疯了,也不看看自己平时吃多少,说话倒是挺狂,就它那体格,这辈子怕是也得不到自由。
隔壁的母猪 身上的肉过于肥腻,被厨师好一阵嫌弃,我看着她悻悻的回到自己的院子,十只猪娃在院子里叽里呱啦的欢迎它们的母亲,一只没有获得自由权利的母亲,她走进院子对十只猪娃说道,孩子们,我没能获得自由,你们一定要努力,明年你们将代替我获得自由。十只猪娃齐声叫道,我们会获得自由!我们会获得自由!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在我的旁边,两人抓起我的四肢,将我从灰青的水泥地拖向铁皮台子,两个人得喘息声此起彼伏,笑声此起彼伏,我粉红的皮肤刚刚接触到冰凉的铁皮台,那两人就欢呼雀跃起来。这猪养的真好,这肉松紧正好,分量够足。厨师听了这话笑道,一窝里头就剩这兄弟俩,另外那只才有劲,没少喂,就是不见长肉,不知道是啥毛病,没想着这只倒是长得挺好,一个长了俩的份。另外那个回道,不亏,这猪好,抵得上俩猪,值大钱,就它了,明天我开车来拉。听到这话,我全身的肉都兴奋了起来,我取得了胜利!我获得了自由!五颜六色的甜美浆果!汁液饱满的新鲜苜蓿草!溢着清甜浆汁的嫩玉米!藏在地下皮薄肉厚的红薯......明天!明天我就可以吃到这些美好的东西了!我自由了!很快他们将我送回了我们的院子,那是我在自家院子里呆的最后一天。
回到院子,兴奋使我浑身的肉变得轻飘飘,粗壮的四肢瞬间变得十分有力,我从院子这头踱到那头,那头踱到这头,我精瘦的弟弟站在墙角看着我圆滚滚的身子,在眼前飘来飘去,像我当初看他一样。我告诉他,明天!明天我就要被拉走了,弟弟,我要离开咱们的院子了,离开外面的院子了,我要吃到美味的玉米、苜蓿草、红薯了!我一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弟弟看着激动的我,棱角分明的脸上也显出几分兴奋。他也为我感到高兴,为我获得自由感到高兴。隔壁的十只猪娃不断向我请教,如何养出一身丰润饱满的肉,它们粉红的嘴巴在洞里兴奋地蠕动着,我告诉它们,做猪就要脚踏实地,多吃点!再多吃一点!我变成了十只猪娃眼中的圣猪,散发着自由的光芒,它们隔着一堵墙大喊道,做猪就要脚踏实地!做猪就要脚踏实地!多吃点!多吃点!
你出去一定要记得回来告诉我两层院子外面还有没有院子,我的弟弟兴奋地向我乞求,我能获得这一切全是托弟弟的福,于是毫不犹豫的对我亲爱的傻弟弟作出承诺。当然,我不仅要告诉你这些,我还会为年带来好吃的,我可怜的弟弟,你真应该多吃一些,等你像我现在一样时,我们就会重新见面,一起享受美味的食物。我弟弟的眼中流露着满足的神情,我的承诺对它起了作用,我的成功也对它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看起来,我第一次说服了我的弟弟,我开始相信他以后一定会脚踏实地的吃糊糊。
第二天,我的奖品如期而至,厨师将我赶出了自家的院子,院子外面的院子也打开了那扇唯一的雕花铁门,铁门前立着一口巨大的编织精致的铁笼子,笼子正对着大门位置伸出一个乌黑的铁舌头舔着地面,我朝那个铁盒子走过去,踩着黑色的舌头,进去了我的专属笼子,后来舌头缩了回去,粉白色的我高高在上的站在铁盒里,视野广阔,甚至将我曾经生活的院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变成了一只高高在上的猪,从来没有哪只猪能站在这么高的位置,我对自己的奖品感到十分满意。院子里空无一人,厨师和另外一个人正在铁盒的另外一面叽叽咕咕说着什么,我看的出神,对自己的院子做着最后的告别。
突然我精瘦的弟弟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出现在那堵矮墙上,一只精瘦的,黄狗一样身材的猪,就那样四个蹄子稳当的站在围墙上,一时间,我惊的说不出话来,它站在围墙上左右看了看,接着便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整个猪啪的一声摔在了我们的院子外面,它从那个封闭的院子里出来了,我浑身的肥肉都崩了起来,他这是要干是什么,疯了,这小子一定是疯了,门口那条黄狗看到了我摔在地上的弟弟,瞬间警惕了起来,两排锋利的白牙在紫黑色的牙龈下时常时短,喉咙里的低吼声再一次响起,我想起了当初被它咬死的十只猪娃的爷爷,我为自己的疯子弟弟捏着一把长久的汗,我的弟弟也注意到了黄狗的一口尖牙,紧接着弟弟的四条腿猛地一蹬,一朵土黄的烟雾在它的脚下翻滚起来,它绕着院子疯狂地奔跑着,黄狗在它的身后紧追不舍,满院子都是他们扬起的黄沙,我的弟弟跑得如此之快,比狗甚至还要快,它跑向了那只黄狗平时住的铁房子,黄狗的铁房子上被厨师摞了许多杂物,成堆的破烂,山一样堆着,山的最上面放着一排铁丝编织的鸡笼,我精瘦的弟弟纵身一跃,撞向那座小山,成堆的破烂瞬间分崩离析,雪崩一样,往下倒,黄狗一时之间刹不住车,被那从天而降的铁鸡笼正好扣了进去。