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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单杠开始因手掌出的汗而变得湿滑起来,诺亚只做了八个引体向上,全身的力量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朝左臂挂靠。他咬了咬牙,收紧了右手的四根手指,小臂的肌肉也开始吃紧,他想再坚持一会儿,可惜还是跟以前一样徒劳无功,他只得放弃,跳下了单杠,撩起背心抹抹额上和颈上的汗珠。
相对于引体向上而言,俯卧撑和仰卧起坐更容易完成些。他曾经在两分钟内能完成六十个俯卧撑和八十个仰卧起坐,这也是当年他在部队里对自己的最低要求。可是现在,诺亚能完成这些数字的一半就不错了。
体能的下降是因为他在床上躺了半年。
作为一个狙击手观察员,那天他故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对方的火力一下子朝他集中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枚手榴弹。
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诺亚几乎是迎上去的,是汉斯在旁边拽了他一把,确切地说,是汉斯阻止了他自杀式的行为。如果不是汉斯,他现在应该在天上。
自从受伤退役后,诺亚的生活清闲了很多,政府给的伤残补助金足够他好好生活上一阵子。但他没有选择闲下来,每天的体能锻炼和一周两次的射击一直是他的固定节目,当然,要是出去跑步,香肠会始终跟在他身边。
诺亚受伤的部位是右前臂,那枚子弹击穿了它。这对他的正中神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右手拇指失去了它配合其他指头抓握物品的能力——他控制不了它,它使不上一点力气。若是轻而小的物品,他还可以依靠剩下四根的任意两根指头夹起,若是重量超出或体积过大,他只能依靠掌丘和另一只手来捧取。
另外,诺亚还瞎掉了他的主视眼。残留的弹片划破了他颞叶的前端,以致于在安静的夜里他总能听到“嗞嗞”的电流声。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耳鸣带来的困扰可以靠轻音乐来抵消掉——《完美》一曲的大提琴版曾是诺亚和玛丽结婚时选用的曲子,玛丽说她喜欢曲子里诉不尽的绵绵爱意。现在,它变成了提醒他一定要坚持下去的鼓舞之曲兼助眠之曲。
在射击场,诺亚通常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的一个。他的射击水平进步神速,就连教练员都佩服他的毅力。没有人知道他的职业,也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他甚至从不和人说话,若是不细心的人第一眼看到他,还以为他只是个牵着导盲犬出行的盲人。香肠其实不太喜欢去射击场,因为枪声对于它来说过于巨大了。可是香肠也不愿意自己待在家,这是个陌生的小镇(虽然他们已经搬过来快一年了),可是诺亚没有带它去串过门(他们在吕贝克没有熟人,也不和邻居打交道),就连推销狗粮的销售诺亚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但射击场不一样,场馆老板也养了一条漂亮的金毛犬,所以在射击场,很多人只要看到两只漂亮的金毛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就知道那个热衷于射击的疯子又来了。
经过一年的练习,诺亚用左手射出的子弹也能命中十米外的目标,但若想一击即中要害,还需要一段时间,可是他有些等不及了……
除了射击场,香肠其实也喜欢雨天,因为如果遇到下雨天,他们就可以在家里玩飞盘,这是它最喜欢的室内游戏。通常诺亚会把飞盘从客厅的这头扔到那头(他的客厅没有沙发,也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张羊毛地毯),然后它就会迅速撤离原来的位置转而去追逐飞盘。
玩累了,他们就会拉上窗帘,躺在地上,用几杯黑客饮料、几根熏鱼肠和一部电影打发时间(电影会被投在天花板上)。
当然,有时也不全是电影。
吕贝克是个港口城镇,发达的水系和已见成效的环境保护让很多动物在这里安家,于是很多关于动物和海洋的纪录片后来也成为了诺亚和香肠时间缝隙的填充物。
搬到这里没多久,诺亚就已经能轻易地分辨出欧亚河狸和加拿大河狸二者的不同之处(欧亚河狸的尾巴较美洲河狸更窄,欧亚河狸的鼻骨相对较长,且前宽后窄),虽然目前为止他并没有亲眼见过它们。但其实诺亚更喜欢介绍蜘蛛的纪录片,尤其是一种叫巨型渔网蜘蛛的,它们通常会在墙壁缝隙这类隐蔽的地方,耐心而细致地花上数小时的时间结网,就算坏天气把结了一半的网弄破,它们也毫不气馁,一有机会便重新织结,直到完工。每当有猎物靠近,它们总是能沉住气,将身体隐藏于暗处,待猎物被蛛网粘住无法脱身时,才会亮出它绿色的毒牙。
一般情况下,香肠都会静静地趴在诺亚的大腿上。只有当某只河狸在用树枝、泥土和石块建造水坝的间隙突然前肢离地地四处张望时,它便会警觉地支起上半身,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里的那小只,就连呼吸也变得轻而短促起来。
