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潘金莲
不愿隐藏对潘金莲的喜欢,在一木心中,她就是一个女中豪杰,就是一个巾帼英雄!
窈窕使女不贪财,硬抗大户无所惧
在历史上挨尽了骂的潘金莲其实出身极其卑微,她只是清河县一大户人家的使女。何谓使女?使女就是婢女,是有钱人买来的私有物件,可任意买卖、典押,其自由权受到主人的绝对约制。
令人庆幸的是,这个做使女的潘金莲却长得漂亮。怎么个漂亮法?施耐庵是这么写的: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令人痛心的是,这个做使女的潘金莲却长得漂亮。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是这种社会最最底层的红颜!
这不,身为自己主人的大户便要缠她。一个“缠”字用得妙,反复纠缠不休啊。怪不得潘金莲二十多岁还没嫁人,要知道,唐代,“男十五、女十三以上,得嫁娶”;明代,“凡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以上,并听嫁娶。”潘金莲硬是被自己的主人缠成了一个“齐天大剩”了。但她,绝不屈服!还动不动就“告主人婆”,惹得那个大户对其恨之入骨。
按理说,你就一个有些姿色的使女,作为主人的大户缠了这么多年,肯定对潘金莲也是极为喜欢的,加上人家不说富贵至少也是大款一个,为何这么倔强地拒绝呢?
因为,你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啊!他身体长大能打虎,他精神抖擞多英姿,他风风火火豪气显,他相貌堂堂有气力,他踏雪而来共把盏,他彩色缎子来相送。
你以为,他终究会娶你的!
嫁得猥琐三寸丁,岁月无欢枉为人
什么最毒,人心最毒。
大户人家这么喜欢这个潘金莲的女子,但即使将她缠成了大龄剩女却还是始终无法得到。于是,人性之恶人性之毒粉墨登场了。
大户对潘金莲由爱转恨,他“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武大是谁?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又矮又丑又猥琐又无能力还“不会风流”。是啊,我就是要恶心你糟蹋你,哪怕你曾经是我如此着迷的女子!
本可以将潘金莲卖给一个稍好的人家,但宁愿倒贴财产都要将她塞给一个看着都恶心的男人,这就叫损人不利己,大户的目的只有一个——既然你不肯跟我,那我就将你彻底毁掉。大家记得前段时间最热的电视剧里也有一个这样的人么?那是一个女人——权贵二代祁同伟妻子人渣梁璐。
这个潘金莲于是就跟着武大过日子了。在命运面前,人人苍白无力,何况小小的使女潘金莲。她只能在心里叫喊:“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
施耐庵在潘金莲刚刚嫁给武大的时候,曾这么写她:“这婆娘倒诸般好,为头的爱偷汉子。”可潘金莲这时哪有偷什么汉子!这其实是施耐庵的春秋笔法而已。
潘金莲嫁给了不堪的武大之后,周边其他的男人很不是滋味,对武大则经常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对潘金莲,则通过不停诋毁、嘴上讨便宜的快感,来赶走武大摸得我却摸不得的恨意。
记得《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女主角玛琳娜吗?她美貌无比,丈夫上了前线,被嫉妒的周围人硬生生说成了荡妇。人性深处如此阴暗,哪里都一样。
道德的高地上常常站着一些蠢人,因为道德的光环往往令人忽视其本质的愚蠢。施耐庵看透了人性的复杂,心中充满悲悯,他凝视着自己笔下这位无中生有的“爱偷汉子”的女人,是多么的怜惜和同情啊!伟哉施公!
这时的潘金莲,她是否认命了呢?她是否对人生已经心灰意冷了呢?她是否心底悲凉到麻木了呢?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潘金莲这么多年的不屈抗争、这么多年的美丽念想,换来的是如此不堪的无欢岁月。一木忍不住叹道:怜哉金莲!
