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妈和我妹正在回家的火车上，明早到家。您去接站前，记得把后备箱收拾下，腾点地儿，我妈舍不得快递钱，借着我妹这个苦力同行，又大包小包拿了不少东西。我婆婆带给她的粉条，朋友寄来的一箱砂糖橘，这是境外朋友嘱咐她朋友的爸妈，亲自在自家果园采摘邮寄来的。我妈一尝特别香甜，她一定要带回去几个给您尝尝。我猜，她这是在暗示和贿赂您，她心里惦记着她的小菜园，又知道自己体力不支，需要您的帮忙菜园才能有收成。我妈说等菜园里的蔬菜下来了，她就来接外孙回去吃点绿色蔬菜。

爸，我妈很久没坐您的车了，您过了红灯可以试着把车开出21迈，让她看到您的进步，也相信您还能带她去自驾游，您俩都那么爱玩。

爸，我妈会穿着一件黑色长板羽绒服出现在您面前，您记得要夸她的羽绒服漂亮。那是一件大鹅羽绒服，她在拉夏贝尔（La Chapelle）买的一见钟情的羽绒服，她特别喜欢。她开始还纠结要不要买，后来看到五折活动950元，她觉得好划算就立刻入手了。她说，明年可以不买羽绒服了。

爸，我妈嗓子有点不舒服，刚刚又在火车上抹眼泪，这会儿终于睡下了。您嘱咐她回家多喝水，年前尽量少参加同学聚会，年底流感严重，还是预防点。如果非去不可，也一定在大饭店吃饭，大饭店禁止吸烟。她出去吃饭您记得提醒她，别喝酒别吃太饱（大夫嘱咐八分饱），聚会结束再把她接回家。您女人长得太漂亮，回家太晚我们怕您不放心。

爸，我妈生日快到了，我今年又不能回去陪您们过节了，全看您的表现啦。您那么浪漫，出谋划策就不用我多此一举了。据我观察，我妈还有少女情怀，她觉得您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能猜到她想要的礼物。您老婆觉得自己要的礼物没意思，太难为情。往年，我能做您的内线。今年，我是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了。今年，她念叨最多的就是健康快乐。

爸，我妈骨子里的不卑不亢和那股热乎劲，让她很快适应了北京的生活。我带着我妈和孩子坐地铁去看展逛馆，我们进城一趟，单程约四十公里路，我妈和孩子都是一路欢笑。慢慢的，我妈学会了购票、乘坐地铁、插卡进站、换乘地铁，她可以一个人坐地铁去看她喜欢的天安门。

爸，我妈在这结实了几个新朋友。我们小区里的一位奶奶，经历了两次癌变，照顾好身体是老人每天给自己的任务。老人数年如一日的坚持固定时间晒太阳、进食、运动。另一位是跳舞认识的可以做下劈腿动作的七十岁大姐，大姐说筋拉一寸，寿延十年。另一位是大山里的母亲，她三个孩子两个考上了清华，家庭的命运被改变了。

爸，我妈喜欢跟着我们年轻人一起过周末，用手机记路线，开始写旅行游记。我妈曾经为家打工十多年，一年只休春节几天假，平日里都是最后一户闭店的人，能放下压力开始享受生活，挺难得的。

2018年11月27日，青出差西安，打算周末就近回峡看看爸妈。我考虑老人也想孩子了，次日带着孩子一起去了西安，不打招呼的给公婆一个惊喜。妈妈心里想去，她爱玩，但是碍于面子又怕麻烦别人，嘴硬不去。和她说订好票了，她就开始乐呵呵的准备行李，询问我们穿啥带啥。爸爸刚好打来电话，听说妈妈要去见亲家，嘱咐妈妈一定要做到礼节。挂掉电话，爸爸问我妈妈卡号，给妈妈转了三千块钱。我们笑了。

爸，我妈养成了垃圾袋不放门外的好些习惯。因为我告诉她垃圾是家里最私密的东西，我妈不信，我就给她讲垃圾桶里会发现哪些信息，她才意识到垃圾是不能随便放在门外的。我妈做了总结，这不仅是保护隐私，也是对保洁员的尊重。

爸，我妈现在回家会先抹黑进屋，再开玄关灯。您别介意。北京的夏天特别热，我告诉我妈这的蚊子都是清华毕业的，会坐电梯到高层，会寻着亮光跟您混进家里。我妈被我们影响了。

