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奶奶已经用自己那架破旧的纺车纺出了一家人穿的衣服,不久之后的深冬腊月数九寒天一家上上下下几口人就都穿上崭新的靛蓝色的衣服,那天爷爷拿着一个破皮包走进家门,老爷爷正在家里院子里漱口,他喝一口茶仰脸咕噜咕噜漱上几次之后再吞下去,讲究一个气沉丹田气壮宏宇。
爷爷上前,说:“爹,我回来了。”
老爷爷一口气不顺差点呛过气儿去,接下来一天时间里老爷爷都冷着张脸,老奶奶殷勤地跑前跑后,深怕惊了老爷爷的脾气,爷爷没回家时是一家人口中的面子和底子,一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都等着爷爷养活,老爷爷吃完晚饭吼了一声“滚回去。”爷爷端起来往昔自己吃饭的碗一声不吭地出门,老爷爷骂了一句兔崽子王八蛋,爷爷这才低声说道,路断了。
爷爷终究没有回去,也没有继续守着自己的四十亩地,老爷爷看见爷爷扛起锄头,差点拿出自己挂在西房顶上的大铁枪,他说你去干啥,丢人去啊,去把你媳妇领回来。
第二天早上,裹着小脚的奶奶一瘸一拐的走进我爷爷那屋,把我爷爷叫醒,那个时候,我姑奶奶已经在房间里磨豆子做饭了,她没有说话,拿出一个洗得发白的蓝手绢塞到我爷爷怀里,又伸出右手,拽着家里枣红色的肥大的大母鸡。
爷爷一摸蓝手绢,里面是一沓子钱,他穿上衣服把手绢丢给老奶奶,拎起那只老母鸡没吃早饭就出门,小半个时辰就到了隔壁村的奶奶家,进门看见穿着灰色大褂的老丈人,他跑上前去,手里的大母鸡也跟着扑棱棱地咋呼起来,老丈人看见他过来之后细眼瞧着不言语把人领进屋,爷爷说家里的意思是把媳妇领回去。
他老丈人听见之后进了里屋,爷爷没见到我奶奶,只一会儿就看见大姐在门口架了一根板子,那些年多水,屋里地势低,他老丈母娘陪着笑脸解释道,这屋里怕潮,挡水。爷爷在哪儿陪笑一会儿就说自己先回去,改天再来看看。拎起地上还有些惊魂未定地老母鸡就走了出去,走到村口看见槐树底下有个人,是奶奶,奶奶抱着一条红花色的棉袄让爷爷试试。
老爷爷回家看见自己的大母鸡没了,叫过来我老奶奶就训,老奶奶站在他面前,看见他胡子一翘一翘的,顿时觉得欢喜,老爷爷的脾气发到一半发现没了,甩了甩手,这时爷爷拎着老母鸡回来,老爷爷看见自己的老母鸡回来了,气儿非但没有消了反而又涨了起来,老爷爷伸手把爷爷拽了过来,一拳打的人站不住地方。爷爷那个时候才知道,老爷爷号称一杆铁枪吃南北是真功夫,几十年的盛名之下,自己还真没有个还手的余地,关键是人打飞了还不疼,这就不是一般的功夫了老爷爷进屋拎了一坛子酒还有一袋子花生出门,下午大醉酩酊回来,说下一个集去看瞎眼。
爷爷从来没有见过瞎眼,却知道那个坐在一张黑布桌子后面的老先生一手炮制了自己的婚姻,甚至现在这个不大不小却在当时显得几分生机的家都有他的影子,这样的人没有让爷爷感受到亲切,它就像是一个人,你能感受到呼出来留在你脸上的热气儿,却看不见他的影儿,爷爷只是感受到敬畏,和敬畏自己爹不一样。
瞎眼的一生很传奇,听说早些时候还中过一任秀才,后来修了道儿,成了明眼。据说能断是非公理,能明恩怨曲折,兼能看风水移穴定脉,还会针灸推拿,调羹百草。就是说凡是事儿,他都能看出来。
瞎眼家里是红砖大瓦的房子,院子里种的夹竹桃,月季,还有人从大城市捎回来的几颗罂粟,那可是稀罕物件,和大烟不同,瞎眼说能入草药,能治病,人们看见瞎眼家里的药就像看见自己的命长在瞎眼家里一样,后来邻村烧窑的家里的婆娘得了口吐白沫不会说话的疯病就是被瞎眼治好的,所以才有了这座红砖大瓦的房子。
爷爷去时瞎眼刚起来,爷爷虽然没提过瞎眼有没有媳妇,对瞎眼本人都讳莫如深,总觉得这种人会在什么时候再冒出来一个,他们之间有什么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瞎眼只顾着和老爷爷聊天,爷爷就被晾在一边儿,一直到爷爷要走时,瞎眼才蓦然看了我爷爷一眼,他拉过爷爷的手脸凑过来几乎和爷爷脸对着脸说,你爹想让你认我个干爹,你看咋样?
