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亭说想去电台唱歌,素君点头道,“好啊,你唱歌本来就好听。”月亭道,“可惜爸爸妈妈不会支持。”素君道,“云章肯定是支持的。”月亭道,“现在的歌星,和她们那个年代的戏子早就不一样了,她还总以为是要像她那样吃苦才能出头——她又是为我好。”素君道,“你没有告诉她罢?”月亭道,“怎么敢?我打算偷偷去电台报名。”
素君问道,“那你晚上出去,跟宋阿姨怎么说?”月亭叹道,“她不是嫌我没有对象吗,我就说是去交际。”素君道,“长沙城就这么些可交际的人,万一哪里对不上怎么好。”月亭道,“所以要靠你。我们先约定几句暗语,到时候我妈要是问起来,你好帮我糊弄过去。”
星岛电台最近在办周璇专场,比赛的选手每人唱一首周璇的歌,由听众打电话进来投票。素君和钱宪在月亭的办公室里,捏着嗓子换着声音说支持“夜阑珊”小姐。
初选之后,改由观众点歌,不能再唱自备的曲目了。星岛电台更是在街头竖起许多投票箱,一来方便没有电话的人家投票,二来按照身份证件分区投票,一人一票,也是公平起见,更是立志要选出一个全城最受欢迎的歌星出来。好与上海的歌舞团一较高下。
三人约在爱晚亭商议,月亭道,“我妈听过我唱小生,有些歌调子太低的歌,我就不能唱。”钱宪笑道,“把你要唱的给哥哥写个单子,明天我再去打电话。”月亭道,“我听说他们要限制线路,说是要查电话都从哪里打来的。”钱宪一惊,“也太神了罢!”问素君美国有没有这种装备。素君道,“我们在实验室里是做成了的,但离民间使用还差得远——我也不信一个电台能搞来那么新的装备。”月亭道,“听说是德国的装备。”
素君道,“这就不好说了。德国不晓得偷偷搞了些什么研究。不过我想,最多也只是推出大致的总线路,未必能精确到某台电话机上。”钱宪道,“还是多小心为妙。”二人交换了个眼神,知道都在想,电台都有了这种装备,长沙站黄蜜那里未必没有。
素君道,“我们接外面的电话线。”月亭问道,“这不太好罢?”
钱宪道,“傻丫头,人家用了,你不用,你不是白被人家欺负了?”月亭道,“去唱歌的都是家里贫苦的人,谁像我有个博士朋友,还有个这么好的哥哥。”钱宪道,“爸爸说省政府所有人都听你们节目,有天晚上开会,到了七点,特意休会听你们的比赛。甚至为了投票,争会议室的电话,大打出手的都有。你说其他人会不会有要员来捧?”素君道,“我们这不是主动进攻,只能算是积极防御。”她知道月亭向来坚守“不争”原则,也没说积极防御是为了将来的全面反攻。
索性定下去接省政府的。那里电话多,线路也多。
素君道,“只是不太方便进入。”钱宪道,“不如告诉爸爸,他一定乐意。”月亭吓了一跳,“爸爸知道,离妈妈知道也不远了。”钱宪又宽慰她几句,“爸爸心中还是你比较重的。我们既然参加了,就是为了夺名次去的。你不拿个三甲,将来怎么在电台唱歌?”素君道,“宋阿姨要是怀疑,你就说是我。”
钱父得知月亭参赛一事,又惊又喜,原本最捧一个花名叫“葛蔓蔓”的,也只说,“难怪我听夜阑珊唱得最好,竟然也没有听出来。”唱歌的声音自然是和说话的不一样,月亭又有意遮掩。又问月亭做什么用这个名字,“连姓也改了,托你妈的姓也好。”
月亭笑道,“我写了一首歌,就叫夜阑珊,曲子是素君做的。等我自己出曲子的时候,我就把这首夜阑珊推出来。”月亭从湖南大学中文系毕业,素君看她写的歌词比范烟桥的不得差。素君没有接受过正式音乐学的教育,曾把王母随口哼唱的小段谱记成曲,也是一时新鲜。后来便偶尔写一两段曲子,虽不成大气候,也被月亭捧上了天去——都是她们读书时候的事。钱父闻言点头道,“素素写的肯定不会差。”便要月亭唱来听听。月亭笑道,“还没有成,不唱。”
钱父拍板道,“你要成就一定能成。”是夜便领了素君和钱宪去省政府,他假意拿公文,钱宪假装修车,捣鼓办公室接出来的电话线。素君在美国做的实验倒是多,却不方便现身,躲在车里指挥钱宪。钱宪学化学的,手上是不笨拙,基础的物理知识早还给中学老师了。李景仁到的时候,便只见得钱宪把车停在路边,蹲在墙角修车,素君凑在钱宪旁边指指点点。李景仁有意放重了步子,素君回头见是他,吓得往钱宪身边躲了一躲,“你怎么来了?”