每当这时,诺亚就会一边从头顶抚过它的背一边说放轻松,那只是只河狸,爱筑水坝的家伙而已。然后它便再次卧下,用它的体温温暖他的。
说到香肠,它的身体比当初诺亚把它从医院接回来的时候好多了。它臀部那道不足二公分长却深达八公分的伤口已经被长出的长毛覆盖,如果不是它走或跑时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任谁也看不出它受过伤。那把尖锐的剪刀扎穿了它的左后腿,医生说腿还能保得住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如果是晴天,诺亚会在洗完澡之后牵着香肠花上十六分半钟从穆赫兰大道步行到位于艺术博物馆西北角的杜威肯大街的街中,去光顾一家名为奥斯塔德丽贝的咖啡馆。
这家咖啡馆是以家族形式经营的,老板拉斯是位五十来岁消瘦的丹麦人。他的祖上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搬到吕贝克的,那时候拉斯的父亲才刚出生不久,一家人靠着拉斯祖母做甜点的手艺在镇上立足,然后一点一滴地积攒起如今的家业——他们买下了整栋楼(虽然只有二层,但好歹对全家来说也算是有了安身之所)。
在奥斯塔德丽贝咖啡馆,诺亚见过拉斯和他妻子的合照,就挂在进门右边的墙壁上。那是一个带着花边造型的椭圆形相框,这是几十年前相当流行的款式,桐油虽然掩盖了原木的颜色,却也给以暗色为主的咖啡馆增加了几分复古的味道。照片里,拉斯还是个年轻人。他的夫人则是坐着的,她穿着蓬蓬的长裙依偎着他。从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向往。
咖啡馆传到拉斯手上的时候,老拉斯夫妇已经离世,而他也已经娶了当地一位金发的姑娘为妻,不久后他们便生了个儿子。可是这个孩子天生畸形——他的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大力挤压过一样,呈现出瘦长的枣核形,脸上的五官全都变形扭曲——鼻孔上翻,龅牙豁齿,两只眼睛不但没长在一个水平线上,眼珠中黑色的部分也比常人要小很多,另外,这个孩子还是个兔唇。
孩子的出生给拉斯一家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阴影,镇上居民背后的指指点点让他们如芒在背,医生对这个孩子也是束手无策。无奈,拉斯和妻子决定把孩子锁在阁楼上,不再让他出现在人前。但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每次他从阁楼的窗户看到街头嬉戏玩耍的同龄人便会问他的父亲母亲,为什么他只能待在昏暗的阁楼里,而拉斯和妻子则总以他身体不好为由搪塞过去。
除了医院,拉斯一家人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教堂,当然是在晚上无人之时。牧师对于这一家人每次的到来都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尽管他们每个人都很虔诚,对上帝也无比敬畏,但这位上帝在人间的代言人也没有办法回应他们的请求——我们只想让孩子像正常人那样生活。牧师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这一家三口,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愿主保佑你们。
等孩子再长大一些,狭小的阁楼已经容不下他日益长大的灵魂,飞鸟翱翔的天空、楼下客人谈论的海港都成了他向往的地方,他开始向父亲和母亲苦苦哀求,最终,他为自己赢得了去上学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只上了一天学便不再去了,因为他刚出现在校园里,所有的同学不是将他围起来对他的长相指指点点,就是各种窃窃私语,还有个别人朝他扔垃圾,就连老师都觉得他的出现会影响教学秩序,更别说其他家长了。拉斯和妻子只得把孩子接回了家。
或许是见不到那孩子,人们谈起他的时候越来越少,也或许是时间磨平了些许拉斯夫妇的创伤,拉斯夫妇在店里忙活的时候也不再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只是孩子的妈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很少上楼给他送饭,就连后来睡觉前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再后来,店里只有拉斯一人在忙,镇上则开始有人说咖啡店的老板娘在一个冬天的夜晚跟一个裁缝跑了。
这些都是诺亚陆陆续续从咖啡馆的熟客嘴里打听到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还是有人记得咖啡馆老板还有一个在坐牢的从没有见过太阳的儿子(镇上好些人之前一直这么说)。这可比当初他在法庭上听到的丰富多了。
