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不宜公开的日记
(三)
渝濛
10月26日 多云
吃完了午饭,在宿舍休息了一会儿,毕竟是头一次下井,虽然是参观,在那样的环境里走了半天,也够累的。想起看见采煤工人跪着霍煤、支柱的情景,耳边还回响着李主任的话音“辛苦?哼!光说辛苦够吗?心不苦,命苦啊!”想到以后就要天天在那样的环境里干活,真的说不出心里是个啥滋味。
两点多了,赵沟的高福元又要拽我上街买东西,我只好放下昨天从矿图书馆借来的《暴风骤雨》,跟他一起去了。说起图书馆真让我兴奋。以前在杏儿峪要想看本书可就难了,村里没有几家有书的,到黄家岭赶集、办事,看商店的图书柜台虽然有书卖,但家里穷,我兜里没钱,只能隔着玻璃看两眼。矿图书馆是一座小楼,楼下有阅览室,什么《十月》、《小说月报》、《瞭望》、《科学大众》等杂志多得很,还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宁昌晚报》、《中国青年报》等十几份报纸;楼上的几间屋都是藏书,喜欢看什么书都有,只要你有时间。
小高跟我住一个房间,他比我稍矬一点,身体微胖,圆圆的脸上泛着红光,粗黑的眉毛下一双单眼皮眼睛,黑亮黑亮的,招风的两耳略大,鼻梁有点塌,脸上时常挂着笑容。
想起买东西我就头疼。我们这一套山里人打扮到街上特别显眼,尽让人家笑了。虽然穿的是自己最好的衣裳,在宁昌好像没人穿这样的衣裳。我们宿舍的钟师傅说这是二十年前的打扮。难怪人们笑我们。连卖东西的售货员都懒得答对我们。那天在商店买胰子,在松山,人们把洗衣服的肥皂叫臭胰子。我一出口说买臭胰子,售货员一听我的口音,抬头看见我们,眼珠就不动了,一直在我和小高身上转来转去。这还是好的,遭白眼、被嘲笑也是有的。
回到宿舍,跟钟师傅一说,他笑着说:“我刚来那阵儿比你们闹的笑话还多呢。”他跟我们说了他坐反了车,听错了话,让人叫“山猫”的事。后来他又说:“换一身衣裳,买双皮鞋,头发留长点,再把口音改一改,可就不一样了,有的姑娘还套你的近乎呢。”
“钟师傅在这儿搞对象了吧。”小高问。
“啥叫对象?在宁昌,年轻人没人说搞对象,都说交朋友。”
“钟师傅交朋友了?”
“嗨!我儿子都六岁了。在这儿,个又矬,脸又不争气,谁跟咱交朋友。你们俩又年轻,又有个头,小王的眉眼又这么招人,交女朋友可不费劲。”
钟师傅上中班去了。小高躺在床上,拿起钟师傅的书看了几眼,就响起了鼾声。我虽然很累,却睡不着,看钟师傅的小闹表还不到三点,干啥呢?工会发的立体电影票是晚上七点的,这会儿我又拿起了《暴风骤雨》接着往下看。
钟师傅是瑞城县人,离这儿比松山还远。他已经来了三年了,也是联营工。听说他娶媳妇欠了一屁股债,在家苦干了三年,连个零头都没还上。他来这儿两年就把饥荒还清了。他媳妇不想让他挖煤了,可他琢磨着回家苦累不说,挣了吃的挣不着穿的,在宁昌虽然又累又危险,可总算能挣钱。不是他出来挖煤,家里的饥荒啥时候才能还清?家里更不会添些衣服、戏匣子啥的。再说他已经不直接挖煤了,活计清闲多了,钱也不比原来少几块,这么着,他又签了几年的合同。
小高比我小一岁,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都结婚了。去年家里给他定了亲,姑娘是离赵家沟二十多里的柳河源的。因为开始都是媒人来往说合,小高没怎么在意。等定亲那天,小高才见到姑娘,原来姑娘跟他一般高,又粗又壮,干活是把好手,就是看着凶。小高虽然不乐意,可家里已经为他花了一千多块钱了。只要说声不同意,那一千多块就白搭了。后来小高跟爹妈耍气,挨了一顿骂。他爸说:“啥丑啊俊的,只要能吃苦,能生孩子就中。我跟你妈不也是入洞房才认识的。”小高知道家里穷,再找别的姑娘是不可能了,只好认命。小高是个爱闹的小伙子,就爱跟别人拉对象的事,可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对象。
这里的生活不错,只要有钱,吃什么穿什么都行。让我最挠头的是遭白眼、受嘲笑。我本来就爱脸红,只要一上街,准弄好几个大红脸。哎,看起来还得省钱买衣服啊。只要穿上整齐的衣服,就好说了,坐车、买东西就不会被人笑了。交朋友?我已经有……,还不能说是对象,小兰又没跟我挑明。可看她对我可是没的说。前天写的信,不知她什么时候能收到,她给我的回信会不会挑明呢?
11月12日 晴 有风
我的师傅姓宋,是宁昌矿的正式工。长方的脸上略显消瘦、苍白,据他自己说,是井下阴暗、潮湿的环境给闷的。宋师傅是第四采煤区的小队长,今年二十九岁了,在小南山住,离矿不远,骑自行车二十分钟就到。嫂子是阀门厂的会计,他们有一个小男孩,平时送托儿所。
据宋师傅自己说,他谈女朋友时,费了好大的波折。谈了好几个,都是因为不满意井下工作黄的。因为煤矿井下工人社会评价很低。人们认为:干井下工作,都是最没出息的人。有家庭背景的人,很容易就那找到好工作;自己头脑灵活的人,会通过自己的投机钻营,溜须拍马而找到好工作;还有就是本人有真本事,通过自己的努力干出来了,才有了较好的工作;也有花钱请客送礼的,托关系,走后门找个好工作。宋师傅说,他十几岁时正赶上文革,虽说弄个初中毕业,可实际上初中的课程没正经上过一天。这样的文化底子现在学什么都来不及了。宋师傅又不会投机拍马那一套,父亲还是个摘帽右派,更不能给儿子找什么门路了。宋师傅只能安心井下工作了。嫂子是个正直的人,与那些势利眼的姑娘不同,朋友介绍的宋师傅,她看中的是人品,所以宋师傅特别珍惜他们的婚姻。
宋师傅教我特别耐心,不管什么活都两遍三遍地教,从不让我自己干。虽然这样,我仍然感觉很累,回到宿舍,躺下就不想起来了。
今天吃完晚饭,小高拽着我就走。我问他上哪儿去,他说甭问,到那儿就知道了。我跟他走了一会儿,就听见远处传来吹洋号、敲洋鼓的声音。前面是个大会议厅,里面五光十色的灯一闪一闪的,里面都是人。啊!这就是舞会吧。虽然听说差不多哪个星期矿上都办舞会,可因为累,一回也没看过。小高拉着我走进大门,只见中间一对一对的男男女女都拉着手、搂着腰跳呢。男人女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紧挨着,可真让我这个山沟里来的看着不得劲。虽然这几天看的电影、电视里常有男的女的搂搂抱抱亲嘴的,可让真人在你跟前这么着,就觉着心里酸不溜地。再加上我们这一身“山猫”打扮,真让我呆不下去。我扭头就要往外走,却被小高死死拉住,一直拉我到人少的旮旯坐下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