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上了博士,我也不知道这于我的生命来说,是喜是忧。
反正,父亲是喜形于色的,但是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喜是忧。
父亲还决定在这个年,回老家。
回老家啊,我已经20年没有回去过了啊。上次,是在快上小学的时候。
上学以后也曾将我对老家的印象写进作文,那模模糊糊的零碎的记忆。
记得最清楚的,是和妈妈在街上买气球,一个老头推着自行车,绑着很多气球,争先恐后想要挣脱绑着它们的绳子。很多小孩围着,我也想要。但不知为什么记忆里是妈妈好像被人欺负了一样的表情。反正看向妈妈的那一刻,有点心疼。现在想来,大概妈妈是外地口音吧,在那个闭塞的小县城,会引起奇怪的注意。
气球顶在奶奶家的屋顶,我喜欢地看着。气球使足了劲想顶出去,显得那屋顶好低矮。
后来,不知道是在堂哥的挑唆之下,还是我不小心,在街上,我松开了拽着气球的手,气球飞上了天,我拼命地追,我大叫着想把它叫回。可是,哥哥只是劝我,你追不回来啦。而那个画面却让我留在心底,一个小孩儿拼命跑着,伸着手臂想去抓天上的气球,可是气球毫无留恋的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看不见。
这些留在我心底的关于老家的记忆,就像老照片那样,泛着黄。也或许,是我随着长大,岁月给它加上的底色。
上学时,地理课学到黄土高原,看到千沟万壑的土黄色的照片,我知道,那是我的老家。只是,我印象中老家的地是平的啊?我问过爸爸。
爸爸生在那里,长在那里,二十岁离家谋生。饭桌上不止一次给我描述——
他们小时,街上有卖炒杏仁的,淋上一层香油,香味儿伴着叫卖声飘老远。
他们街上卖柿子吃,吃完数把儿再算钱的。所以他们经常偷偷把把儿扔了。
奶奶家院子里长的大石榴树,那石榴,真大真红真甜。
山里的核桃落了厚厚一层,都没人要。山里的土著长的矮矮的,走的很快,几辈子都不出来。
山里面有狼,狼晚上会进县城里来。狼很聪明,会学小孩儿哭,会学人走路。
那时穷,奶奶会用筷子沾一沾香油,滴在一大锅汤里,等着那香油花儿散开。
爸爸不厌其烦的说着,我也不厌其烦的听着。这些话,这些年,爸爸已经不再说了,大概他说烦了。
小时的我,是经常回姥姥家的,姥姥家在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麦田。小时的我,坐在三层楼的教室,望向窗外,能望见远远的公路,那公路通向姥姥家,我好像能望见姥姥家的村庄,望见姥姥盘腿坐在炕上,闭着眼睛慢慢摇。
我那时已经没有奶奶了。爸爸大概怕我忘本,告诉我,你知道姥姥为什么叫外婆吗?你知道为什么要加一个“外”字吗?
是的,有时,给你制造童话的,和遮挡了一缕阳光的,可能是同一个人。
可是爸爸你知道吗,当看见别人叫奶奶的时候,我也有失落,只是,幸好,我还有姥姥。
六岁那年回老家,爸爸妈妈他们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个哥哥把我送回了奶奶家,我站在奶奶家门口对面的高台上,看见她坐在板凳上和谁说着话。我好像从那个高台上下不来,走不进那个门,我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奶奶!
那好像是我唯一的一次喊奶奶,我还记得奶奶转头看向我的样子。
这次回老家,要去上坟。上坟那天,大伯带着我们一家走了很远的路。走过一片山坡,山坡上有一排排的坟头,也有一排排的树。这是二爷爷的坟。我们还要继续走,走过一个村子,走过一片荒地,爬上很陡的坡,又走过一片荒地,下了一个坡,在一个没有什么标志的地方停了下来。大伯说,就是这了。到处都是黄土和杂草,大伯怎么能记住一个不显眼的土堆就是爷爷和奶奶的坟头。
爸爸和大伯赶紧把东西摆好。风很大,点了半天火才把烧纸烧着。然后,爸爸站好,垂着手。我看着爸,他把头转向我,我看到爸快要扭成一团褶子的脸。我从没有看过爸哭,他这用力的隐忍让我一下子哭了一声出来。
我和爸都鞠了一躬,我说:爷爷奶奶,我是璐璐,我来看你们了。
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那荒原上,已分辨不出坟头的方向,只有枯草在风中顽强挺立着。
我还记得,同样是在过年,风很大,哥哥们点了半天火才把烧纸烧着。男的们都跪着,磕头,起身,再跪,磕头,起身……然后我听见妈妈和女眷们无所顾忌的哭声。
红色的火苗在狂风中也肆无忌惮,黑烟直冒,大家挪了挪地方继续哭丧。
我站在那里,反正没有人会顾及到我跪没跪,哭没哭。姥姥也不会怪我的,姥姥知道我。
之前挖掘机就已经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土坑,我连姥姥的棺材怎么放进大地里面的都没有看到。我只知道,这坟头下面,这大地之中,躺着我的姥姥。
你知道吗?
现在,听见我的孩子,进门时用娇娇的声音大喊着“姥爷!”“姥姥!”“奶奶!”“爷爷!”
然后从厨房里传出一个满是欢喜的“哎——”的答复。
我心里,是种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