李景仁道,“不是约好九点去看电影?”素君抬腕一看,都九点半了。
“我去宿舍找你,白棠说你和钱科长出去了。我又去钱公馆。月亭说钱科长送你回去,顺路再来省政府替伯父拿文件,我便来这里找你了。”月亭倒是偏向李景仁,费了心要让李景仁找到素君,她就说个“不知道”也没什么。
其实素君自己做,八点过来,十几分钟就能做好。从省政府到戏院也不过几分钟,她以为时间是够的,哪知钱父先是剪断了电线,又弄坏了电话线,耽误了好久。倒让李景仁找了过来。
素君不敢让李景仁走过来,站起身挡在了钱宪身前,笑道,“那现在就去。”向李景仁跑过去。李景仁脸色不好,拉了素君,朝钱宪点点头,一同走了。
钱父从楼上下来时,钱宪已经将素君做的小电话接好,拆下墙砖,藏到了墙壁里。钱父叹道,“明明是你同素君比较亲近,偏偏他们两个生了感情。”钱宪在藏了电话的砖墙上刻了一朵小梅花。
错过时间就不看电影了,在路灯下慢慢踩影子。见李景仁还是不太高兴,素君本来想宽慰几句,经过一家衣帽店,想起那顶紫色的帽子,心里一下子涨了火气——你不好说,总要把姿态放低一些罢,居然装不知道——故意丢下李景仁进店去逛。从镜子里看到李景仁跟着也进来了。
素君随手拿起一条紫色的裙子,店员笑道,“小姐你的皮肤白,穿紫色显得好高贵。”素君放下裙子,道,“我只是喜欢这个花,我最讨厌紫色了。”从镜子里偷瞥李景仁的神色,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
素君更气,赌气试了好几条。犹未尽兴,李景仁道,“不晚了,该回去了,试过这一条不试了罢。”素君不想人前与他争执,拎着裙子进了试衣间。出来的时候,之前试过的裙子都包好了,李景仁看着她笑道,“这一条也漂亮,不要换了,穿着回去罢。”又问店员价钱。那店员喜滋滋的,直夸素君漂亮,皮肤白,身材好,气质也高,夸她男朋友听话懂事,素君感觉把这辈子的奉承话都听遍了。想起来刚才李景仁看着她的眼神也都是带着爱的,才勉强平息了一些怒火。
看李景仁拎了一大包裙子,素君又有些不好意思,“也没说要买这么多。”说出来语气带呛,又像是在怪李景仁。李景仁笑道,“有什么关系,你喜欢就好。”正好二人走到路灯下,李景仁停下来,看着素君,那路灯昏黄的光将素君的脸烘托得格外柔美。“这些年没有给你买过礼物,这些就当——这些还不够,以后还要继续买。”素君道,“那也不用买这么多——”语气便温和了许多。
李景仁笑道,“就当是我为了自己买的。你穿粉红色最好看,我最喜欢看。”素君笑道,“原来还是为了你自己。”心里的怒火又有些起来了。
李景仁哪里知道,犹在回忆往昔,“第一次见你是在腊梅树下,你穿的粉红色的衣裳,我脑中就忘不了那个影子——后来在码头送你,你穿一件粉红色的大衣,我这几年,做梦都是那个影子。所以我那天送你一顶粉红色的帽子——可惜你一次也没有戴过。这次难得你喜欢——”
素君一愣,“粉红色的帽子?”声音之高,李景仁吓了一跳,“你不喜欢?”声音便沉了,“我以为你喜欢——”素君讷讷的,“喜欢,你送的我都喜欢——”低着头笑眯眯的,什么苦恼都没有了。想了一下,告诉他,“我第一次见你穿的是水红色的衣裳,码头上穿的是枣红色,你送我的帽子是紫色的,没有一件是粉红色。你以后记住,不要弄错了。”
李景仁自然分不清玫红粉红水红银红品红的,只晓得给素君买了漂亮裙子素君便不生气了——虽然也不晓得哪里错了。后来每每二人有了矛盾,李景仁都一大包一大包裙子给素君送去。也都是后话了。
素君想着李景仁怎么也该也生一下气,毕竟她和钱宪那么亲密。却只看见他只是脸色不好,心想人家未必吃醋了,自己去开解,自作多情不说,就怕生了嫌隙。李景仁倒是当真没有生气,左手被素君挽着,右手放在臂弯按住素君的手,“这些天不高兴,原来是嫌我帽子送错了。”
他遮遮蝎蝎讲了这句,心中毕竟有疑:那天在书店是见到素君了的。心知素君要蒙混过去的,只想看看她有什么表示,以后也好多留意。素君自然知道,因此只是傻笑,一副耽于恋爱的少女模样。虽然傻是装的,笑毕竟是真的。就凭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
注:
11.1, 歌赛当时在上海确实是有的,不过长沙倒没有。
11.2, 因为托大说了一句月亭的比范烟桥的不得差,虽然只是借素君之口,但为了不自取其辱,《夜阑珊》这个词就不写了(并不是偷懒)。
11.3, 不是很确定当时就没有来电显示,而且回溯线路这种技术,在那时候应该有实验室做成了。就算没有,那就小说虚构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