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本色女孩》,[美]理查德·耶茨 著,孙仲旭 译,收录于《恋爱中的骗子》,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6月)
苏珊告诉父亲她不再爱他了。若是她说这话时正在生气或者流着泪,可能还有挽回的余地。偏偏苏珊用了很平静的语气,那就突显出年方二十的她在诚实的品质下铸就出的不可挽回的决定。
苏珊的决定并非仓促间做出的同父亲的决裂,而是心灵自由促成的结果。在父亲眼里,苏珊是他七个女儿里最特别的一个,这样的成见下,父亲对女儿生活上的劝导也就成为改造其个性的必然方式。
苏珊的个性是内在心灵的反映,反映出不受束缚的自由主张。父亲到苏珊的大学宿舍来劝导女儿的那天,苏珊穿了一条端庄的黄裙子。这条裙子是苏珊特意为父亲穿的,以此显得自己在父亲面前典雅而庄重。“合适”,这是耶茨对苏珊的着装得体的说明。可穿上裙子后,苏珊不得不把自己的膝盖贴在一起,那就表现出被迫的受束缚的姿态。这种姿态古板,无形中压抑了一个女孩自由和热情的天性。水洗牛仔裤和男式衬衫,最上面两粒扣子不扣,那才是苏珊平日里的装扮,活脱脱一幅身体力行的关于自由的宣言。
父亲想要弄个明白,女儿不爱自己了,到底为什么。“跟爱比起来,不爱也没有更多为什么”。在这简洁有力的告白里,获取一个令人伤心的答案并不明智。告白是女儿诚实的意愿,它表露出父亲对女儿该如何去生活的劝导下,女儿的选择已然是她对生活交出的坦诚的答卷。
这张答卷上有着苏珊自己的足印,她爱上了自己的历史老师。他离过婚,年龄是苏珊的两倍。他一直很小心,“有好多年,他把不跟自己班上的女生搞到一起视为荣誉攸关之事”。但他遇见苏珊,也就忘了自己恪守的理由。新的理由把戴维和苏珊连接在了一起。他为她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这是针对学识而言。她让他感到不同凡响,这是爱情的脉搏和节律所产生的气息让后者迷恋。顺理成章的,他们同居,结婚,她随他去了另一个城市,完成了退学并和家人决裂的反叛。
他们过得快乐与否,“有一阵子,他们觉得除了乐于两人在一起外,其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少”。这么说,过于简略,实则有些勉强。耶茨的用意不在于描述他们婚后是否快乐,而是用简要的文字反映一个事实,他们婚后的日子,立足于“有一阵子”,实在乏善可陈。在婚姻的常态里,戴维萌生了从政的打算。当这一打算终于以行动实现,他和苏珊的生活也失去了从前那种“有趣的”构造。
戴维失去了运用他的专业技能和知识,帮助拓宽和丰富人们头脑的机会。他开始只为一个人服务,而那个人就是政客。从政后的戴维是否心情愉悦,从苏珊的日常行为可窥其大略。苏珊有了一些神经质的表现。她认定他们的沙发和咖啡桌摆的位置不合适。她想重新摆放它们,凭借此举恢复她和戴维以前那个住处“让人感到愉快的秩序”。“秩序”提示出,这对夫妇的生活正在出现混乱,出现进展明显的芥蒂。
只有苏珊怀孕的那段时间,她才重新找回了从前的那个自己。睡眠,胃口,精神状态,都在以轻松的方式回归。往苏珊的心性上说,她又恢复了无拘无束的本性。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戴维说出了他为何喜欢苏珊的心里话。“本色女孩”,亦即苏珊的自我。那种自由不羁的心灵写照,“我想那是我一直最喜欢你的一点”。这样的喜欢维持不了一个长久的热情。女儿坎迪斯出生后,随着每个人独处时间的被迫放弃,他们原本就出现混乱的生活变得更加焦躁不安。
尽管夫妇二人熬过了最初的几个月,压制住了抱怨的发作,可最先出状况的戴维依然将抱怨化作无名之火让苏珊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烦躁。她帮不了他。在他把工作中同政客共事时的龃龉带回家里,他寻求的已不是一个可以倾诉之人的慰解,而是视苏珊为出气筒,随意地使气撒泼。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状态。苏珊得适应戴维喋喋不休地唠叨,那些琐碎的言谈没有一句不带有强烈的憎恶,没有一句不指向政客丑陋的嘴脸。它们让说话的戴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也让苏珊精神不佳,昏昏欲睡。
耶茨描述出了苏珊的疲累。她对州府这座城市的厌倦,在她对市里的新地方进行探索陷入失望后,达到了失落的顶点。她无法燃起高涨的情绪,这让她没了往日的活力。与这沉闷的生活相对应的,是苏珊心绪上的沉郁。她当初希望戴维不要服务于政客,希望落空后,内心便产生出对生活的回避。失落与回避,让苏珊不再感觉轻松。她逐渐适应了和戴维的这种磕磕绊绊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在彼此都学会放松的克制和从容中勉力支撑,维持住了好婚姻的表象。
表象下的实际情况则是,苏珊掩去了她的本色,“克制”与“从容”作为适应生活的要求改造着她热爱自由的天性。它们不是苏珊自己的足印,它们是框架式的规范,为了女儿坎迪斯的长远计,必须学会它们在婚姻生活中所规定的模式。
当苏珊按照“克制”与“从容”的要求把婚姻维持得像模像样时,戴维做出了离开政客,重操教书旧业的决定。这是一个有着重大变动的决定,戴维觉得“很棒”,却忽略了女儿坎迪斯。丈夫的决定唤醒了苏珊的本色,那就是自由的天性在苏珊体内的复苏。在生活中的重大变动面前,一个人对其适应是屈指可数的,绝不能反复尝试而让自己显得在取悦他人。由此,苏珊带着女儿离开戴维,才是真正地对女儿负责,对自己负责。
离开丈夫不需要具体的理由,回到父母家同父亲和好也不需要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一切全凭自由的天性施为,那正是苏珊的独特。父亲终于看开了。毕竟,在嬉皮士运动高歌猛进的那几年,几百万青年深陷其中,苏珊和戴维在一起,没有陷入运动的泥沼。苏珊的选择才是自由的选择,不是盲目地从众,而是坚定地走自己的路。
走自己的路是一种诚实,符合耶茨对苏珊的设定,因为内心的诚实,她才“绝不可能成为一个漫无目标的人”。苏珊的目标在哪?就在她从天性出发每一次的选择里。她总是会高兴地接受自己的选择,带着取悦自己的方式完成下一段生命的旅程。
2025.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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