吕贝克的秋天凉得让人不想在室外待着,但诺亚则不同,每次来到奥斯塔德丽贝,他都会坐在门口,用戴着墨镜的眼睛空洞地看着穿梭在杜威肯大街上的车流和人流,然后再看看周围的建筑物,想象着自己会趴在哪一处的楼顶,等待他的猎物出现。直到拉斯招呼完里面的客人出来主动询问他是否要点点什么的时候,他才会说来一小份黑森林樱桃蛋糕。
这曾经是西娅的最爱。
知道这款甜品还是十年前参加汉斯婚礼的时候。举办婚礼的普罗普斯特教堂就在离奥斯塔德丽贝不到八百米的地方。
那天,西娅作为汉斯和露西结婚仪式的花童被打扮得像个天使,金色的卷发和天蓝色的礼服衬得她更白、更甜美,而那个负责拿婚戒的小男生也被西娅迷住了——彩排的时候明明定好了他从T台这端走到中央,将戒指交给主婚人,但到了正式的婚礼现场,新郎新娘互换戒指的环节,那小子捧着戒盒冲着站在新娘后面帮她拉着婚纱的西娅就去了。搞得一众宾客笑得合不拢嘴,只有他这个当父亲的暗暗地咬着牙发誓,那小子要是再长大几岁,非打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坐在身旁的玛丽看出了诺亚的情绪拍了拍他攥紧的拳头,忍着笑说他还只是个孩子。后来那男孩的父母以道歉为名送给了西娅一份黑森林樱桃蛋糕,从那以后,西娅便对它一发不可收拾。
婚礼过后,他们驾车返回。路上应西娅的要求,他们特地绕道到那男孩的母亲提到过的奥斯塔德丽贝。西娅看着透明玻璃柜里的蛋糕亮着眼睛说,等她结婚的时候,一定要用最大号、最大号的黑森林樱桃蛋糕,她比划出了一个和她身高差不多一样高的高度。让每个来参加她婚礼的客人都能吃到。
诺亚说那至少还得三十年。玛丽听到这白了他一眼。
可西娅好像没听到,反而问了诺亚一个问题——爹地,什么是永远?
他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听到了那段结婚誓词。
永远……
诺亚总是记不起来他是怎么回答的,每当回忆进行到这儿,他的头就像被扔进了一颗手榴弹,它把它炸得血肉模糊,就像那天他掀开白布时看到西娅那惨白又满是伤洞的小脸……
2
今天很特殊,既不是晴天,也不是雨天,而是风天。
吕贝克在这样的季节虽然也刮风,但很少刮这么大的风,听天气预报说阵风能达到七级以上。
诺亚洗完澡出来,看窗外的树叶和草坪上还没来得及修剪的羊角芹已经被风掀翻,露出它颜色稍浅的叶背。
香肠,去帮我把手机拿过来,在床上。虽然手机里没有一个联系人,但他已经习惯了从上面查询线路和天气。诺亚看向一层又一层涌向篱笆边缘的草浪,给香肠下了个指令。香肠抬头看了他一眼,跑到卧室将手机叼过来,上面显示有三个未接电话和两条未读短信。
那个号码他只看了一眼,心就沉了下来。因为它们都是来自同一个人——汉斯。
诺亚没有点开短信,更没有回复,而是直接将手机揣进外套的兜里。给香肠套好项圈后,他们顶着风,步行去了普罗普斯特教堂。
今天不是礼拜日,风又大,教堂里除了三三两两的游客,几乎没什么人。诺亚戴着墨镜牵着香肠径直穿过了大堂来到教堂的后面,冷冽的风穿过一块块冷冽的石碑,也将他的领子吹起,翻盖在他的脸上。在那块他一眼就能认出的墓碑前,站着一个同样戴着墨镜,穿着风衣的男人。
他无视他的存在,朝那块墓碑走过去。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那人摘下了墨镜。
汪……汪……汪……香肠朝那人吠了几声。
诺亚没有回答他,像是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他,接着他松开了狗绳。香肠迎着风冲了过去,那人蹲下,然后将香肠抱了个满怀。嘿你好啊老伙计!看着香肠欢快地摇着尾巴亲昵地在他脸上舔来舔去,诺亚的眼有些湿意,却很快被钻到镜片后的风吹干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搬到吕贝克来!他站起身来朝他低声喊道。
诺亚没有搭理这个家伙,只是突如其来的厉声让香肠有些不知所措。它在两个同样高大的男人之间来回摆着头,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看看他。诺亚抚了抚香肠,然后走到墓碑前,伸手去擦拭上面的尘土。
墓碑周围的杂草有些高了,他拔了拔,将它们扔到一旁。巧得很,有一只巨型渔网蜘蛛正在补织它被大风吹破了的蛛网。他没有动它,还给它留了几根较高的石楠。有风吹过来,刚分泌出蛛丝的巨型渔网蛛伺机而动——它放开了抓着的石楠叶,让风将它吹往另一边的高点——很聪明的做法,借势而为!可惜风力没能持续,它像秋千一样在空中来回摆动。
这让诺亚想起了他们还住在汉诺威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推着秋千上的西娅。每次她被大力地推出去,再荡回到他跟前时,那卷卷又柔软的头发会在“咯咯咯”笑声伴奏下,像羽毛一样划过他的脸庞。
我曾经最心爱的小公主啊!一滴眼泪从墨镜后流淌下来。
你在听我说话吗?汉斯又喊了一句。
汪!香肠也跟着喊了一句。
你不该来。诺亚依然没有看他。
照片上,玛丽在冲他们笑,她金色的卷发和蓝色的眼睛还是那么迷人;西娅——那个缩小版的玛丽就蜷在妈妈的怀里,她有着和她母亲一样蓝色的眼睛和金色的卷发,此刻她正害羞地用舌头舔着粘在嘴唇周围的奶油,手里拿的正是她最喜欢的黑森林樱桃蛋糕。那蛋糕已经被她挖下吃掉了大半,但是樱桃还在上面。
为什么不先吃掉樱桃?
