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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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忧心如焚的契莫尔教授终于对自己坦白,无论怎样怀着干巴巴的诚意翘首以待,结果总归要在这一刻推门而入。

在醒来后短暂白昼的片段幻觉中,那一幕幕残忍直白的画面已让他数度眩晕,而对此将要发生之事的最终临近,自己能做的却只是尽量克制,为自己保全一点老人的体面。——一大早滴水未进的不适让他头脑神经患了严重近视,一些堪称奇妙的近大远小的残影在他脑海中闪耀奔跑。

眼瞅着时间逼近中午,房门被敲响了。

前头的警官体格中等,额后头发稀疏,笔挺身子上方挂着那团熟悉的面孔,一双细微眼睛中射出海蓝色的淡雅魅力,这引起了教授的惊悚。警官干练的肖像出现在门外的惨白日光和退缩到一边的契莫尔之间,由于背光而立,他冷勾勾的影象寓意着不同寻常的凶兆。跟着这人的是位三十岁出头的女记录,当同样不揣冒昧的屋内潮湿墙壁的阴暗反光和她那上下打量着的目光相会时,她竟然能微微抿出一丝冷笑。

哀伤挤过教授的眉梢,几十年来他第一次透过一个不熟悉的女人感觉到屈身之所的寒酸。而下一刻他凝神僵死,哀伤瘫痪的脸孔上迅速爬满一层死灰,他没有听清对面来人说了什么,大脑一时接收不到任何讯号,等到对方的证件从自己眼前漠然掠过,自己却仍在一味地试图强忍惊慌,用力地保持着他那深色领带的中轴在西服正面的第二条浅竖线的平行线上保持不动。就这样想着,他看着两束向自己投出的目光在高耸鼻梁的上方隐隐交辉着径直逼来,心几乎是在熟铁上跳舞。

“这时候这里的光线真不错,敬爱的契莫尔,我本人向你问候,”警官说,他收起证件,意外用另一只手完成脱帽的过程。他坐到那张椅背如同扇面支棱起来的暗黄色的中式实木椅上。这张椅子是契莫尔先生数次搬家始终带在身边并摆放在正屋最显眼位置的一个老物件。警官似乎是在缅怀着什么,轻轻摩裟着椅子的把手,说道:“这时候这样的光线,又坐在这张椅子上,真叫人打盹了。”

然而,教授却仍未感觉到周围空气似乎有所缓和,“啊,您说的,真的是很对……警官。”契莫尔就像得了肺痨一样战战兢兢地回答。

“不用紧张,老朋友,就是过来做些实际上没什么必要的了解,放宽心点。”素诺警官含笑着把手一摊,向契莫尔递过一根刚才说话时从上衣外口袋里夹出来的细管雪茄。“日光真沉啊,”他抱怨道。

警官这番话似乎提醒契莫尔回想起眼前正是素诺这位老熟人,而这却更让教授羞愧慌张、无地自容,以致其在接烟时将那根雪茄不慎从指间抖落,精准地插进了自己那只比脚略大一码的皮鞋里。届时,这根烟与那发击中了阿喀琉斯之踵的利箭一般风头无二,在哀伤之人的后脚跟和皮鞋帮之间无辜地挺立着。

街道旁树荫婆娑的梧桐簌簌作响,声音击打在玻璃上,隔着老朽的窗棂和厚重的围帘,在房间客厅前端,在警官的身影前,一位老人屡次弯腰试图去抠弄鞋筒,如同一片被冷风试图屡次捡起的败叶。这一镜头发生在老公寓惬意的午前,在素诺警官聊表安慰地向教授递出一根老牌香烟后的几秒之内。

