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舞高跟鞋的女人

红色高跟鞋

上川城的东南角靠近子扬河的一侧,依旧保留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旧貌。沿河一带是破旧得让人黯然的吊脚楼。支棱在河岸的柱子,纤细如女人的腿,极不对称地撑起回旋四周的走廊,羽翼一般的丝檐,还有屋顶层叠如鱼鳞的青色房瓦。

子扬河的河水即使在暴虐的雨季,也从不曾漫过河岸的石堤。吊脚楼的群落延伸至打铜街的一角。打铜街的青石板挡住了它侵袭的脚步。这里已不再有氤氲的河水气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铜铁的铿锵,在炽热的炉火中扭曲。不过,这已是远得不能再远的旧日气象了。如今的打铜街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喧嚣,寂静让人遗忘,如水滴之融入大海。这一带的屋舍没有吊脚楼的高,可墙脚跟儿紧紧抓住了地面,稳如壁虎。青瓦白墙,如烟雨中的江南。

我从去年秋天搬到这里蜗居,正是看中了这里的清幽与僻静,还有这一带的惨败,恰与我这落魄文人仿佛。每日看书写字累了,正可以在秋日的薄暮,缓步穿过打铜街,在吊脚楼的罅隙中,拾小径而下,行至子扬河畔,呼吸一下水气,感受一川瘦水的平缓与从容,于是心里可以得一天的宁静。即使一整天都安坐室内,可是透过阁楼的窗,我依旧可以看到青冥色的天空,偶有飞鸟掠过;墙外的梧桐枝叶零落,树皮斑驳如老人面容一般的苍老。青石板路从窗下穿过,如蛇一般匍匐。屋檐之外是低垂的路灯,每至昏暮,则发出惨绿的光,如幽灵的冷眼。行人的单薄影子,总是被这择人而噬的绿光撕扯得一片狰狞。待得行人渐行渐远,消融在夜色中,灯光重又变得温驯。灯下的街道苍白的躺着,没有呼吸。

夜晚是灵感的渊薮。虽然在这蜗居的近半年中,我甚至没有挤出一篇像样的文字,但总是改不了熬夜的习惯,在深夜里垂死挣扎,直至日上三竿,才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我的神经衰弱症也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我没有理由再离开这里。

事情在一个月前发生了变化。

一个月前的夜晚,如常。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终于读完了弥尔顿的《失乐园》,突然感到莫名的颓唐。诗作的不朽,如耀眼的白光,照射我的躯体与灵魂皆为尘埃。大风拂起,尘埃在乱舞之后,一点都不剩下,在这个世上。周遭是沉沉的夜色,如苍茫的大海一般,仍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我感到泠然的孤独。头隐隐作痛,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睁开茫然的双眼,借着些许微光,可以看到白垩色的天花板,毫无神采。一道裂开的罅缝,在黑的夜里更为分明,如怪兽怒张的口,要将卑微的我如虫豸一般吞没。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叮叮叮”。一个女人挥舞着一双高跟鞋,红色,用力地敲打着我的头颅,疼痛的感觉仿佛刺入骨髓。我拼命挣扎,却无法动弹,似乎整个躯体都陷在胶水里,比束缚在紧绷的牛皮绳中更其让人绝望。挥舞着高跟鞋的女人,如何会闯入我的梦中?即使梦中的我,感受到深寒的疼痛,可依然停止不了思索。我在梦中,我紧闭着双眼,我看不见女人的容颜。但女人挥舞着高跟鞋的曼妙姿态却好似自己的掌纹一般清晰。她像一位优雅的指挥家,随着不可听闻的韵律挥舞着高跟鞋,红色翩翩起舞,最后凝然不动,突然狠狠地敲打下来,我的头颅凹凸不平。

我终于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头似要裂开一般。那个挥舞着高跟鞋的女人去了哪里?梦境真是残忍,我竟然没有看见女人的容颜。

这几夜的梦里,我竭力想睁开眼,试图一睹那挥舞着高跟鞋的女人的容颜。可是没用,她的脸好似融化了,只能在空气中看到一道残影。只有姿态依旧如此曼妙,挥舞着高跟鞋,好像在指挥着世界上最伟大的交响乐团,然而发出的仍然是单调的“叮叮叮”。我的头颅凹凸不平。