因为蛋糕太小了不够分,可是樱桃可以分啊!我们一人一个!
诺亚攥紧了拳头。
汉斯拉了他的胳膊。别触犯法律,那不值得。
能这么轻易地找到我,恭喜你升官了。诺亚冷冰冰地说道。
你别忘了,吕贝克是我的家乡。
如果你是来祭拜的,我会很感谢,如果你想说别的,很抱歉,我没有时间。
汉斯顿了顿,八年了,我以为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
有的事永远过不去。诺亚俯下身,深情又落寞地亲吻墓碑上的照片,接着说了一句肯定句——你早就知道他被提前假释。
汉斯没有否认。他已经受到了惩罚,你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什么叫惩罚?才八年!八年!!!几天以后他就被放出来了,他才二十三岁,他居然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可是我的玛丽和西娅……诺亚气极语塞,那两张他最想念的脸又出现在眼前。
诺亚,等你退役了,我们去旅游吧,西娅说想去迪士尼。
……
爹地,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
如果那天他们没有绕道去奥斯塔德丽贝;如果他能早点注意到那双藏在蛋糕后面始终盯着西娅的眼睛;如果婚礼那天他没有接到临时任务离开而将妻女留在宾馆……如果……一切会不会变得不同!
玛丽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画家,把那幅他们一家三口的画作完成;她的作品会到柏林展出,那是她最大的梦想。她还曾打趣说如果没有人赏识她的画,她就学西特勒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至于西娅,她会成为学校里最漂亮的天使,每天会有很多小男生围着她转,给她唱歌,也许还会给她送蛋糕,而他这个父亲则会像赶苍蝇一样把他们都赶走。天底下没有人能配得上他的西娅!
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变态摧毁了!就因为她们长着让他迷恋又痛恨的金发!
他——那个从小就被镇上的居民称为被诅咒的人,辩护律师说他只不过是想趁着玛丽和西娅睡着的时候剪下她们的头发。因为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他而去,他对母亲的所有依恋和幻想都来自她的金发。
警察的确在现场发现了一把不属于旅馆的剪刀,上面沾满了血迹。事后经检验,那些血都是玛丽和西娅的。她们的身上布满了那把剪刀留下的创口,就连脸上和头皮上都有!
他哪里是只想剪下她们的头发!他明明是带着扭曲的恨意将她们杀害后,又想剪下她们的头皮!他甚至还扎伤了还不到一岁的香肠。
对方律师还说他的当事人是在意识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实施的犯罪。这一点从他逃跑的时间和所用的凶器就能看得出来,如果他是有预谋、有计划地犯罪,那他不应该是拿着剪刀而是拿着刀作案,另外,他是在被旅馆里的其他人发现后才逃跑,若是有预谋,就不会跑回家。还有,律师还向法庭呈上了一份凶手精神严重受创的鉴定报告。正是这份报告让原本该判死刑的凶手只被判了十年,并且是在少年管教所。这让诺亚怒不可遏。他上诉,换律师,可惜都没有用,法庭说这么判的原因除了那份报告,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凶手还未成年。
汉斯上前就是一拳,拳头里带着些兄弟间才懂的怨气。他揪住诺亚的衣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想死在战场上,你的命是老子救回来的!要想死也得经过老子的同意!
我的事不用你管!诺亚也回以一拳。风衣因为大力的晃动掀开了一个角,诺亚看到了汉斯腰上别的警徽和后腰上露出的手枪。
两拳过后,风中的两个人都陷入了死寂,那巨型渔网蜘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结好了网,正躲在宽大的叶子背后。
许久之后,还是汉斯先开了口,今天是玛丽和西娅的祭日,我不想和你打架,不过我想提醒你,如果她们还在……
够了!诺亚打断了他。很多事情没有如果!上天既然没有让我死掉,就说明我还有该干的事没干完!