山体倒塌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吸引了铁盒那边的两个人,那两人突然就出现在了院子里,厨师看到又是我的弟弟,嘴里恶狠狠的说道,当时就该把它宰了吃,这个养不大的猪崽子。黄狗在鸡笼子里鬼哭狼嚎,曾经咬死了一只猪的恶狗,现在像一只快要下蛋的母鸡一样。我暗中想着,我弟可真有本事。
那两个人眼睛直盯着我的弟弟,伸着宽阔的手臂,成一个环抱的形状,用同样的招式将我的弟弟围到一个逐渐缩小的角落,我的弟弟和鸡笼里的黄狗站的很近,黄狗的铁房子正贴着院子的大门,鸡笼里的狗呲牙咧嘴,但对我的弟弟没有任何用,厨师站在大门旁边,一双腿叉的老大,试图用夸张的动作将我的弟弟吓回去,他们曾用这样的方式成功制服过我精瘦的弟弟,那是半年前。我的弟弟看着眼前两个人,瞄准了厨师的胯下,后腿猛地一蹬,瞬间从厨师的裆下弹射了出去,越过了雕花大门,奔向了外面绿油油的田野,很快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厨师追了它很久,最后还是一个人回来了。这在我的意料之内,毕竟狗都跑不过我的弟弟。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弟弟,而我在被铁盒拉走的第三天后,还没有吃上自己朝思暮想的玉米、苜蓿草、红薯、浆果......反倒是看见了很多人,他们将我赶进了一个狭窄的小道,他们将我的脑袋稳定在两块铁板之间,他们抽走了铁板,我心中正感慨着一路上看到的新奇的玩意,突然,我的脑袋被两个冰凉的东西夹住,我的肥大的头瞬间麻木了,下一秒,我就飘在了天上。
我高高在上的看着我从一个板子滑向另一个板子,看着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的分解,我的头没了、我的四个蹄子不见了、我浑圆的肚子被一分为二了,我看到了我的心肝脾脾肺、大肠小肠。我看着我消失了。我跟着自己七零八落的身体跑了一路,最后我在一个精致的透明的柜子里看到了我零碎的身体,柜子里飘着雪白的雾气,像是一个冒着仙气的水晶柜。我零碎的身体,里脊肉、五花肉、珍贵的四个蹄子、和一颗丰满的被劈成两半的脑袋,坐落在水晶柜的正中间。摆在最边上的那一堆,被水晶柜外的人们称作“杂”,我的心肝肺被切成片,整齐的码在洁白的盘子里,身体里的血液凝固成黑红的膏状,包裹在白色的盒子里,就连我藏污纳垢的肠子也被清洗的乳白透亮,令玻璃窗外的人三尺垂涎。我零碎的身体越变越少,水晶柜里的空位越来越多,但每天都会有新鲜的血肉添补空缺。
在水晶柜的上面,我认识了很多仙气飘飘的猪,他们盯着水晶柜里的肉,整天讨论着,谁的肉更受欢迎,他们以此下注,像人一样赌博。时间久了,我想起了自己精瘦的弟弟,后来我离开了人来人往的水晶柜子,回到了我们曾经的院子,云本属于我们兄弟俩的院子里住着一群我不认识的猪,个个膘肥体壮,意气风发。我问隔壁的猪娃,你们的母亲去哪了,猪娃们喊道,她自由了!她自由了!我又问他们是否见过我的弟弟,一只瘦得像狗一样的猪。他们说世界上没有像狗一样的猪。
我走了,从弟弟当年消失的地方出发,开始了漫无目的漂泊,空气里飘来飘去有鸟、有狗、有猫,但猪只有我一个,那天我飘进了一片飘着白茫茫雾气的树林,那雾气和玻璃柜中的雾气如出一辙,很漂亮。地上一片油绿,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草堆里,红的、黄的、裹着白霜的点缀着各色的果实,我知道那是浆果,五颜六色的浆果,满地的草长着汁液饱满的叶子,我知道那叫苜蓿草,我甚至一眼认得出来什么是玉米,什么是红薯,也一眼认出来远处草丛里我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