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里的聚会

  今夜暴雨,出门跑步的我淋成了落汤鸡。回家之后发现爷爷不在,便心里惦念着爷爷不要正在外面散步,那是极其糟糕的。锅里有半只鸡,是中午我亲手煮的,味道不赖,可惜已晾凉,洗了热水澡之后的我已生困意,没心思放到灶台加热,就着米饭吃也挺香。

  昨天,十个包子,半只土鸡都已在冰箱里冻着了,奶奶在我的空调屋里小憩了一会儿,就接到了我未知源头却已知原因的电话,她要在这个焦灼的夏天第四次,背着自装着己的换洗衣物的塑料袋,踏上那片遥远的故土,走进那片田地的泥瓦房,像是战士出征一样,去迎接一个注定悲恸的洗礼。

  奶奶的母亲,我的太太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终关头,不过悬在头顶的营养盐还在输入她干柴般一动不动的躯体。大家都在等待,等待那不知从谁嘴里传来的第一声哭嚎。却被以一阵阵微弱的呼吸回应,对于众人而言,像雷声般的回应。有人提议说要拔针,不要再继续让她受罪了,被奶奶回绝。九十余岁高龄的老人本不应再被寄予哪怕一丁点的思想负担,或者躺在床上的那团精神之火,已经微微跳闪迹象不明。可就是在这样重燃又熄灭的希望当中,奶奶从未疲劳地睁着双眼凝视着。

  太太一直以来都被奶奶的兄弟姐妹们交给在农村最贫困的三舅爷家抚养,那最简单也最安全,把老人安顿在那不会受罪。奶奶的兄弟姐妹们最近几年一直在围绕这位高龄老人争吵纠纷,问题的核心不过是谁养,谁出钱,出多少钱的问题。这仿佛是一个世纪难题,也仿佛是一根耐嚼的甘蔗,嚼之无味之后,便也有了结果。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个意识,不知还有没有这段映像,太太这些年,时而分得清谁是谁,时而又陷入混沌,不知她在糊涂之前有没有机会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穷苦的农民的一生。

  但是还好,她有奶奶这个过得还算明白,心疼她的女儿。奶奶每次去看她之前总要在超市逛一逛,有没有合适的便宜的衣服,有没有不用牙也嚼得动的蛋糕,有一次我的十块钱一盒的特浓牛奶蛋糕给奶奶尝了之后,问我多少钱,想给太太也买一点。我说忘了,其实我不希望她失望,从她嘴里说出:“哦,原来这么贵啊,那算了。”奶奶背着那个布袋,在那片田从麦叶绿走到麦子黄,住在城里的她,没有忘记,有妈妈的地方就有家。

  “当他们知道我要请乐队的时候,都在阻拦我,我知道他们是不想我找他们分摊钱。”奶奶对我说,她让我把这一年来的所有积蓄存到卡里,“我早就准备好啦!足足五千块!”

  五千块,足以为一段生命举行最后的典礼了。足以让这个萎缩的灵魂散发着最后的神性了。多么值得啊!

  我深刻地记得,奶奶前几天回来,爷爷焦急的目光。“家家没死!家家活过来了!”他显得比奶奶还要高兴,显得比太太还要惧怕死亡。是啊,最近几年,他的牙齿已经以摧枯拉朽的趋势一颗颗掉光,连菜叶都嚼不动了,他坐在电视机前不下十分钟脑袋就会像山顶的巨石摇摇欲坠,整天昏昏沉沉不知天日。瓶瓶罐罐的药比奶奶的调味料还齐全。他已经不愿与我过多交谈属于我的这个新世界的事情了,他已经不需要了解了,与他无关了。

  每次跑完步回来,对门的黄奶奶总拿着一个小板凳默默地坐在后门口,像等着什么一样,我给她打招呼,却没多说一句话。她在等什么呢?她等的那个东西真的会来吗?

  打开手机,我发现大家在聚餐,蹦迪,找工作,学习,夜生活,失恋,拍照,旅行……可如今躺在床上的太太,好像是被时间剥夺了所有的权利,好像是被时代剥夺了所有的这些权利。她这一辈子或许从未有过这些经历,也永远不会有了。但这只是我的意淫,她并不在乎这些剥夺,只是我在乎而已。幸福意味着离开或者相聚并不是那么重要的议题,重要的是我看得见幸福,却寻不着它在哪里。

  倘若我能问一问太太,九十多年时光,那么多的煎熬,从未富有的生活,早年丧偶之痛,拖儿带女的压力,晚年子女的不孝,如何能让她在最后的现在,仍挺住最后一口气?

  生命的尺度该用何计量呢?我还是把这个问题留给那时最后一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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