3
汉斯回到家,发现妻子还没有回来。他抬腕看了看表,现在还不到11点,她应该还在给孩子们上课。而杰森,他们的儿子,现在应该正坐在他最喜欢的安娜旁边,乖乖地等待老师给他们发餐前水果。
他见过那个小女孩,在不久前的某个周末,校车送孩子们回来的那个下午,杰森依依不舍地从车上下来,频频回头跟安娜挥手道别。他很好奇自家的小子会对什么样的女孩有好感,于是他抬头,从车窗里看到了一个戴着蓝色贝雷帽的女孩,帽子下面是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
看,那个戴蓝色帽子的就是安娜!杰森指给汉斯。不好的预感从他心底升腾起来。
八年前的那个凌晨,他和妻子婚礼次日的那个凌晨,那股浓烈的消毒液的味道又蹿进了他的鼻腔直冲脑门。医院的停尸间里,玛丽和西娅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她们的脖子已经被凶器刺穿,法医说那就是致命伤。头发,她们那漂亮得让露西羡慕不已的金色卷发也被人连皮带发一起残忍地剪除。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不相信,明明一个月前她还眼泪汪汪地抱着那只比她还小的金毛犬说谢谢他送她的生日礼物,因为她很喜欢香肠,所以她也要给它起名叫香肠。不!这一切都是假的!当初那个他捧在手心让她接受洗礼的女娃现在怎么会躺在冰冷的停尸间?她肯定跟着玛丽回到了汉诺威,一定是这样的!这不是她!也不是玛丽!
她们入住的那间宾馆是他和妻子给亲友们预订的,出事后,有亲友给他打了电话。警察局的本是他的老同学,他说嫌疑犯已经抓到了,是奥斯塔德丽贝咖啡馆老板拉斯那个从没露过面的儿子。
汉斯对他有些印象——婚礼前的一个月他好像见过他,他去他们家的咖啡馆挑选婚礼上用的甜点。那天拉斯在忙着照顾店里的客人,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长袖帽衫就站在摆放着各式甜点的玻璃柜后面,玻璃柜很高,柜台上还摆放着几盆绿萝。绿植掩映间汉斯只看到柜台后面的人把帽子拉过了头顶,盖住了上半张脸,但他还是隐约能看出来他帽子下特殊的长相。
狙击手的第六感也让他嗅出了一丝诡异而危险的味道,但这很快就被露西的询问声掩盖了,她说我想尝尝你们店里卖得最好的蛋糕。于是汉斯看到了一双白得瘆人的手端着一碟漂亮的慕斯蛋糕放在了柜台上。灰色纯棉的袖子一直盖过他的手腕,明明空荡荡的袖管里竟然伸出十根又细又长的手指,而本应长着指甲的每根手指的末端,是十个粉红色的光溜溜的肉弹。那些肉弹上其实还残留着甲片,只是这些甲片只有正常指甲的四分之一左右,它们又小又皱,还很白,并且这种白与他皮肤的白完全不一样,像是长期泡在水里而失去了本色,锯齿形的边缘像被某类啮齿类动物啃咬过一样。
口水、牙齿……这让汉斯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也许是感受到了汉斯异常的眼光,那双手的主人快速地撤回了双手,头也更低了。
再后来,汉斯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开庭审判的那天。
汉斯从斗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块浅色的软布、一包棉签和一瓶枪械专用的保养用油,接着从后腰抽出了那把手枪,然后细致又轻慢地把它的零件一一拆卸下来——套筒、弹匣、枪管、保险、阻铁……
这伙计跟着他才不到两年,这当然比不上那支已经跟了他好些年的巴特雷M107(一款狙击枪的型号),可他依然熟悉它的每一个部分,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这是一个优秀的狙击手该有的修养。每次手握着它就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战场,只是不同的是,战场上面对的是同样手持武器冲上前来的敌人,而这把短枪面对的,多是躲在阴沟里的老鼠。
汉斯!汉斯!露西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亲爱的!我在这!汉斯回了一句,但手上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来。
脚步声终于出现在了门口,露西看见汉斯正在用棉签蘸着油小心翼翼地擦拭每一个金属部件。
今天怎么想起来擦枪了?
我见到诺亚了。另外,那家伙还有几天就出狱了。汉斯回答得简明扼要。
会不会是你太过敏感了。露西领会了他的意思。没准,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没准他已经改邪归正了!也许是发现自己用词不当,我的意思是,也许他和八年前不一样了。
但愿你是对的。汉斯嘴上虽这么说,但还是极其认真地把剩下的零件挨个擦拭干净后又上了一遍油,再将它们一个一个地组装回去。露西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才这么说的,同时也证明了他这次是认真的。他的直觉总是很准,对于尚未发生的事情,他也总是这样,做最好的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那……你打算跟幼儿园方面说一声吗?