爸，我问过大夫需要介入中医吗，大夫说没必要。我听到这句话，内心有波动，眼睛又有光亮闪烁。我妈这是在为全家谋福利吧，我们把治疗费花在吃的健康吃的营养上，才是聪明的做法。我妈看过几本患者饮食的书籍，她知道一点养生之道。我们现在每天要保证至少摄入二十种食物，坚果和鲜榨果蔬也算。我妈不爱喝饮料，但是我会给她榨新鲜的橙汁喝，两个橙子两杯果汁。我又买了一个便携式榨汁机寄到家，您记得查收验货。

爸，我妈回家会给您做好吃的，她在北京这段时间学做了不少新菜，连吃货兵兵都觉得好吃，那是真好吃。所以，我幸福的被我妈又养肥了六斤肉。相信，要不了多久，您也会被我妈养的白白胖胖的了。因为我妈在我这常念叨，她回家要给您做几样新菜品。我妈说，她以前工作忙没时间也没心情学做饭，现在终于闲下来了，有时间有心情学做饭了。她空闲时搜索手机视频学做饭，周末跟着我们去朋友家做客，她有心学几道没吃过的菜，买一些在老家没见过的菜，她现在学会客家酿豆腐合、红烧肉烧木耳、南瓜牛奶小馒头、河南面汤和扁豆焖面……我妈现在饮食规律，口味清淡，还喜欢吃面食（北京的医生说她可以吃面食，适量就好）。早餐，不吃米饭和炒菜了，改做两道炝拌菜（腰果西芹/凉拌青笋/糖醋白萝卜/土豆丝胡萝卜/蔬菜沙拉/辣白菜）。午餐，至少有一菜一肉一饭。晚餐，蔬菜米粥和面食。我妈现在面食做的很厉害，煮完饺子不露馅，饺子汤还是清澈见底的，记得我小时候喝的饺子汤都是油叽叽的。我妈现在厨艺精进，效率也提升了，她为了照顾孩子们的不同口味，早起做肉做素做面汤，样样拿手。周末，我们偶尔呼朋唤友来家吃饭，我妈的厨艺被众多人褒奖，她更有成就感了，还给朋友打包小菜回家继续吃。

爸，我妈现在穿着稍微素雅一些，因为她观察这里的人们大多穿着简单朴素。我妈最近连续两天去家门口的ZARA购物，因为店铺促销，她拎回来几件一百以内的打折衣服，她开心的像赚到宝贝。我家门口有万达商场和国泰百货，我们平时遛孩子经常去这里。时间久了，我妈就抱怨北京逛街又贵又不方便，家里地下有好多店铺可以逛可以讨价。周末我们偶尔去大商场吃饭，我妈就趁机再逛逛街。我妈和我说，北京逛街的地方真多，比老家逛的开心。

爸，您不要小看逛街这件事。我妈复查前一夜，大多彻夜难眠，想入非非，等检查结果显示一切顺利，她才拍拍胸口深深舒口气。2019年01月22日她做完二次复查回到家，手里多了几个衣服兜子，她说她去大红门买衣服了。看来，一切顺利。爸，您下班早陪我妈去逛街吧，难得您俩都爱逛街。我妈对逛街是百逛不厌，哪怕什么都不买，看看都觉得开心。

爸，我妈无意中看到我放在鞋柜上的日记本，她随时翻到第一页就记录着她的真实病情，她已经知道了真实情况，不要再瞒着她。我妈知道实情的那天，晚饭后她独自到楼下遛弯，她沉默了两天，在周末外出的车上和我们坦白。我当时心里一惊，怕她心里有负担，您也知道的，她在整个治疗过程中，表现出一种消极悲观的情绪，甚至身体也有了应激反应，针头扎不进血管里，肌肉会自动紧绷。

爸，我妈复查那天，科室里找不到大夫出诊的房间，被一个没有耐心的大夫轰出房间时，她向大夫说明，我们患者来复查本来就胆战心惊，您作为医生还对患者吆五喝六，我们还能舒服吗。您看，我妈的斗志又回来了。

爸，我妈和我们小区后门的环卫工搭话了。她长得漂亮性格又大方热情，人家也愿意和她讲话。我妈有段时间没去跳舞，大叔都知道呢。我妈说，她是在为您打听退休以后如果来北京和孩子生活，您还能做点什么工作，福利怎样。爸，您说我妈是不是又想多了呢。

