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水的睡前回忆录

一、阿水

我叫阿水。我是祖父发明来负责检测人类情绪的机器人。祖父还在的时候,他常带着我出门,检测我们遇到的每一个行人的负面情绪指数、判断他是否做过一些违法背德的行为。如果遇到负面情绪指数超标的人,我需立刻提醒祖父,祖父会想办法和对方沟通,以期达成消除负面情绪、人人健康生活的目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

那天,祖父躺着床上,对我说,“东边巷子里住着的阿崛,性格有些偏执,我恐怕这偏执会在未来害了他……阿水啊,我若是睡过去了,你可一定要帮祖父好好劝劝阿崛”。

我说:“好的祖父,您好好睡,说不定一觉醒来,他就好起来了。”

可是,祖父这一睡,却再没能醒过来。

我看着白叔蹲在睡着的祖父床前哭,而后把祖父装进了一个很大的盒子,埋到了地下。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白叔摸摸我的头,说,“生老病死是人类必须经历的,你祖父走得安详,你无需难过”。

彼时,我沉默地看着白叔,不明白什么是难过,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认为我那时应该难过。

我只知道,我的祖父,我的主人,被装进名为“棺材”的盒子里埋葬在了地下。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再没有更新过给我的指令。

他去世了。

他留下的最后一个指令,是净化阿崛。


二、阿崛

根据祖父的最后指令,我来到东边巷子,扫描阿崛,并描述检测结果:

“姓名:阿崛。经扫描,你身上的‘占有欲’因子超标。超标原因:你无法接受妻子在酒吧做服务生的工作,臆想她会被侵犯或主动出轨;且你对自己成为电竞冠军势在必得,她无法接纳你的电竞梦想,这令你心生不满。”

这些话,我在和祖父说的时候,是用第三人称,现在祖父不在了,我理所应当将它替换成第二人称说与对方。

阿崛努努嘴:“你祖父和我聊了两次没聊成,怎么,他死了你个机器人还要继续吗?”他的语气很不友好,充斥着对祖父的轻蔑与对我这个机器人的不屑。

但我并没有管他,而是继续着我应该说的话:“祖父希望你能放下这份占有欲,和你妻子好好谈心,如果你们双方仍然无法接受彼此的职业,最好的方法是离婚。”

“离婚?”阿崛突然升高了他的声调,冲我咆哮,“离婚?这辈子都别想”。他怒吼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怒气值数据一瞬间就升到很高。

以前跟着祖父的时候,祖父总让我关注对方的怒气值。怒气值升高,可能代表祖父说错话激怒了对方,此时必须打断祖父;而最差的情况是怒气值爆表,一旦发生,必须立刻带着祖父离开。然而,在我跟着祖父的两年里,由于祖父往往待人温柔善良,和他对话的人,从未出现过怒气值快速升高的情况,所以我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当我看到阿崛向我冲过来,双手掐着我的脖子的时候,我才猛然明白,这便是祖父所不愿见到的“人类在怒气值高的情况下可能进行的冲动伤人行为”。好在我是机器人,这种攻击行为对我来说毫无威胁。

阿崛掐了许久,看着我面不改色的机器脸,甩手放开我,扭头走了。

从东边巷子回家的路上,我寻思,为什么祖父总是三言两语就能减少别人的负面情绪值,而我却激起了阿崛的怒气值呢?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辜负祖父的嘱托呢?