还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再说——“嗒”地一声,汉斯把弹匣合上后,一把崭新而完整的手枪又呈现在手里。他托起枪,朝窗外伸直了手臂,做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瞄准射击动作。还有好几天,先静观其变吧。
露西点了点头,走过去依偎在丈夫怀里。
惨案发生后她被吓坏了,事后才从汉斯的嘴里听完了事件的始末。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身边竟然潜藏着这样一个恶魔,并且自己还曾经从他的手里接过蛋糕。如果当初被盯上的不是玛丽和西娅而是自己,后果真是不敢想象。想到这,她在心里默默地同意了丈夫未雨绸缪的做法。
露西不知道的是,汉斯在几年前就打听到那家伙虽然被判了刑,但在狱中,几个监狱大佬知道了他所犯的罪行,也没让他好过。如果不是身体受伤加上表现良好(也是因为不敢反抗),他不会那么快出来。
这也正是汉斯最担心的地方。本来是无意向本打听监狱里那变态杀人犯的情况,本却跟他说前些日子也有人打听过他。汉斯问是谁,本说那人你也认识,就是诺亚。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诺亚在出院后就不知所终。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汉斯就问过他是不是想死。他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只是毫无求生光芒的眼睛让汉斯为之一震。再后来,汉斯被派往了新的战场,等他回来后,诺亚已经出院,并且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已失效。在无意中得知诺亚曾打听过那凶手的近况,他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诺亚想要亲手报仇!随后汉斯立即申请了退役,申请批准后,他第一时间回到了吕贝克,在本的引荐下,他从一名军人变成了一名警察(以他在部队的战绩,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愿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露西搂紧了丈夫。汉斯拥着她的肩,放心吧,这段时间我会盯着些。
4
久违的自由空气钻进鼻腔后再进入肺里,莫里觉得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这种感觉在很多年前也曾经出现过,那天他从阁楼上下来,妈妈特地给他准备了一身新衣服和一双新皮鞋,她还告诉他,从今天起,他就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可以上学去了……可是一切都只是他美好的一厢情愿,没有人欢迎他,更没有人把他当成正常人对待。若是只有那些在背后恶意的揣测和不怀好意的流言也就罢了,这些他都能忍受,只要每天晚上妈妈还会捧着他的脸给他晚安吻,那么世界再大他也不稀罕!妈妈的身体是柔软而又温暖的,妈妈的吻是香甜而让人沉醉的。金色——阳光的颜色——世界最初的颜色,也是妈妈留在他记忆中的颜色,它是那么美好又令人向往。
为什么我只能待在阁楼上,终年不见天日?这个问题莫里已经很久没问自己了。从发现家里没有镜子,发现就连窗户上的玻璃都是磨砂的时候开始,他就好奇自己的长相。答案遍寻不着,却不妨碍他去猜测为何别人在看到他时总是一副嫌弃和鄙夷的神情。
那天从学校回到家后,他猛冲向那个他曾经无比想要逃离的阁楼然后狠狠地甩上门,然后钻到那被他无数次的翻身弄得快要散架的小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早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他当初就不该满含期待。
从那以后,他不再向往外面的世界,拉斯给了他两把剪刀,说那是他从杂物间翻出来的,是他的曾祖母留下来的。当年她曾用它们打发过漫长而无聊的时间。
再后来,他每次剪纸剪得累了,或是听到楼下有客人在高声谈论什么的时候,他便用剪刀划过每块木地板间的缝隙。随着灰尘掉落,他能看到甚至听到下面的客人在谈论什么。
他们会谈论天气,靠岸渔船的新收获,哪个老头去见了上帝,以及地球另一端的某个海岛上还有土著人拿着长茅去打猎。当然也会有人提起他,但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没人会在意,大家都叫他拉斯家的怪胎。他们在谈到他时都会压低了声音说这家人是受到了魔鬼的诅咒才生下这么个怪异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只有每天店门关闭之后,父亲才会将莫里放出来。他好久没有见过母亲了,久得都快忘了她的模样。如果不是墙上挂着她和父亲的照片,他恐怕连作梦都看不清她的样子。
咖啡店还是老样子,这么些年过去了,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不知道是室内灯光的原因还是炫彩玻璃好久没擦了,莫里看不清店里闪动的人影里哪个是父亲,哪个是客人。门上的铃铛因为时不时有人进出而叮当作响,门开的瞬间会有明确的光投射出来,照在石板路上。
街对面,莫里僵直地坐在花圃边上,远远地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他的左边,离他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就是普罗普斯特教堂,久远的回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接着一种更强烈或者说更强大的力量从他的心底里升腾起来。那是一种求助无望跌落深渊后又爬出来的重生的力量,尽管这力量来自于黑暗,但莫里还是欣喜若狂地接受了它。
因为莫里,拉斯被怀疑基因出了问题,以至于这么些年来再也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即便是送咖啡豆那样的胖寡妇也只是和他保持着床伴的关系而已。拉斯想要和她结婚,胖寡妇却总是回避这个问题,再后来裁缝铺的位置变成了一个面包坊,胖女人便弃拉斯而去,成了面包坊的常客。拉斯也的确老了,白天一直围在烤炉旁边打圈的他被炉火的热力熏得日益干瘦,眼睛里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和活力,有人劝他用电炉代替,他怎么也不肯,说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能到他手里就丢了。他和面的速度越来越慢,有好几次都因为忘了时间而将牛角面包烤糊。白天的忙碌能让他短暂忘却妻离子散的痛苦,可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墙上的照片又好像变成了影片,不间断地播放着那些曾经美好的回忆。他开始借用酒精来麻痹自己。莫里问过父亲母亲去哪了,为什么他找不到她。父亲从不回答,甚至还会在喝醉以后对他拳打脚踢。
依然是长袖帽衫,依然要等待黑暗降临他才可以出现。这是父亲接纳他回家的条件之一。杀人凶手永远找不到工作,而年迈的人总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这是父子俩达成的共识。
地狱的模样不应只有我一人看到!莫里笑着用力抠按下自己的右腹部,伤口从隐隐作痛变成了黏腻的触感——殷红的血点点浸出,直到它们把粉色的肉弹都染红他才停下动作。那支磨尖的牙刷和狱警怜悯的眼神可真是帮了他的大忙,就算自称是监狱老大的光头在看到他扎向自己的时候也愣住了,是啊,怎么会有人能对自己下那样的狠手!要是那把剪刀在手就好了,没准他能把自己的肚子扎出一朵向日葵的形状!