爸，我妈在这已经融入广场舞队伍，她觉得我们小区大妈跳舞太专业，她另辟天地加入了其他社区的广场舞队伍。刚开始她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现在每天早饭后，匆忙步行到河堤对面的小树林里，听着歌声跳着舞。有时怕迟到，跳舞回来再刷牙，她那个自觉劲儿好像打卡上班一样积极。领队是一位灵活的大哥，每天二三十人的队伍，大冬天里蹦蹦跳跳出了汗。我开始不屑广场舞，觉得扰民。后来我陪我妈去过两次（专门背着相机给他们拍照去的），听他们的音乐还挺欢快，我妈跳了几天，胳膊也没那么僵硬了，按摩店的钱也省了（她刚来时肩周炎抬不起胳膊）。爸，家里冬天太冷，没有广场舞。您提醒我妈在家自学新舞步或者练习八段锦。您身体也僵硬了，跟着周老师也学习两个动作缓解下。

爸，我妈现在喜欢看电影了。 周末我俩偶尔会去看场电影，我俩一起看《西红柿首富》，入场前，她说有钱还愁花，我不信。出场后，她说有太多钱也是麻烦哈，怎么花呢。我俩一起看《找到您》，我哭的泣不成声，我妈一直安慰我电影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我妈看这部电影是奔着她喜欢的女演员马伊琍，当她看到她心目中的女神在电影里扮演一个素面朝天的保姆时，她感慨人的穿着打扮多么重要啊。我妈还和我们组团看过《四个春天》，一个孩子用四年时间，拍摄记录了他父母的晚年日常生活。电影谢幕时，我妈问我，她回家时这部电影还会上映吗。她是想和您一起再看一遍《四个春天》。爸，您看这部电影时，千万别睡着了，开始剧情缓慢，越往后看越进入情境。我妈喜欢电影里那老头说的那句话“每天为家里多做一件事”看完电影，您记得用您日常的笑眯眯色眯眯的小表情，拍拍您女人的肩膀，重复下这句话。她心里一定会觉得，舒坦！

爸，我妈让您邮寄的老花镜，她经常带着他看书写日记。我看我妈可以和陌生人闲聊自己的病情，我趁机买几本书给我妈看。其中有一本《重生手记》写的很不错，科学理性积极的阐述自己的病情和如何康复的写实文章。我家也没有其他娱乐设施，这几个月时间，她看完了三本书，补写了这一年多的日记，她又回忆了那段痛苦回忆，她也把对外孙的思念写在了日记里，或者她也有写过未来生活的展望，谁知道呢。爸，我妈的日记您别看，我们要尊重她的隐私，但是要鼓励和督促她继续写日记。将来，这都是财富。我想着等我妈写够字数了，我自费给她出版一本书。我的摄影＋我妈的文字，就是咱家的“四个春天”。

爸，您在老家和我妈过马路时，记得等红灯。因为她在北京闯红灯时被您外孙制止住，她觉得小孩子都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要做到。她最听外孙的话。

爸，我妈喜欢有个私人空间养养花听听音乐，她喜欢每天换不同床品，家里房子卖了再换个吧。

爸，我妈嘱咐您的被褥洗了吗，热水器喷头换了吗。她这人看中节日，尤其春节，家里一定要除尘扫灰，图个干净吉利。我妈说今年不买鞭炮了，还去我奶家过年，一家人热热闹闹的。

爸，您老婆真能干。她昨天中午突然抢到今天下午的火车票，昨天下午就开始给我家大扫除，擦擦厨房的锅碗瓢盆，洗洗自己的被褥，又给我和孩子蒸了一锅粗粮馒头、素包子和大大辣椒猪肉和虾仁韭菜馅饺子。她知道我不会做面食，担心她回家后，她最亲爱的外孙吃不饱饭。她在尽量帮女儿分担家务，即使她连一袋面粉都拎不动。

爸，您的女人真是感情充沛。昨天抢到车票的瞬间，我们好开心。我妈说，这么久了，也该回家了。刚过两分钟，她就开始掉眼泪，她边看正在跳舞的外孙边说，我舍不得我外孙，姥姥会想您的。这场景就好像我姥从我这离开的那个午后，我妈回到卧室噼里啪啦掉眼泪，我们每次回家离开时，她默默流泪的情形。她说，她们这一走，我也会被闪一下。

