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里有一个男孩叫“一万”(后来听说是超生给罚的),他家养了两头大大的水牛,一天夜里下了崽,就成了模范的计划生育家庭——三口之家了。我在存立念小学时,常能在放学时看到它。那时候我才水牛退那般高,所以它在我的心里是一种令人畏惧的形象。它那么大而强壮,于是在我需要形容大象有多大时,就会拿它来打比方。
有牛的时候,村里耕田犁地的活儿就由它完成。孩童放学后若没有游戏,多是因为要去田里看牛犁地。虽说身上套着那么多耕具,它还是不紧不慢一步步往前踱步,随着鼻上绳子的牵引一圈圈绕着田转悠。它腿上走着,尾巴有节奏地一步一甩,嘴里一张一合咀嚼着饲草,那是趁着牛郎擦汗的间隙从田埂上啃来的嫩草。我想:再没有比这刚长出的初春的草更适合它的胃口了。在吃了一个冬季干草之后,新长成的咀嚼间泛着青草香味的口粮让它高兴,就忘了深深的枷套了。
闲歇看一冬的耕地不规则地龟裂,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口子,若是从觅食的蚂蚁视角,这里便好比北方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了。干裂的土地经雨后,和牛一样闲歇了一冬的乡亲撑来一艘船,船身中段安固着一台水泵,水泵与船底是嵌在一起的,既方便移动抽水又兼具防盗。河水经泵上渠,不一会就漫浸整一片耕地,泡了水的土踩上去软软的,这时雇不起耕牛的人家一早便出现在地里,挥着锄头翻地。翻整好的土地除了田埂,都成了一片烂泥,且以泥越烂越细为佳,若不达标就要责怪牛郎帮着牛偷懒,少耙了一遍。地即已犁好,人们便忙着齐整秧床,播上浸泡发了芽的稻种,再间隔着半米插上竹条掩上白膜,一个个小型温室就形成了。这是防着初春时候的倒春寒伤苗呢。
播种时节最是兴奋的要数小学低年级的孩童了,比如我,早早便像个忙碌的大人起床直奔耕地,小心地走在田埂上,眼睛仔细地察看着田里的情况,若你可以瞧见那时候的我,便不可能不发现我手里的袋子及里头满满的小鲫鱼。鱼儿是小小的,仅成人拇指般大小,大的也就两手指宽。这些小鱼课上一道美食的不二食材,料理后拿来作零食下午茶是再好不过。待我巡视了一遍耕地,带着一小袋鱼儿回来时,其他贪睡的孩童才急急往地里赶,我则快快小跑回家,学着大人料理着一早的“渔获”——不过去鳃去肠。处理完的鲫鱼带着鳞片一起下油锅炸至金黄,去了鳞的则多裹上面糊再炸,待沥干油分稍冷便可端出客厅,只是家里的“小馋猫”老早就守在厨房门口,待这栏路讨食了。
春耕插秧时候,才有理由弄得满身的泥渍,回家也不挨责骂。那时候中国已实现计划生育,虽则农村家庭有两个孩子的是普遍。劳力不足的时候,我也可以跟着到地里,大人们背朝天忙插秧,我就负责把一捆捆秧苗间隔着放在未耕种的泥地上。有时候我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插秧苗,但尽管父亲耐心地指导后,我可以插出能生长成活的苗了,却要花大量功夫在对直行列上。插完两三行后背颈已是酸累,便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种的和父亲种的,那模样像是弯曲的山路与笔直的山路,给人一种忍俊不禁的印象。孩童学插秧,若是与我一般愚笨,结果多是在一幅经纬分明的画布上画上些起伏的山脉,抑或些层层相推的波浪。我说孩童是不按规则作画的画家,总是不会错。
我作孩童的时候,欢乐的事多与农事相牵扯。到了毕业工作,娱乐成了电子消费,一场电影便打发一个下午。可这娱乐总是短暂的,它带来的欢乐也总不够深刻持久,过后便索然无味了罢。快乐之得获,在于做些自己感兴趣的事,那大可不必成为事业,而仅作为自娱,便不用有得失成本之算计。快乐,其实可以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