高跟鞋的噩梦就像一丝不苟的客人,约定时间,总是毫厘不差的准时到访。我无法将她拒之门外。即使紧闭大门,她也会逾墙而入,然后优雅地挥舞,如跃动的恶魔,敲骨吸髓。疼痛像自己的影子,只有醒来才能迎来光明,驱走黑影。

我苦苦思索,究竟是什么意象使我噩梦不断,却又惊奇的一致?高跟鞋,红色,女人,敲打我的头颅……我的头颅凹凸不平,无法思考。

我决定用彻夜不眠来抵抗噩梦的侵略。深夜的寂静能听到蚊子的呼吸,窗外的梧桐枝叶又见繁茂,只有那低垂的路灯依旧发出惨绿的光,如幽灵的冷眼。青石板路从窗下穿过,如蜕了皮的蛇一般匍匐。我点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让那温暖的浓烟在肺叶中洗涤,最后再一缕一缕地从口鼻中飘出来,在灯光中营造出动人的烟景。灯下昏黄如老酒,飞虫旋绕,或是酒气凝化而成。我亢奋地等待挥舞着高跟鞋的女人,不是在梦中。

一夜无梦,未免让我怅然。吸髓的疼痛如香烟一般让我上瘾。我关掉灯,来到窗前伸了伸懒腰。窗外,天色已被洗净,润湿的白有些皱皱巴巴,所以望出去还不够真切。动人的静将我从神经衰弱症中解脱出来,即使只有这一夜,仍然有效。我想,那女人不会再来了!

转身来到沙发上悠闲地坐下,不由自主地想起梦中的情形。我对这梦中的女人,是爱,还是恨?这或许是一种弗洛伊德式的受虐的病态想象。高跟鞋只是一种刑具罢了,而那妖艳的绯红,刺激了我潜藏心底的某种情欲。于是,拷打折磨的姿势,开始变得曼妙,优雅如交响乐的指挥。如此而已。我轻叹一声,满地的鸡毛蒜皮。

”叮叮叮“,熟悉而又令我痛苦的声音没有先兆地响起,如花开一般自然,却又像阎罗一般的准时。我是在梦中吗?可是没有那种陷在胶水里的无奈感。最重要的,我看不见梦里出现的挥着高跟鞋的女人。屋内一片阒静,这敲骨吸髓的尖厉声分明是从窗外响起。我疾步走向窗前,往外一张,只来得及看见一个背影,一个女人的背影,摆着被旗袍紧紧包裹的丰满的臀,曼妙地走在青石板路上。脚下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在朝晨的白光中,妖艳而又悱恻,随着女人迈动的脚步翩翩其舞,却又固执地敲打着青石板,发出”叮叮叮“的铿音。青石板路凹凸不平,好似我的头颅。

我的头撕裂开来,疼痛的甲虫咬啮出一个森然的洞,倏地一声钻了进去。痛楚再一次占领了我,与梦中的感觉毫无二致。梦,忠诚如奴隶一般屈服于我的听觉产生的意志,却又涂抹上自己的臆想,强迫不容违抗,又仿佛我才是梦境的奴隶。

我恍然大悟。女人在我窗下的脚步声,为我打开了噩梦的大门,而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叮叮声,则为迷途的噩梦指引,寻觅它的栖息之所。我哑然一笑,倦意袭来,整个人像是从深水里浮起来一般,床就是我的彼岸。

之后的每天,女人的高跟鞋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叮叮声都会准时地想起,不依不饶地从窗外挤入,钻进我的耳中。时而,我看到挥舞高跟鞋的女人,依旧是那般曼妙的姿态,敲打着我的头颅,我的头颅凹凸不平。时而,我看到穿着高跟鞋的女人,摆着旗袍包裹的丰满的臀,敲打着青石板路,青石板路凹凸不平。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快意。我的神经衰弱越发严重了。——我看不到女人的面容。

这一夜,我失眠了。我的头撕裂开一般的痛楚。我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镜中的我,凹凸不平的头颅分成了独立的两半,一边一只眼睛互相凝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该死的女人,为何我看不到她的面容,却要消受这般的折磨与无边的痛?永恒的痛吗?比永恒更要多一天的痛吗?