世间自有奇女子,爱慕英雄不惜名
命运之神是善良的,他总是在人绝望的时候给人希望。
命运之神是冷酷的,他总是让希望破碎为阴冷的绝望。
潘金莲内心深处那位盖世英雄的意中人出现了,武松来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火了灵魂流尽热泪洒下一地的悲伤。
首次相见了,施耐庵首先描写武松对潘金莲的印象——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
然后再写潘金莲对武松的感受——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
施耐庵以前对潘金莲相貌进行过两次描写。——“年方二十余岁,颇有些颜色。”“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每次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到了武松的眼里呢?为什么先描写武松的感受?为什么武松的印象比潘金莲的印象进行了更加浓墨重彩的描写?这样的对比,施公表达了什么?各位看官明白了吗?读伟大的名著,要细细地读,它毕竟不是故事会。
施公担心读者还是读不懂,在第二十六回还有这么一段描写:“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一径投紫石街来。”武松何等英雄,见上司都如此随意,见嫂嫂却“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稍作打扮!
没错,武松就是潘金莲心中的盖世英雄意中人!她是那么的爱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她爱得那么的不加掩饰,她爱得无法含蓄那么赤裸,她差点麻木的灵魂重新又铮亮起来了。她痴痴地想: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但是,武松是英雄啊,英雄怎么可以不顾伦理不顾廉耻接受自己的嫂子呢?!
但潘金莲是何等的女子!她的内心比武松更加强大,作为使女尚且敢于拒绝主子的纠缠,何况面对的是首次让自己动心的一个英雄般的男人!没错,她就是一个不带头巾男子汉,就是一个叮叮当当响的婆娘。
她不管不顾地行动了。
那日,大雪纷飞,银铺世界,玉碾乾坤。潘金莲想到意中人不久就会从县衙回来,又是满心欢喜又是忐忑紧张,她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准备了酒肉瓜果。外面北风凛冽,但她不愿意围在炭火旁,她“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生怕没听到二郎的脚步声,不能及时为二郎揭起进门的帘子。寒风透过帘儿时不时吹在脸上,她却似乎感觉脸上有些微微的烫。
见到二郎,她忍不住埋怨:“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归来吃早饭?”二郎告诉她:“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一个英雄,中午“不奈烦”和朋友们一起吃酒,一心只想走到家来。因为家里有个满心欢喜服侍他的女子。
武松是梁山上为数不多心思细腻有勇有谋的好汉,宋江都不敢和他玩心计。你看他如何调戏孙二娘,他哪不懂潘金莲的心思!
潘金莲撩拨他:“天色寒冷,叔叔饮个成双杯儿。”武松一饮而尽。
潘金莲酥胸微露,云鬟半亸,笑着撩逗说武松养了一个女人,武松只是回应说“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
武松知道了嫂子八九分的心思,也只是“自家只把头来低了”。
潘金莲一只手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 “只穿这些衣裳不冷?”武松只是不应她。
这时的武松,好像成了自己拳头下的那只猛虎,被潘金莲提着哨棒追得满山跑。此时的他何尝不痛苦和纠结呢。对面这个与自己把盏的女子,一面是玉貌妖娆花解语令人动心的女子,一面是将自己拉扯大的兄长的妻子,他知道自己的兄长是配不上这个女子的,但说一千道一万,那是兄长啊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即使他潜意识里一瞬间闪过窗体顶端弑父(兄)娶母(嫂)的俄狄浦斯情结,但理智哪会允许?何况他是一个英雄,英雄能做不堪的事情么?英雄最在乎的是自己的江湖名声!此时的他,如果完全无意,早就随便找个借口出门了。
但潘金莲豁出去了,她不要声名!作为女子,即使在当今,承受的压力和后果也是远远超过男人的。但她毕竟是一个叮叮当当响的婆娘,为了过上自己心中欢喜的生活,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无物之阵的反抗,无论是自己不喜欢的大户,还是骨子里就看不起的武大,还是深深倾慕的二郎,她一直只倾听内心的声音,无所畏惧,敢作敢为,从不屈服命运的不堪安排。她,至少是自己的英雄!
