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鸟鸣。长欢醒来,很久未睡得如此安稳,竟是一夜无梦。她开心得有些想落下泪来。
天空还未完全擦亮,半开着的窗户悠悠送进微风,夹带雨后江水清冷的气味。
深呼吸静躺几分钟,起床洗漱。
凉水拍打在脸颊使人更加清醒。她摸到自己圆润起来的脸蛋。药物副作用使人快速发胖,在小腹上开始出现红色西瓜纹样肥胖纹。后来臂膀也出现。
对于已发生的境况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长欢,长欢,我们起床去江边待一会。
是茯苓在门外唤自己。长欢甩一甩手上的水应了她,感到手指失去温度变得冰凉。
两人结伴走到江边,路程稍有坎坷,一路未曾言语,不觉尴尬。
天已大亮,是阴天。风带着江水的凉意一阵阵扑向身体。
长欢紧了紧围巾把手放进衣服兜里,茯苓为她拍下两张照片。一张是近照,侧着脸的长欢把下巴缩进了黑色丝绸围巾里,剪短了的头发只能勉强盖住半只耳朵,额头的头发随风呈现向后的姿势,露出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眼睛似乎在看前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唇瓣紧抿,背景里的金沙江碧波粼粼。另一张是全身照,长欢低头向前走着,微驼着背双手插兜把衣服裹紧了身体的姿势,是一件墨绿色的长款风衣,看不清她的神情,背景是被江水涨上来时侵蚀过的多个巨大石头。
这组照片后来成为长欢难得保存的图片之一。
长欢,剪了短发还适应么。
长欢捋了捋被风吹到前额的头发,说,其实过去我留过很多年的短发。它让我觉得轻省。已经记不起为什么突然三年前决定留长。终于还是感到麻烦,洗发水、护发素的挑选,平日的打理,都让我觉得劳累。剪短之后愈发让我觉得自己身上女性特征在减弱。不过平日我也不喜装扮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茯苓你看起来很精致,一切外物在你身上似乎都显得恰到好处。
茯苓轻轻勾动嘴角报以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一样的情绪。
长欢迅速感应到,是否与家庭有关。
迟疑了两秒,茯苓回答,对。我的母亲是个很精致的女人,控制饮食、注意走姿坐姿说话神态,哪怕境遇再狼狈她也会让自己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她自小也是这样教导我的,这种影响根深蒂固。
后来,你们见过面吗。
见过。在外求学的时候,她来找过我。那个时候我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而她看起来竟然和以前没多大区别。她告诉我她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一个女儿,和我当年一样刚好七岁。她整个人看起来安宁和幸福。在那个时候我生出了嫉妒。说来可笑,这个世上竟会有亲生女儿嫉妒自己母亲的家庭。随即我生出莫大的负罪感。她陪伴了我一整日,给予一张银行卡,询问是否还有其他需要。捏着那张卡我突然暴躁起来,过往种种瞬间涌上胸口。
短暂沉默。长欢并未追问,只是轻轻捏了捏茯苓的手指。周围净是碧水高山,没有其他人,阵阵不断的风声使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坐在江岸石头上的两位女性。
过了一会,茯苓开口,那日把卡丢回去跑开之后我去找了当时的男朋友。只是觉得很孤单,迫切需要爱与被爱。我和他拥抱、亲吻,可我一直在流泪。有满腔的话不知道从何开口,他,似乎也在刻意回避这汹涌的悲伤,不曾询问是否遇到了什么事。那一日,我很难受。
长欢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不必劝自己或是他人只要耐心就可以等到高质量的爱。得到真实情感的机会稀少,的确有人终其一生不得所爱,就算得到了也不一定能长久。既然是这样,不如学习与自己相处,学习解决自己心灵产生的疑问。有的人不思考、不探窥心灵的幽微、不辨明关系的暗波涌动,不能说这样的人不理智,他们有他们的快乐。而已经启动思考这道门的人,便会有自己的承担。路很难,但得走。要生活,活着是首要。
茯苓应到,大概就是选择的生活方式不同。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不自由。你呢长欢,你的感情如何处置,打算怎么回复他。
不做回复。或许他只是还未从同居中适应过来,需要一个女性出现在生活中去陪伴和照顾,而不是需要我。或许他只是后知后觉,但这仍需要他自己对情感进行确认。若他心意坚定、情感真实,便会有其他行为,在这样的网络时代他要找一个我何其容易,何况我连联系方式都没拉黑。若非,我也不愿被肆意摆弄。他对我而言,或许更像一位救赎者,当我身处高楼边缘摇摇欲坠之时,是他慢慢地、温柔地把我拉了回来,给了我一个安身的场所。也许我自己也仍需要确认。
不必为我担忧。长欢拍了拍茯苓的手,继续说,这段时日吃住行全凭你照顾,得到陪伴和理解,我的心灵已获得某种澄净。这是你赠与的礼物。之后我会带着这份礼物去生活。我想,我会留在云南,去昆明生活。这个省份有着慢一些的节奏和温和的气候。
挺好。茯苓的语气里满是放松,走吧,回去吃饭,听说这个地方的花椒很是爽口,可以用来调配不少美食。
回去的路途仍有江风吹袭,茯苓的红色羊毛披肩随风轻扬,一袭暗红长裙上盛开朵朵硕大的黑色线条玫瑰,摇摇曳曳似乎也在她的走动中变得有了生命。长欢紧跟在她身后。
茯苓不曾回头,只是自顾自说着话,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地方,不是记住这里的山川和花草又或是村民的热情,我希望你记住的是和这样一个我待在一起的感受。我逐渐不清楚人可以凭靠什么证明自己在这个世界存活过,存在的感觉虚无。但如果能借由旁人的记忆来呈现一些事物,或许还算不得与世间分离。
蓦地心疼。长欢认真地说,我会记得,你是珍贵的存在。
谢谢。茯苓侧过头呈现孩童般天真的笑脸。
分别即在眼前。
后来长欢常常记起那个场景。在江边,远处净是灰蒙蒙的天让人分不清时间过到几何,茯苓突然侧过头笑着说谢谢。她的眼看向远方,梳起的头发在江风中有些凌乱,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扬,鲜红的嘴唇露出大大的弧度,像极了得到棒棒糖而满足开心的孩子,可是她的眼只有空洞。
每次想起,都会感到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似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