天在我的咒骂中醒了。“叮叮叮”,女人那红色的高跟鞋依旧不倦地敲打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我不用站在窗边凝望,我能想象女人的体态,丰满的臀,撩人的摆动着,高跟鞋绯红透着妖艳,翩翩起舞,好似两只明媚的蛺蝶。

蛺蝶冻僵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或者说鬼蜮一般的寂静。我忽然陷入一团混沌之中,没有一丝声响。即使那清晰如刻纹一般的叮叮声,也好似被未知的黑洞吸走,嘎然而止。我的耳朵突然失聪了吗?可我分明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

我冲到窗前。我看到如蛇一般匍匐的青石板路,匍匐着一个女人,望去好似蛇蜕去的皮。浅白花凤织锦的旗袍包裹着仍然动人的酮体,红色的高跟鞋依旧如此耀眼,可是此刻却沉寂了,如僵硬的蛺蝶,不复发出清脆的叮叮声。一个男人跪在她面前,温柔地拔出她背上的匕首,好似为她拔去荆棘的刺一般,小心翼翼。猩红色的血汩汩流淌,滴在青石板路上,红如绚烂的花。

我依旧看不到女人的面容,而她匍匐的姿态令我窒息,是绝望的美,凄然,冷艳。男人抱起垂死的女人,女人的头软软地靠在男人的肩上,好似情侣一般依偎着,黑色的秀发一缕随风飘摇,那姿态多么像女人摆动的腰。男人寻找着女人冰冷的红唇,亲吻着,似乎欲唤醒她,又像在亵渎她死去的灵魂。男人的肩悲伤地耸动,啜泣声如哽咽的三弦。终于,哀音还是消融在天地的寂静中。女人的尸体重又被放到冰冷的青石板上。男人轻柔地褪去女人脚上的高跟鞋,红色,好似女人脚上涂抹的胭脂。小巧可爱的脚,苍白如秋夜的病月,十个脚趾涂抹了胭脂的绯红,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猩红色的残花。

男人拿走了这双红色的高跟鞋,却将女人的尸体如落叶一般抛弃在青石板的冰冷中。我很疑惑,这背影为何如此这般熟悉。他并没有逸去,突然回过头,望着梧桐树边的阁楼,看到靠在窗前的我。我悚然一惊,正欲逃离他的目光,却看见他同样的悚然一惊,欲逃离我的目光。目光一样的忧郁,一样的凶戾,以及同样一张惶惶不安的脸。他向我挥动手中的红色高跟鞋,我也同他一般挥动手中的红色高跟鞋,就像是镜中的我和我的影子。我慌忙后退,离开窗前,而他就如影子般一闪,不见了踪迹。

那个每天发出叮叮声的高跟鞋女人死了,死在她每天行走的青石板路上。警察验了尸,死因是匕首一击致命。但或许当时并未致命,残存的生息随着血的流淌慢慢消逝。死亡时间是清晨六时二十八分,因为这一带过于僻静,没有谁目击到凶手,案发现场也未曾发现任何线索。凶器一直没有找到,包括那双红色高跟鞋。究竟是仇杀,还是情杀,一直未有定论。警方唯一感到疑惑不解的是,凶手为何要褪去女人脚上的那双高跟鞋,这与女人的死因有关吗?

警察也曾来拜访过我的陋室,询问了在案发时间是否听到异常的响声,或者看见什么陌生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而梦中的情景自然是不便告诉警官的。我很平静。对于我这样一个落魄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警察没有什么好怀疑的。这不过是按惯例的询问罢了。

女人的尸体孤零零摆放在冰冷的太平间,没有亲人前来认尸。过了半旬,尸体火化了,化作飞烟。我终于没能看到女人的面容。

叮叮声终于消失了,如水滴之消融于大海。可我的神经衰弱症却日渐严重了,头常常撕裂的痛。噩梦没有指引,却循着记忆的路径寻觅到栖息之地。我看到挥舞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以她曼妙的姿态,使劲地敲打我的头颅。我的头颅凹凸不平。疼痛刺入骨髓,但没有叮叮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梦,拖着死亡的影子,寂静无声。

我需要靠近人世的喧嚣,或者可以治好我的衰弱症。我默默地打开衣柜,收拾着衣物,内心充满了惆怅。我曾经像逃离幽灵一般逃避喧嚣,为何如今又要像逃离幽灵一般逃避阒静呢?何处是我的容身之所,是这衣柜的狭窄角落吗?我蓦然一惊,我看见衣柜的角落赫然放着一双高跟鞋,妖艳的绯红,被森冷的匕首穿在一起,恍若两只僵死的蛺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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