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起江南水乡,相比某些独立的名胜古迹,它更像是一种符号,深深烙在了中国那源远流长的文化史上,成为了人文精神的象征。千百年来,也不知装点了多少文人墨客的梦境,安抚了多少在尘世喧嚣中不安的灵魂。渐渐的,它成为了久别水乡文化的现代人,心底最温柔的企盼。
从小生活在都市里,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竟也未感到空间上的逼仄。然而,当我踏上那温润、带着少许湿度的西塘石桥,却感到自身由外而内的溶化——在嚷嚷市语里竟有种前所未有的静谧,宁静得让人想聆听自己的心跳。身体中那深藏的渴念似乎听到了呼唤,那在尘封中被遗忘了多年的人生哲学,再一次在记忆中点燃。
早在春秋时期,就有了关于伍子胥在西塘兴修水利的记载,而江南特有的平静,却使西塘没有经历太多沧海桑田,听不出多厚重的历史浩叹。它就这样默默地聆听了千年的流水轻吟,桨橹浅唱,见证着繁华沉淀以及烟雨红尘里的俗事纷纷,平静而悠长地流转于时光之中。
最爱的不过西塘巷弄,昔日粉砖黛瓦的色泽虽已在岁月中慢慢老去,但却多了一份厚重。那被岁月打磨得斑驳不清的墙面,折射出的是光与影的流落,以及周遭的年轮,如一坛积年陈酒,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也正是这种朴质与淡泊,使得这典型的江南巷弄成了安定的生活表象,也不知在这隐遁过多少与世无争的才子佳人?大隐隐于市,在这,并没有所谓终南捷径,有的只是最淳朴的渴望——渴望在饱经世俗的沉浮起落之后,将生命熨帖在一方静净之处。而这样的江南水乡,又总是以最包容的姿态接纳着来自四方的游子浪客的心。
在这样的巷弄中来回漫步,走近一座座古宅,仿佛走进了一页页尘封的历史。有的宅院已经破损没落,翠绿的蔓藤伏在灰暗的墙面上,静静地将岁月守望成一段旧事。有的古宅已被作为景点修缮完好,却也不失清新淡雅的古典韵味。无论是承载着王氏书法的醉园,亦或是柳亚子曾与友人欢笑畅谈、击节而歌的西园,都能令我长久驻足。从生活的角度看,西塘本身就是一种文化,它的包容使自身浸染于山水诗画,再将酝酿出的一点灵光重新洒于民间。
二
在塔湾街的一隅,坐落着一座并不独特的古宅,那份沧桑与厚重在西塘处处可见,但“桐村雅居”这四个字却让我的心怦然一动,不知主人有怎样的情趣,才会有如此高雅的生活格调?宅院里摆满了各种盆栽,它们都像是被宠溺的孩子,打理得十分精心:几株碧绿的修竹沉浸在缕缕阳光中摇曳曼舞,游龙般的桧柏,凝重端庄的罗汉松,映衬着砖雕门镂,如一幅精致的剪影。廊屋下,一位穿着朴素,体态干练的老人轻唱着不知名的老歌,婉转而悠扬。
这位老人便是西塘著名的三把刀之一——剪刀钱锦铭。
这本是嘉庆年间南迁徽商的大宅,原本气势恢弘,构造匠心独特。在饱经沧桑、斗转星移中,风华散尽,破旧没落得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而钱锦铭却选择了这里,将它重新修缮,让他的文化在这里深深扎根。
老人精通琴棋书画,不仅能左右开弓,双手持笔飘洒如游龙般飞舞,亦能握着小巧的毛笔在纸上精雕细琢;琴声亦是令人心迷神醉,曲终依旧余音绕梁;而剪纸更是一番绝活,喜怒哀乐乃至于绝微妙的表情,都可以跃然纸上。线条流畅而不拘泥,细如春蚕吐丝,粗似大笔挥豪。很难想象,老人是挥洒了多少年的心血,才能练就如此功力。
也正是这手绝活让老人出了名,作品成了收藏佳品,甚至还有国外友人请他出国表演。而老人只是伫守在这西塘一隅,在小桥流水,黑瓦白墙间怡然自得地生活,只为洗涤出一颗纯净的心,以抵挡滚滚红尘里的追名逐利,安心传播着西塘的民间文化。
这似乎又有了矛盾,这种执着与静性所带来的恬淡生活,似乎成了文化传播的门槛,若非早有耳闻或留意观察,“桐村雅居”似乎很难被人所关注。比起挨着的驿站,这里的门庭也略显冷清。
无论归去来兮亦是赐金放还,自我价值的实现与个体精神的保全,似乎总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矛盾。在商品化日益加剧的今日,这种矛盾似乎愈演愈烈。《百鸟朝凤》的导演甚至为了票房而下跪,这并不是一个知识人对尊严的抛弃,而是一种无奈的妥协,为了想要守护的精神而向这个时代妥协。
究竟是为了文化与自我的纯洁而遗世独立,不浮夸,不张扬,只待有缘人观之,还是不惜沾染世俗的污垢,只为守护渐渐没落的文化遗产,是每个知识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也是这个时代的心病。
三
据说夜景才是西塘的特色。
夕阳西斜,洒下一片淡橙色的余晖。但在这本应炊烟袅袅、渔舟唱晚的时刻,打破我遐思的竟是各式流行音乐的轰鸣。酒吧那色彩绚丽的聚光灯,将寂静的夜晚绕上了各色的绸缎,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其中狂欢着,尽情享受着另一面的西塘。
我忽然有种莫名的怅然,却又为自己的怅然而感到不知所措。究竟是现代化入侵了西塘,搅混了灵魂的安息之处,还是我的思想太过于传统、一概排斥,而拒绝了现代化和古典的有机融合。
似乎太多的景点都无法逃脱被商业化的命运,从五岳到各个名胜,多少也不再是原来的风貌。也许是一个人惯有的精神洁癖,我总固执地认为沾染上了利益的事物终将风韵不再。但时代的潮流滚滚而前,我们谁也无权要求甚至于指责他人所追求的生活。是否能存在某种力量能使经济的发展与文化传承变得和谐而统一?我不得而知。
文化坐标山的重峦叠嶂如今已零零落落。让都市的喧嚣完全潜伏于小镇的清新淡雅,似乎也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想。过去,现在,未来,中间似乎总存在着太多不可调合的矛盾。可是否也该给传统一席不被打扰的安生之地,至少,在文化意义上得到充实。不然,我们又何以追寻那以支离不堪的记忆?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重温阔别已久的乡愁,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