对于警官来说,想要追查下去的某种真实出现在了自己面前,使他忍不住也像教授般颤抖了起来,只不过这份抖动是前一份的缩小版,就像诱发人们起初开始啜泣的那种内在跳跃一般,短暂得就像窗子最后推上的那声“咔嚓”声。他看着契莫尔,考量着取证这一流程不可逆转的、对于被取证者的心灵惊吓。想到要了解一起自杀事件,就是探究这个时代某种难言之隐,而透过对一个陷入晚年的教授的心灵审判试图得知一二,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素诺一边心想把契莫尔搀起来并给他重新递上一支烟的残影片段,一边把心思挪到用于重新回到那一年的校园上:这实在人啊,这颗忒柔软的心啊,真就跟金子一样稀缺,碰着倒霉事就像个漏了气的皮球,咳……他把手探进教授锁紧的胳膊下,把他身体从一侧抬升起来……这从根上要怪他那个赌棍老爹——他哀伤地打量着契莫尔心想,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哀伤。他打量着老熟人,想起眼前这位人物曾被耻笑的若干往昔的碎片,而最早的时候他也在那群嘲笑者之列——那不过是中小学时代一个无聊礼拜的短暂的下午,一群自诩博学多识的大孩子把契莫尔围在花池的角落,一边欣赏着他的局促不安,一边拿书里那些不得好死的赌棍的儿子和他划等号,而那时,自己只是远远经过,在听到那些话后不知所以然地守候在那里,守候着会有什么人对刚才的那番话做一番解释,就在那时,他看见契莫尔正在盯着自己,流干眼泪的脸上板结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安静——多年以后的某天当契莫尔当上教授,而已效力警厅的他和他再度见面,他发觉对方仍旧记得学生时代那个在不远处嘲笑自己的人……尽管在后来他们的确成为了朋友。

这时契莫尔终于自己站立起来,一种想要埋葬自己的害羞让这个简单的起身动作显得滑稽。素诺警官心惊不已,他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不同于记忆中那个深邃的少年而脊背发凉。这位教授再也不同于初为社会翘楚的自信名士,就好像一个句子得了语病。

缓缓起身后的契莫尔因为供氧不足和老化的血管而陷入了轻微晃动的漫漫长夜,晕厥令他负重的思绪感到窒息,然而素诺的声音响起,那只是一声无意义的名词,但一股站在素诺警官旁边莫名的依赖感煽动着两股暖流奔涌而来,令他终于像泄了气一样意念松动,他想不如干脆就向自己承认了吧——一个疏通的念头无由头地出现在了他头脑中央,逼迫他一字一字把这句话在脑海中念出来……

素诺警官把自己拽回现实,无论眼前的人曾经是谁,他都先要扶正他,解决掉如今棘手的麻烦——现在这位老友随时会因为一起自杀案而晚节不保——他低声喊住他:“教授……”,他盯着紧绷的教授,当眼神碰到对方无助低徊的眼白时,脑海中竟然萌生了一个完全悖于现实的怪念头:

最终两个人殊途同归地想到:“如果她不是自杀就好了。”

“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开始,警官,”记录员问道,素诺警官向她点头示意,记录员继续说道:“契莫尔先生,鉴于昨晚的自杀我们相信你已了解,我们之前的电话也叫你有所准备,死者是你的学生……教授,我是来为这次做记录的,请看着我,请仔细听好我的问题。你有段时间一直对她进行单独的家庭教育,所以我们来向你了解一下死者这一阶段的心理状况。”

“呃,我来吧。”素诺警官用手醒了一把脸。看到教授麻木地点了点头,接下来素诺几乎是用一副轻松的调子脱口说出一个故事,“……我相信不会是你带出了这个个中特例,但女孩的母亲却提醒我们注意一点,说实话这也令社会出现了一种疑虑……(说了一些什么东西)……这难道不是针对我们老一派的人?总之她让我们注意——你女儿本身也是一名中度抑郁症患者。”警官说着,然后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不该跟你提这个,毕竟很小孩子的母亲就不在了,一直以来……(说了一些什么东西)……其实你知道吗,死者父母是不承认自己对死者自杀负有的责任,没人想面对自己做父母的失职和可能造成过的伤害。”

契莫尔却出了神一样呢喃道:“我是个罪人啊。”

……

笔记:他者对生命的否定会为自身留下巨大的恸吓。任何人的生命以一条不忍直视的消息的方式宣告结束,某种程度上是对存世所有生者的嘲弄,更不用说是那些曾经为这类人支付过信任的人。

