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多年观看英美影视剧的经历中,只有两次“Eureka Moment”(顿悟)时刻。一次是看《模仿游戏》,当时我就在笔记本上写下以下这段话:
“看完《模仿游戏》,我整个人都好了!我等平庸之辈, 是面目模糊的代号,是日常喧嚣的白噪音,是历史事件的炮灰,我们主要的任务就是愉快地玩耍,我们有资格荒废一生,因为人类没什么好损失的! 天才,也只是天才们才有义务不浪费自己的天赋,有义务榨干自己的每一分才智,燃烧燃烧。”
这部电影让我放下了所有对自己的要求,安心当根废柴。
另一次,是观看《西部游戏》,当看到操控仿真人的工程师叫女主Dolores “lose the accent”(去掉“人类”口音)时,女主本来略显忧惧的脸秒变poker face,刹那间,我顿觉醍醐灌顶,所有背景音褪去,周遭世界一片安祥,,一个声音对我说:这不就是切断了外界刺激与心理反应之间的关联嘛!
外界刺激要“投射”于内心,引起情绪波动,必须建立在心理机能之上,它们是“色相”,是无自性的空幻。佛家曰,一切皆空,皆为幻象!“此在”的镜像在一句指令后破碎,灰飞烟灭,世界一片澄明。就此意义而言,带情绪关闭指令的仿真人们简直都是“仁波切(觉悟者)”啊!而且他们无需苦修,无需悟道,弹指间,屏蔽一切“五蕴”对人的心理影响。世界和我,两相无碍,内心波澜不惊。
“高级”的情绪
在那天的Eureka时刻,我无比具象地意识到这些我们所珍视,甚至所标榜“自我”情绪和情感,很大程度上只是负累。他们皆是“我执”的根源,要“执”首先要有一个“我”。而“我”便是由各种体验下的情绪和感受形塑而成,这些“心理感受”是我存在的证明,剥离了这些“心理体验”仿佛就剥离了“人性”,沦为了机器人。这就是为什么《西部世界》里的工程师要给仿真人加诸“人类的情绪”,带情绪的叙说让仿真人们更像人类。
不言而喻,《西部世界》仿真背后的逻辑就是,情绪是“高级”的人类所具有的特质。然而,情感和情绪就真的是那么好的东西么?如果它们带给人类的苦痛多过欢愉,剥离了情绪就一定是坏事么?否则为何佛陀要参悟,要让“色相”止于心外,要让外界因素对心理情绪的干扰降至最低?
情绪看起来似乎不可捉摸,但在演化心理学看来,他们也可能只是人类漫长的演化过程中具有某种“演化优势”的一些反应模式。
比如,对欺骗者的愤怒(anger)可能是用来增加欺骗者的成本,惩罚违反社会契约规则的那些人的。困窘(embarrassment)和羞愧(shame)可以使人退缩,降低社会参与度,从而保全自身,避免受到强者的攻击。
有些情绪机制则与社会等级密切相关。比如:地位提升之后的兴高采烈,担心地位产生变动的社会性焦虑,地位下降之后的羞愧和愤怒,嫉妒(激发个体去追逐那些别人所拥有的东西)以及沮丧(有助于个体表现出服从行为,从而免受来自支配型个体的攻击)。
简而言之,这些情绪反应是基因设定好用来使个体在人类社群中更和谐地共处,提高个体及群体生存几率的。然而,在现代社会,一方面温饱的压力已经不大(大多数国家),另一方面城市的生活方式已同远古社会大相径庭(社群人数远超邓巴数,陌生人频繁社交),现代人的主要压力反而来自社交和攀比后,很多原先具有演化优势的情绪反而常常成为负累。
比如,焦虑和抑郁。这两种情绪常常被错认为是心理问题,其实是心理机制的正常功能运作所带来的主观困扰。
抑郁尽管会让人情绪低落,但它能阻止我们一根筋地追逐希望渺茫的事业,转而考虑其他的发展方向,它让我们不那么“盲目”乐观,从而更客观地重估自己的目标。焦虑也是如此。当我们面临危险时,我们的功能机制马上开始正常运作,从而产生了焦虑情绪,但它同时也改变了我们想法、行为和生理状态,让我们集中精力应对眼前的问题。焦虑情绪让我们保持警觉,注意周围潜在的危害。
所以,下次,当大家受不良情绪困挠时,可以学学《西部世界》里的仿真人,切断情绪开关,深呼吸,对自己说,事情没那么糟,我并没有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不用过度反应而焦虑。
“自我意识”的幻觉
《西部世界》里的仿真人虽然具有了“情绪反应”,但是,充当乐园“上帝”的人类(阿诺德)并不满足,他有个执念,想让仿真人具有“自我意识”!在他看来,人比仿真人高级之处就在于人有“自我意识”。仿真人按设定的程序(剧本)行事,喜怒哀乐完全凭“本能(程序)”反应,他们不追求原因,无法理解自己的情感,也没有反思。而反思是自我意识的基础,自我意识是对思考的知觉,是对作为“我”这一思考主体的察觉。