那把剪刀,尖嘴而小巧,指圈的上半部分因长年与他的手指接触而被磨得锃亮,可是很奇怪,在茧子形成的过程中,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有一种淋漓的快感。他用它剪出过每一个能从阁楼上看到过的房顶的模样;晨起带着罗素梗一起散步的库克,他的腿脚有些不便,走起路来总是向左倾斜。而那条罗素梗总会在街对面左手第四个路灯下转上三圈后撒尿;还有沿街叫卖彩虹糖果的小贩,他的年纪并不比莫里大多少,但他能跟路人随意搭讪和交谈却让莫里由衷地羡慕和嫉妒。
人为什么总是以貌取人?就连牧师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和别人一样。
莫里从袖管里伸出手,打量着它们,右手拇指第二个关节外那一片的厚茧已经消失了好几年。还有一把剪刀,就在对面的阁楼上,在靠近窗户那块松动的地板下。它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了,就像当初两把剪刀还在一起时他曾等待过母亲的归来一样。
莫里每天除了待在阁楼里看窗外的灰鸽飞过,什么也不能做。深夜里老鼠从洞穴里跑出来在地板上蹿来蹿去的声音让他不能入睡。指甲,每当这时他便会啃食它们,就像老鼠啃啮桌腿一样。每啃完一根他就对着窗外祈祷妈妈快点回来。可是她总是让他失望,于是他只能用剪刀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能下楼的时候,莫里会特意去看照片上配上那一头金色卷发的她笑得很好看。他越来越想念她,那个曾经温柔地拥抱过他并叫他小宝贝的女人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有时候是在海边,有时候是在丛林里,有时候是在船上,总之都是些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她的卷发越发地漂亮,也只有金发出现在梦里的时候,他才会睡得香甜。莫里很依恋那种感觉。但更多的时候,那个女人在梦境的最后总是消失不见。他大声地叫她,恳求他留下,她则走得决绝而不留痕迹。
莫里的个头快有窗户的上沿那么高的时候,父亲开始同意让他穿着有帽子的长袖到楼下给他帮忙,前提是他得遮住他的那张吓人的脸。店里也有顾客开始跟他说话,这让莫里很高兴,可是那个每隔几天就给店里送咖啡豆的胖女人在某个没有拿到结款的中午压低了声音跟他说他的妈妈早就跟人跑了,她不要他了!她还信誓旦旦地说漂亮的女人都靠不住,尤其她又有着那样一头诱人的金发。杜威肯街的街尾那个专会哄女顾客开心的裁缝倾心于她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胖女人如是说,真是可惜了,从此以后吕贝克再也没出现过那么好的裁缝。
父亲的支支吾吾和顾左右而言他佐证了那个女人的说法,无数个饱含期盼与等待的夜晚成了别人茶余饭后可笑的谈资。莫里的剪刀变得愈加锋利,手也变得愈加灵巧,他开始用剪刀描绘心中的情感——用金发去装饰他剪成的人物和风景!它们真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品!
金色,它代表着背叛!只有留在我的剪刀下,留在我的纸上,才是对它真正的救赎!