想着想着,我看到了电视下面的第三格柜子,我知道那里锁着一个洗手液瓶子。

这瓶里装的是祖父的秘密武器——心灵净化液。使用心灵净化液,少量可以缓解暴怒者的急躁、足量也能净化作恶者的心灵,这是祖父最强力的发明。

这格柜子常年不开,锁上都有了点点斑驳锈迹。虽然没有钥匙,但这种普通的柜锁根本难不倒我。我打开柜子,拿出瓶子,瓶子旁边有一张祖父手写的纸条,字如其人,祖父的字迹是隽秀的。

“不能随意使用”,祖父向来节约。

可阿崛的情况很是棘手,他的怒气值波动太快,若是我不能通过沟通有效制止,便只能利用这净化液了。

第二天我又试图和阿崛沟通,但回应我的仍是迅速飙升的怒气值。

我无可奈何,只好给他手上滴了一滴净化液。

用净化液洗完手之后,阿崛的怒气值瞬间降为个位数,偏执水平也下降到了正常偏低的水平。这真不愧是祖父珍藏在柜子里舍不得随意使用的发明,一滴就效果显著。

阿崛神情呆滞了一分钟,之后重新有了生人的色彩。他似乎忘记了我是谁,微笑着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需要确认他的想法,于是问道,“你还想打电竞吗?”

他答:“不想了,我老婆不喜欢”。过了一会他又说,“老婆下班晚,我得去做点热饭给她送去。”而后匆匆离去。

阿崛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变,标志着我完成了祖父交代给我的这项工作,我没有辜负祖父的期望。


三、胜任

完成了祖父最后的嘱托,我溜达着往祖父家走,感觉机器四肢都轻快了不少。

路上碰见白叔,我学着祖父的样子问:“吃了没?”

白叔看起来心情比祖父刚离开的那几天好了些许,他回答我:“吃过了,你呢,打算承袭你祖父的衣钵,继续净化人心吗?”

我摇摇头,而后点点头。其实我对之后该做什么是迷茫的——祖父没有给我类似指令,但是我是愿意、且有胜任的自信去继续做这件事情的。

白叔:“没关系的,你祖父的心意,我想你是懂的。不明白的话就回去躺床上想想吧,说不定睡一觉就想明白了。”

我摇摇头,说“机器人不睡觉的。”

白叔顿了顿,说:“这样啊……我以为你祖父会这么哄你睡觉呢。”

我摇摇头,祖父从来没有哄过我睡觉,但是那句话确实是祖父常说的不假。

他会对丢掉玩偶的小朋友说,会对焦急等待未知结果的成年人说,会在睡前对自己说,不过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莫名得,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可也不知道原因。

我回了祖父家,想着白叔说的话。我是祖父发明的机器人,存在的意义就是帮祖父检测人们的负面情绪,协助祖父达成治愈人心的目的。祖父终其一生都在做这件事情,他去了,我还在,那我就应该接替他继续做这件事情,就像祖父的好朋友铁匠叔叔,他的祖父、父亲都是铁匠,他儿子也在学着做铁匠。

再者,对于我来说难以处理的问题,用一滴净化液就可以解决,何乐不为?

于是我拿着祖父的净化液走到街上,去和不开心的人交流,努力让他们开心起来;去和作恶的人战斗,希望他们向善……但似乎我的沟通方式不完全得法,有时会遇到一些负面情绪指数不减反增的情况,这时候,我就会拿出祖父的净化液,给他们滴上一滴。

这些滴过净化液的人,无论他们本是愤怒还是愁苦、亢奋还是沮丧,都会变得轻松愉悦,会微笑着感谢我。

仿佛只需要一瞬间,一切烦恼就都可以烟消云散。

那一天,我感觉自己可以体会到祖父的心情了,原来让别的人类的负面情绪指数降低,是这么“快乐”的一件事。

啊偶,其实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快乐”,只是刚刚那一瞬间,我觉得如果我来检测自己,可能可以得到“快乐”指数较高这个结果。


四、小偷

接下来几日,我每天出门都会带上这瓶净化液,以备不时之需。

这一天,我看见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趾高气昂地走在街上,她手上、颈上戴着的链子成分均为纯度较高的Au。这大概是祖父说过的“土豪”一类的人物,此时她的“目中无人”指数稳定偏高。