我爷爷摇摇头说,不行,爹只有一个。瞎眼笑了笑说,你知道你爹为啥让你认我吗?爷爷规规矩矩地摇摇头,瞎眼说,大人物的智慧说穿了屁都不是,凡事儿你得耐得住性子,能耐得住刮风下雨,能耐得旁人打嗝放屁,能攥住一把气儿,成事儿不是天给的,你得敢要。
老爷爷一看瞎眼和爷爷几乎挨到一起的额头,顿时觉得自己盘算了许久的事儿有了着落,他拿出两包红纸放在桌子上,声音颤抖着说,大老哥,孩子留下吧。
瞎眼兴趣索然地摆摆手,对我爷爷嘱咐道多读些书,以后有了娃要供他上学。我爷爷点点头,老爷爷又插嘴道那给孩子指指路。瞎眼对我老爷爷说,老哥,以后不许耍枪了,人都有命,你看见家北那条河没有,上面有片沙土地,咱们这儿祖上传下来三件宝,其一是三白西瓜,那就是老哥一家兴旺的路。
老爷爷笑呵呵地点点头,咳嗽两声,拍了拍我爷爷的头,意思是要走了,瞎眼叫住了我老爷爷伸手在身后条案上拿出一个红色绒线套子,他揭开一头露出一个玉烟嘴儿,那是我们家的玉罗锅,我老爷爷一看急了,他问你这是干啥?
瞎眼把东西装好说,以后别来了,走吧。说完浑身上下没了个精神气儿,像是斗败了的公鸡,老爷爷看见情况有些不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拉着爷爷的手向门外走,门外是打理的很是平整的泥地,有人在拿红绳儿圈圈子,爷爷说瞎眼家有一年死了一只鸡,病死的,瞎眼给埋了,被人看见了,从此之后传出去瞎眼看见地府冥岸的传说,还有以后谁家里进了瞎眼的鸡都会被主事儿的男人送回来,瞎眼不让人送东西,他们就圈个绳把鸡放进去,意思是您老瞧好,鸡送回来了。
爷爷在出大门的时候回头,看见瞎眼坐在屋里正座上,默然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表情,嘴上没有言语,坐在光线偏暗的屋子里而显得威严,众人做事儿的时候更加小心翼翼了。
老爷爷终究没有把玉罗锅带回家,后来瞎眼被抄家人们也没发现,直到十几年之后村里受过他恩惠的人像给他立个冢却发现瞎眼死了五六年,连套衣服都没留下,有人说他是投水死的,随水东去三千里,有人说是在烧庙的跑进庙里烧死的,这叫坐享烟火八百年,有人说死在驴棚里,被几个担心出事儿的人给就地埋了。
几天之后,上海一家工厂来招工,老爷爷说结了婚再走,爷爷忽然间好像明白瞎眼的话了,福至心灵,下好礼的后一夜走了。
后来我问爷爷什么时候该结婚,爷爷说当你看女人的时候,发现看的不是一张脸,除了圆润肥腴的身子还要看得见她的魂,像是一道光,给女人的脸带上色,把脸上的坑补全了,把偏了的骨头正齐,从耳根到鼻尖看仔细,那个时候问问自己,想不想取这个女人,想的话就直接下手,毕竟拉屎放屁讲天讲地都不如回家关灯种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硬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