5
奥斯塔德丽贝咖啡馆新来了一名会用长条气球扎成各种小动物的小丑。 这个消息让杜威肯大街一到周末便有很多孩子慕名而来。
那个小丑之前大家从未听说过,好像他是一夜之间从地底冒出来的,至于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奥斯塔德丽贝咖啡馆,老板拉斯的说法是——他是他的远房侄子。
这个小丑的装扮与马戏团的不太一样,他的鼻头虽然也是红色的,但是他脸的上半部分却被一个手绘的面具遮挡住了,只剩下被黄色和蓝色的油彩画成圈的嘴巴。他还戴着一个长椎形的帽子,帽子的顶端有几根金色的丝带,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烟囱拖着长长的辫子。他的手细长而灵巧,气球在他左捏右绑下,不一会儿就能变幻出小狗,小马,甚至是长颈鹿……每扎出一个小动物,孩子们总会拥上前去伸出小手想要第一个得到它。孩子们只看到那些可爱的气球动物,却没有人注意到小丑的手指上没有指甲。
平头、辫子、和缺了的门牙,这些白天由小丑的眼睛看到的形象开始出现在莫里的剪纸里——他当然找出了另一把剪刀,它现在还不如那把带血的好用,可是用不了多久,它就可以和那把一样,因为那个顶着蓝色贝雷帽的金发女孩既然出现了,那正好用她来献祭!
用纯净天真的童女之血来给它开启新刃真是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啊!她会尖叫吗?哦当然会,但那丝毫不会影响他用她金色的卷发来装点他的作品的决心,阿伊宋的金羊毛怎能少了它?
他甚至摸过她粉嫩的小脸蛋,那触感比未发酵的面团更有弹性,更令人着迷,他甚至想把他手上的气球全都给她!只给她!那些长着黑色、棕色头发的不配得到他的喜爱!如果她长大……不!她不应该长大,长大后她肯定会和某个不知名的屠夫或鞋匠私奔,抛弃她的丈夫和孩子!她和她的金发就应该留在这里!该编一个辫子还是再烫一个卷呢?烫卷吧,烤炉里取面包用的火钳应该能烫出漂亮的波浪!或者这次下手可以再注意一点,将整块皮完整地取下——英雄的伊阿宋将拥有一片金色的牧场……
6
咖啡馆外,汉斯领着杰森跟在安娜身后,他们正排着队等着买气球。杰森说他想要一个长颈鹿,汉斯心不在焉地说好。此刻,他的余光看到了那双白而瘦的手,以及没有指甲的粉色肉弹正在上下翻飞地摆弄气球,而那双手的主人的眼光也没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而是一直定格在安娜的脸上。
汉斯对这视线一点也不陌生,甚至还有些熟悉,一个狙击手发现目标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终于轮到杰森了,可小丑说抱歉,气球已经没有了,明天请早。汉斯拉着失望的杰森在转身之余居然看到了在一旁假装盲人的诺亚!诺亚也发现了他,最后他确定了诺亚跟他一样,他们都预判了小丑下一步的行动——他会向安娜下手!
汉斯朝诺亚做了一个手势,只见诺亚点了点头,之后便拉着香肠消失在了人群里。
接近傍晚时,安娜家正对面那户人家的二楼。
诺亚有些意外汉斯至今为止的举动。其实你大可不必……汉斯没有动用他在警局的关系,只是亮出了自己的警徽说要临时征用这栋房子,房主便配合地离开了。跟着他上了楼,诺亚才确定他这在想办法帮他。
别忘了我是西娅的教父,她也是我的女儿。
诺亚闭了嘴。他知道汉斯重情重义,否则他也不会不顾危险把他从战场上救下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诺亚换了一个话题。
我打听过他在监狱的情况。也看到了他看安娜的眼神。这种病态的执着被压抑久了,肯定会爆发。
原来如此。
老规矩,你来观察,我来射击。汉斯说。
不……这次我想自己开枪。
好。汉斯嘴上同意了,同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后腰上的老伙计。
昔日在战场上各司其职的两个人,如今调换了身份。风向、靶向物、光线、移动中的物体……汉斯时不时报出信息,就像像当初诺亚给他观察周围的环境一样。
天终于黑透了,路上的行人和车子都已销声匿迹,所有房屋的灯光也已熄灭,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两个手里都有枪的家伙在这几个小时里不但滴水未进,甚至连地方都没挪动一下。
嘘!汉斯突然示意诺亚噤声。
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安娜家门口,他戴着面具,穿着长袖帽衫,帽子盖过了头顶,看不出长相。
他终于按捺不住了!久违的等待猎物入套的兴奋感同时击打着诺亚和汉斯的胸膛。
房屋的这一侧没有路灯,最近的一盏路灯离这尚有一百多米,并且是在路的另一侧,但汉斯从特制的望远镜中能清楚地看到那家伙的身形与送气球的小丑是同一个人。
那人探头探脑地四处看了看,之后顺着墙角的管道攀爬了上去,安娜卧室就在管道的另一端。不一会儿,窗户被打开了。
无风。汉斯说出了最后一词。
黑暗中,一把寒光闪闪的剪刀出现在安娜的头顶,就在那人想要用力往下扎时,只听间隔不到半秒的先后两声枪响,剪刀落地。
——完——
番外
本:你这么干,就不怕……
汉斯:警察的职责就是,让该上天堂的上天堂,让该下地狱的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