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见到三叔,他的额头与腰上缚起了白色布带。
电梯和之前回来的时候一样,破破旧旧的,缝补着写满广告的装修用木板,但加增了方便老人乘梯的装置。
电梯门被叮咚的楼层播报敲开,敞开的家大门,一眼能望到底的厅廊盈满了探着头的许久未见的家人,站在最前面的是三叔。
我本能地对三叔投之参杂些许羞涩、些许生疏、些许惭愧的微笑,没有上次见面的回应的宠溺。他身后的哥哥姐姐却有细细的激动,我与他们交换眼神,然后跟随爸妈,在众人灼热的注视中迈向灵堂中央。
红色木棺的探窗被打开,熟悉的奶奶,陌生的神态,许久不见的面庞,就这样,如同日丽风清中的洪水,直勾勾地灌进我的咽喉。
四叔:有没有叫奶奶?
和小时候一样,只不过也没有笑容,也布满血丝。
众人:有了,有叫了。
也和小时候一样。
妈妈的手紧紧搂住爸爸的肩膀,爸爸的手隔着探窗,轻轻抚摸奶奶的脸庞。大家都说奶奶悄悄睁开了左眼,为了看一看远漂的晚归的二儿子。
狂飙了三小时高速的爸爸,欲穿的眼神触及到亲人音容的那一刻,泪如泉涌。强壮的河流从眼窝中淌出来,和嘴里克制嘶吼后仅剩的呜咽十分相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毫不犹豫地放任泪水。
大伯、爸爸、三叔、四叔、大姑、小姑。四位儿子,两位女儿,围聚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间房子旁。他们的手那么相像,绝是一只飞鸟孕下的崽子。这一天,他们像人生之初相见的那个时候一样,这么送走他们的母亲。六支健壮的树枝,同时失去了生养他们的枝干。那根最粗壮的枝干,永别了围绕了大半生的重心。
老辈子,半辈子革命半辈子花的,钢铁之心不易碎。但在如此寂静的夜晚,三叔家的厅廊一片噼里啪啦。
告别奶奶前的最后一晚,年轻人们整晚守灵。连续坚守了几天的哥哥们,夹着疲惫,还不退火线。夜晚十一点到隔早六点,只有躯体在喊困。
第半个小时,三叔起来了。盖布和探窗被轻轻掀开,我们站了起来,静静地陪着他和老母亲耳语。
第一个小时,三叔起来了。盖布和探窗被轻轻掀开,我们站了起来,三叔几乎把腰弯了八十五度,老花镜被抛在一旁,隔离越少越好,却不可能不存在。宽雄的腰背,把中山裤的皱褶撑地笔直。探望的最后十分钟,三叔粗糙的大手,不停在脸膛上摩挲。
第一个小时四十分钟,三叔起来了。盖布和探窗被轻轻掀开...
第两个小时二十分钟,三叔起来了。盖布和探窗被轻轻掀开......
......
早上六点,三叔起来了。
一系列仪式后,大家穿戴孝服。礼仪人员的手从我腰间穿过,我转了个身。爸爸和姐妹兄弟已经预备。我盯着爸爸和大伯的背影,短短几夜之间,好像有着很大的变化。一阵苦酸从腔中浮上来,我脑袋里只剩下“披麻戴孝”几个字的形状。
小门的这边,人们进去。过了一会,却是烟灰从同一边出来。
我不敢哭地太明显,我怕奶奶的心中我还是小孩,她心疼最小的孙子,舍不得离开。
也许这之后的感谢宴,可以在哪怕最小限度上削去一些伤痛。众人举酒共饮,终于有了一些笑容。
我照往日一般捧起酒杯,不仅表尊敬,更想慰藉长辈们的辛酸,没想到却得到大伯和爸爸姑姑们的一致回绝:“今天自家人不互相喝”。
我心生疑惑,但听此时钟声亮起,分坐在不同席位上的叔叔、伯伯、姑妈、姐姐姐夫甚至小时候一同耍皮的两位哥哥,突然整齐地站起,接着汇作一团,一次、一次地裹起各个坐席。有的手里攥着杯子,有的攥着杯子还抱着壶子;有的同宾客勾肩搭背,有的聊表真心。我认真地观探,兀地发现,这个老李军团的每位子孙,脸上都挂着笑。
我感到恐怖,不是观赏惊悚作品的恐怖。
那绝不可能是欢心的笑,所以恐怖。
那阵恐怖直逼我的泪腺。
因为一棵被剥去主干的树,还在不断生长。失去首领的军团,心脏尽碎,却不得不锻造更多的钢铁之心。
在北京的一个晚上,到了清理奶奶遗物的时间。除了亲人之心,奶奶在世上的痕迹,统统淡去。
我收到了奶奶的手尾。
那是寄给对于时下的她是未来不确定可否相见的我和我的爱人。
她一定攒了很久,想象了很多,心里哭了很多,笑了很多。
她一定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