她们走后，我看了一眼次卧的床铺，整齐整齐，空荡空荡，我轻轻关上了她们的房门。

爸，我妹这次陪同我妈回家，计划呆到节后就回来找工作。您不要再给她施压，只给她陪伴和鼓励就好。在整个事件中，付出最多的人就是我妹。离开喜欢的地方、一年的陪伴、一个小生命的消失……这是恩情，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巨大付出。愿她好。

“替我照顾周姐，谢谢您们。”听到您的这句话，我们都特别暖心，不客气。我妈一直在用行动告诉我们，夫妻才是陪对方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因为，她心心念着的家，只有您一个人在那里等她回家。

爸， 我妈现在是咱家的“国宝”，谁都不能惹她生气。我以身试法过一次，效果显著。我妈的身体能立刻反馈讯息，及时提醒我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的身体变成了探测器，能感知到任何一种细微的情绪变化。您再有啥不开心的，自己憋着内化吧。

那天，我为了维护其他家庭成员的感受，我在饭桌上与妈妈据理力争，她摔下筷子愤然离坐，她没有吃午饭，她在卧室掉眼泪，她的血压即刻升高，连带肚子疼痛难忍。

她生病了，她好像因此得到了一张王牌，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可以在对她发脾气，她的心情关乎她的身体健康程度。我的妈妈，一直难以启齿去索取爱和关照，她现在非常享受这张王牌的权利。

我烦躁想发脾气时，我会提醒我的孩子告诉我“妈妈，您不可以这样对我。”现在，我的妈妈也同样可以行使这样的权利，告诉我们“您不可以这样对我。”

家里的气压，也因为这份有意关照和小心翼翼改变了，气压升高，人和人变得温和柔情，不再传递给对方负能量。甚至，我们有意规避不好的消息，也相互提醒对方，不要让妈妈知道这个消息。

我试图给妈妈营造一个健康美好的乐园，没有疾病没有痛苦，只有欢笑和陪伴。李咏突然去世的消息，妈妈同学突然罹患癌症的消息接踵而至，这些感同身受的体验，又把妈妈拉回到那段回忆中，用妈妈的话说，那不是人遭的罪。那两天，妈妈失眠了。她深夜睡不着，自己在手机上搜索李咏去世的消息。

次日早饭时，妈妈对我说，李咏的临终遗言是，没有遗憾，只有不舍。妈妈重复了两遍这八个字。妈妈说，李咏说的真好！没有遗憾，只有不舍。

试问哪个人能站到自己此刻的生命刻度上，对自己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呢。我们中的大多数人，仅仅是活着而已，我们有太多的遗憾未尽。

爸，我前几天听到一句话，约翰·列侬说 “所有事到最后都会是好事。如果还不是，那它还没到最后。”您说，我们一家人现在的状态，是不是就是最好的结果呢。爸，我有时候在想，我妈生病多半和她不爱惜身体有关，上帝在咱家门口急转弯，他是在用加速度提醒着我们，我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没有说出来的爱可以说出来，没有做的事情要去做了。

一切终究跑不过时间，也许爱可以。

妈没疯，爸没傻，家还在，人心还在，已经是最好的消息。

一切是未知的，一切又充满期待。

2018年08月，妈妈体力慢慢恢复，可以坐长途火车，她来到了我的身边。妈妈曾经质疑她同学对孙辈的喜爱，她坚持认为自己不会成为那样的人，但是当她见到她的小外孙，把孩子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就被这个孩子征服了（事实上，妈妈比我先爱上了我的孩子）。妈妈来到我们身边的六个月时间，我肉眼可见的变化，每天都发生在我妈妈和我孩子的身上。妈妈放弃了暴力冲突和卑微求索，她不再依靠物质填充的安全感，她开始回归内心，回归到一日三餐、一草一木、一颦一笑。她在二十多度太阳炙热的午后，专注欣赏路边的一花一草，赞叹这个城市的生机勃勃。或许，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女人，只是生活的重担不曾给她放飞自我的机会。人变得轻松，心也变得剔透，她说现在啥都不想了，每天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挺好。妈妈从开始的质疑抱怨到接受面对，她陪着我的孩子，一起活在当下，每一天都充沛的专注和愉悦。她说我的孩子就是她的特效药，她离不开我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