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妈妈的印象很少,只有那么支离破碎的几个片段。但是画面却是清晰而完整,历久弥新,从未褪色。
医院的病榻上躺着我的妈妈。整个房间拉着淡蓝色的窗帘,空气中是消毒水的味道。我怯生生地坐在对面的一张空床上,手不知道安放在何处。午后的光影透过窗帘印在地上,有一层淡淡的蓝晕。她睁着眼睛,脸煞黄,连眼睛都是黄的。我们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彼此默默地注视着对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几天后,放学回家的路上,我的同学碰上我,说:你们家出事了。我推开家门,一屋子的叔叔阿姨,烟雾缭绕。全是爸妈单位的领导同事。他们俩在一个单位。他们曾经是中专的同学,毕业后一起从四川支边去了青海。我爸负责车辆调度,我妈是会计。
我一进门,马上有个阿姨拖住我的手,揽我入怀,让我要乖。她是我平常喊的三孃,是我妈的好姐妹。她说着说着,泪扑簌簌地落,一是痛惜我妈走得早,二是可怜我从小没了娘。那一年,我妈离世,她34,我10岁,弟弟8岁。
我流了泪,但却不懂悲伤。从小我在四川由婆婆(我们管奶奶叫婆婆)带养,三岁和婆婆一起回到父母身边。我妈和婆婆的婆媳关系很紧张。她总是嫌我婆婆是农村的,什么都土,我婆婆总是嫌她管我太多。有一次我感冒,我妈交待我婆婆不许给我吃鸡蛋。我妈上班后,婆婆还是忍不住喂我鸡蛋。她怕我妈中途回来,于是安排我弟弟站在长条板凳上,在窗户前望风。弟弟淘气,从板凳上跌落,头上鼓起一个大青包。
我妈回来可不得了!和我婆婆闹崩。婆婆气得回四川,再也没来过。后来我妈把弟弟三岁就送到寄宿的保育院,我五岁就进了子弟学校,开始上一年级。他们工作忙,我放了学有时就直接去爸妈的单位。单位有食堂,吃饱喝足,有时我妈还会准备个大铁盆,打来热水,让我洗澡。
我妈对我要求很严,每天要检查我的作业。家里来客人,她要让我给客人当面背诗,或者背乘法口诀。她专门给我买一个绿色长方形的小铁片,一面是长颈鹿和各种动物,一面是乘法口诀表,让我天天装在书包里。我每次带同学来家里,她都要问我该同学的学习好不好。因为她只希望我和好学生一起玩。而且家里离单位近,她还会冷不丁地回来查看我在做什么。
我刚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觉得我特别特别的土。她给我买回好多花衣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把我重新打扮一番。有时还用火钳在火炭里烧热给我烫刘海。
我始终惧怕她,怕在她面前犯错,怕做错事后她犀利的眼神。但鬼使神差,每次都在她面前出丑。有一次,我上楼梯快到家门口,结果绊了一跤。正巧我妈开门出来倒垃圾,看见这一幕。她的眼里露出嫌弃的神情。仿佛在说怎么这么笨?还有一次,我陪她去办事,夏天炎热的午后,我实在很渴,就对着一个水龙头喝起来,把白衬衫前面弄湿了一大片。她当然看不顺眼,又瞪起了她的双眼。曾经我想这是我的亲妈吗?
不过她也是爱我的。她会给我买各种新奇的转笔刀,给我买漂亮的小发卡。只要出差回来,都会给我带新奇的小礼物。她给我们买各种小人书:水浒传,西游记,放牛娃王二小......。床头塞了一摞,我们家到处都是书,可见我妈真心希望我们读书。
她酷爱打乒乓球,而且身手不错。有一次单位比赛,她得了冠军,发了一套海蓝色的瓷器茶具,我们都用来喝她夏天做的红茶菌。那酸酸甜甜的滋味还在我的舌尖萦绕。
她的手很巧,我们身上的毛衣毛裤都是她亲手编织。她绝对是个格子控。在我印象中每年过年的新衣都是格子衫,或者格子大衣。连我弟都常年穿着各种格子布。
我的妈妈早早地离开了我,于是我学会了早早地坚强,早早地懂事。于是她成为了我心中永远不会老去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