——在驱车赶来的路上警官对陪同的记录提出了一个请求,他不免感到尴尬地对女记录员说:“契莫尔是我的挚交,我相信待会儿可以不通过章程式的询问来了解他这边的情况。”然后是难以跨越的简短的沉默,所幸素诺听到了女人微弱的“嗯”声,实际上自打他们两个人配合工作,许多调查开展得就不甚顺利,对于自己这样一个活络的人而言,呆板的女记录员显得既不有失水准,又过于机械,一定程度上她的严谨甚至让素诺萌生了退休的想法,不过好在事情总能顺利解决,最后他都会劝诫自己放弃掉类似的歹念。“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最后案件迎刃而解,并不因为我工作的出色,只是因为我懂得如何和人打交道,理解他们,知道何为生计”——他有时会带着一派意味深长的语感这样表露。

【此时回到契莫尔的老寓所】素诺想起早在警校时一些茫然的下午,那时他的心就曾为南墙上斑驳的春光所触动。眼下他的思绪停泊了一下并在此后欣然萌新,他对着眼前自怨自艾、遁入空虚的契莫尔说:“别老觉得你欠了你女儿什么,你知道我女儿我从来不关心,她过得比男孩还邋遢,她扬言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谁都能看出来你女儿的优异和自律,抑郁只是所有人一种潜在的性格,一个片面。”他说下去,“你是个好父亲,是个好老师,那些小资阶级和吹毛求疵的新贵族就想看你们这些年迈的精英垮台,他们什么都编得出来。”

“别这么说人家了。”教授怏怏地打断说。

素诺束手无策地笑了。

警官感觉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睡过觉了,而此刻在这把久违的扶手椅里他又想起了搀扶契莫尔的画面,他心想社会正是因为他们这两种人的搀扶才得以持续,他幻想到了两种力量,这两种力量得益于从自持的老者身上汲取……持续了许久但进展缓慢的一问一答让对着南墙干瞪眼的素诺略有些僵硬,所以他贴心地结束了谈话,从被筒里翻了翻身,在枕头上留下一片印记。

——素诺警官浑浑噩噩睁开眼,他梦到了今天取证时候的事。原来一切是在梦里,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在梦里自己和取证人是多年朋友的关系——他怀疑这是怜悯心理的缘故。

那两束目光走了。取证后契莫尔幽幽地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开始迟缓而漫长地聚焦,思绪也在原来断裂的地方重新生长。他微微把头抬高,意外感到了眼皮的重量,重新领略到沉重让他倍感轻松……他短路的视觉越过不知怎么就消散的两个人影,看到烟灰缸里那根芯被撅进去的烟头。他终于重新锁定了它,心想它确实再也没有燃烧的可能。他试探性地对眼前已知的一切表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质疑,直到对它们又重新习惯。他看着那把令人潸然泪下的可爱的中国椅子,牢固敦实,在它脚下周围是暖洋洋的枣红毛毡地毯,外围依次靠墙排列着两把黑色的简易塑料折椅,还有钉在墙上的挂衣钩和挂在那上面的沾上了泥浆的灰色糙面西装外套,一个方方正正的四层木质鞋柜,一张装束古朴的亚洲女郎的海报,像干草一样淡雅的米黄色墙纸一路蔓延,把窗外的光线晕染得挺凄然。认识到这座简易、带有些许书香的屋子让他又存在着了。

“这两个令人不适的警察简直就像是强盗。”

……她死了,哎!没了继续开放的勇气的年轻人,死得真惨……用剪刀…血把一半的睡袍都漂红了,还有那封简陋的遗书……字体是多么笨……真难过,报纸上的这张照片真要了我的命!

整整一天契莫尔在一种失魂落魄、思绪混乱的状态中挺过,他隐约预感到了街道上飘荡着的唾骂。他绝望地对抗着眼前挥之不去的少女身着睡袍躺在血泊中的画面,他自觉无法面对这样的结果。

……

报道里刊登了姑娘遗书的文字内容,里面明确写了她尤其讨厌教授的讲课风格,说那是一种无聊的枷锁。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并非导致自杀的真正原因。那只是背景材料中不起眼的一行。但是契莫尔知道,自己得要搬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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