可敬、可叹、可怜、可惜、可悲……
直到潘金莲彻底摊牌:“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武松终于大发雷霆了:“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为什么武松这么愤怒话说得这么绝情不给人半点台阶?是他真的如此愚蠢到不会说话让叔嫂一瞬间彻底生分吗?不是。他很大程度上是潜意识里的愤怒,那种内心向往却又偏偏不能的痛苦让他彻底失态了!
绝望难敌心寂寞,肉欲如刀谁杀人
潘金莲真正的幸福日子也就那么一两个月。
那时,她爱慕的二郎就在身旁;那个一身英气的二郎又未曾婚娶;那个原是好汉的二郎仅仅“长奴三岁”(她瞒了一岁);那个二郎如此雄壮无人再敢欺负;她可以开心地拣好的鱼肉递将到武松的碗里;她吃了几杯酒后可以肆无忌惮地“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她能够一大早起床为二郎“烧洗面汤,舀漱口水”;她能够不管二郎归迟归早,都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二郎也取彩色缎子给她做漂亮衣裳。那应该是她不长的人生中最为甜蜜幸福的日子。
但是,一个多月后的武松绝情地斥骂了她,武松搬走了,她是这样恨恨地骂武松——“‘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她还是舍不得骂太重的话。再过十多天,武松去东京城里前又来到了紫石街的哥嫂家,潘金莲依旧心存念想又是重匀粉面又是再整云鬟又是换艳色衣服来到门前迎接。这份爱意是真实的,如果他俩不是叔嫂,这份爱意也是感人的。
但武松酒席上这样对哥哥嫂嫂说:“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言:‘篱牢犬不入。’”就是这么些话,让潘金莲的心彻底死了。她的心是被武松的话冻冷而死的。她推开酒盏哭下楼去了。
武松通过踩踏潘金莲的女人心,成就了自己的英雄。
一木有些不明白,武松为什么一定要把对自己有情义的这个女子想得如此不堪呢?为什么不能认为这个女子只是对自己一个人不管不顾地动心呢?
潘金莲生命中的念想彻底破灭了。
回到现实,既然自己的丈夫又矮小又丑陋又猥琐又没有能力甚至连风流都不会(施耐庵明确介绍武大“不会风流”),自己又被断了念想,她放纵是迟早的事,也是必然的事了。同时,有些路是走不得的,因为一旦走下去,就是不归路,很难回头。潘金莲走下去了,成全了别人当初的臆想,满足了西门庆的猎艳心思,放纵了自己的肉欲与生理,直到最后毒死了武大。肉欲如刀啊。
武松杀她时,“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肐膊,扯开胸脯衣裳”,这个情节始终让一木不安,武松为什么要扯开潘金莲的“胸脯衣裳”,他的这种潜意识动作下到底隐藏了一些什么情感?他也曾对潘金莲说过:“从实招了,我便饶你。”他是否内心深处希望潘金莲死不承认,他是否潜意识里并不想杀这个曾对自己喜爱有加的女子?
潘金莲曾经住过的紫石街,为什么一块石头有血的颜色?天伤星武松,他伤了谁?他是否也伤了自己?
武松杀了潘金莲后,他穿的行者衣裳饰物就为他准备好了,“一似与我身上做的”, 好似“前生注定”,施公是有所象征的。杀嫂后,他就变成了那个拿着两把半夜鸣啸的戒刀、戴着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的行者武松了。他连身份文牒都成了行者了,也就是说,以前的打虎武松死了。
从此,他心冷似雪,杀人如麻,鸳鸯楼上他不论男女不论有仇与否他杀个干干净净。后来,他一生都不愿意脱下这身行者的衣裳,即使不再需要躲避官府的追捕!征讨方腊成功后,断臂已伤的武松也拒绝回京领赏,他在六和寺出家,成了一名真正的修行者——这么多年来,他始终逃不开一些事摆脱不了某些心魔,那么,在晨钟暮鼓里在青灯古刹中用心修行后,不知道武行者最终悟透了这红尘情苦人伦悲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