“自我意识”的产生机制根据目前的研究尚无公认的假说,但“自我意识”的确让人类具有了“自由”的幻觉。我们时时刻刻觉察到有个“我”在感受,“我”在作决定。这个“我”那么特别,以至于痛苦也是“我”存在的证明。剧中梅芙在女儿被杀后几近漰溃,她那么痛苦,本来只要一个指令就可以解脱,但她却选择沉溺痛苦之中,“关于她,我拥有的仅剩这痛苦了”!——这一片段真是对人类“我”的执念的完美阐释,即使它让人这么痛苦。
“自我意识”的产生到底是使人类具有了演化优势——具备复杂的反思、归因能力,及主动发现和运用经验的能力,还是只不过是演化过程中的一个“副产品”?——演化并非总是朝最优的方向前进,而是往往沿阻力最小成本相对较低的方向突进,就像人的基因片段不是每一片都有用处,而是带了很多无用信息,这些信息是冗余的,但清除这些信息成本上并不合算。
美剧《True Detective》里男主就经常陷于对“自我意识”的反思中:人类自我意识的产生是否是演化进程中的一个悲剧,一个错误?我们太关注自我了,我们在“自我”幻觉的奴役下,那么确信我们每个人都是个特别的“人物”,但事实上我们什么也不是。(human consciousness was a tragic misstep in evolution. We became too self-aware. Nature created an aspect of Nature separate from itself. We are things that labor under the illusion of having a self. this accretion of sensory experience and feeling programmed with total assurance that we are each somebody, when in fact, everybody's nobody.)
“自我意识”如果是幻觉的话,那“自由意志”亦然!
脑神经学的研究表明,我们人类拥有硕大的脑袋,为了兼顾复杂性分工和效率,大脑的神经系统创建了数以千计的去中心化的局部回路,每个局部都像自动化处理模块一样,独立加工处理信息,这些自动化处理过程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处理速度快、自动化,因此有极大的演化优势,能够应对人类面对的大部分适应性问题。比如,我们在看到蛇听到蛇的动静前(意识到蛇的存在前)就跳开了。换句话说,我们的日常反应大部分都是潜意识下的本能反应(甚至我们自诩为高级的道德观念可能也是先天内置的本能——参考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的《正义之心》(The Righteous Mind))。每时每刻,我们的局部回路都在自作主张地作各种决定,在我们还没意识到之前我们就行动了。但我们同时却是如此清晰和坚定地 “觉得”我们脑子里有个小人——“自我”在指挥一切,在它的指挥下,大脑各部分分工合作,完成各种任务。
我们这种强烈的身心合一的感觉要归功于我们的左半脑。我们的左脑拥有“解释器”模块,这个阐释模块利用事后的观察进行事后解释,甚至常常编造故事。当今的神经学观点是,意识并非是一个单一、整体化的过程,意识体验是临时组装起来的,它在我们的感觉、记忆和行动之间搭建一个合理的解释框架,它像个侦探,对案件进行复盘,形成流畅的个人叙事。或者说,它是个历史学家,对蛛丝马迹进行抽丝剥茧,“重塑”一个个历史事件。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对“个人历史”而言,这句话某种程度上也同样适用。
我们统一的意识体验很可能是一种幻觉,那个唯一的“我”并不存在,它可能只是在无数个彼此竞争注意力的神经模块中成功地被“解释器”捕捉,涌现及表达出来。千万个“我”瞬生瞬灭,那个有着统一面孔的“我”也许只是我们用来和“自己”交互的界面。
如果“自我意识”是个幻觉,那么,那种执意要复制这种不可捉摸的幻觉的念头是否是我们人类无可救药的自恋?阿诺德执意要仿真人向人类的“自由意志”靠近,更多地摆脱剧本,更多的“即兴发挥”,他要让仿真人头脑中的“上帝”(人类编的剧本)沉默——意识起于上帝沉默之时,他打开的潘多拉盒子究竟是创造了自带“解释器”——自己创作剧本的“超级人类”,还是某种不可知的“怪物”?
2018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