我握紧洗手液瓶子,准备上前去与她进行友好交流。这时,一个衣着破烂的男性从这位“目中无人的土豪”面前飞一般地跑过,而后据我检测,Au已经转移到了该男性的口袋里。

祖父曾说过,做人,最最不能犯的,是法律。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能非法夺取他人财物。这样做的人叫什么来着,对,叫小偷。

我按祖父设置好的程序,立刻在机器大脑中做了排序,“目中无人”指数高于正常水平,与进行盗窃触犯法律,二者相比,显然触犯法律的错误更甚。

于是我拔腿去追“小偷”。

那“小偷”跑得很快,但是快不过我的机械腿。我追上他的时候,他正提着一大包白面馒头从百货市场里走出来。

我对他进行了扫描,想寻找赃物的位置,却发现他全身上下Au含量为0。合理的解释是,他在百货市场内用金链子交换了这包馒头。可是我反复估计金链子和馒头的价值,都得不出公平交易的结论。

我的工作是使作恶者不再作恶,所以我没有像警察一样优先寻找金链子的下落,而是继续跟着这名做了亏本买卖的小偷走。

走到一个两边都是掉着漆皮的老平房的无人窄巷,他把馒头袋子往房门口一扔,回头对我说:“链子卖了,你别跟着我了。”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但我的目的并非找到链子,而是净化他的恶念。

我对他进行了扫描,发现他有一种叫做“劫富济贫”的情结——他会偷他认为“不善良”的富人的财务,去兑换食物救济贫民窟的穷人。就违法行为角度来看,他有很多“偷鸡摸狗”的前科。

这样的情况给我一种轻微的矛盾感。

但我始终记得我的目的,我是来讲道理的:“非法夺取他人财物是不对的,你应该去自首并且给物主等价的赔偿。”

他痞笑一声:“小屁孩不赖,懂法啊!”

我才不是什么“小屁孩”,但我有耐心回答他:“懂一点。你也应该知法懂法,不应该做出盗窃行为。”

他摇摇头:“懂又怎样,不懂又怎样?光脚不怕穿鞋,我不过讨口饭吃。”

“想吃饭想赚钱有很多正当途径,你应该用正当的手段获取财务,善意目的永远不能也不应成为对不良行为的开脱。”我说。

“呵,你的大道理收收讲给别人听吧,我还有别的事。”他打开门把馒头袋子放进去,一副“我到家了您请止步”的样子。

我拉住他的胳膊,警告道:“如果你拒不改正,我将对你采取强制心灵净化措施。”

“心灵净化?你怎么不给那些资本家净化净化?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我告你,你要是今天敢对我动手,明天饿的人可不只我一个。”他明显很不耐烦,用力想从我手里扯出胳膊。

此时我眼疾手快,把净化液滴了两滴在他胳膊上。

接触到净化液的时候,他脱力眩晕得栽倒在门框上,缓了好一会才恢复清明。

“你帮我把馒头分了吧,出门左拐,我头疼。”他把馒头拎出来放在门口,关上了门。

净化液起效了,我看得出来,于是我也不继续在他家门口逗留。分馒头是善意的,我愿意帮他。

我按他说的话从另一端走出窄巷,到了之前跟着祖父来过的贫民窟。

我把馒头一一分给了贫民窟的人,还掰了半个喂狗。

一个三分担心七分紧张的小女孩接过馒头问我:“哥哥呢?”

“他不舒服,在家休息呢。”我回答道。

回祖父家的路上,刚刚那种矛盾感到底是变成了两串相冲的代码在我的脑海里跑着,令我头脑发热——这像不像人类的发烧?我在机器脑中反复论证,几经推演之后,还是得出遵守法律最重要的结论。毕竟对于我这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来说,对于此类目的手段正当性的辩证问题,只能遵循逻辑来看待——使用不正当手段达成的目的,就是不正当的目的。


五、妇人

第二天,我如常地走去集市,集市今天可不是一般得热闹,这不,西瓜摊前围了一圈的人。

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人有钱赌石,但瓜的种类繁多,于是摊主干脆发明了赌瓜玩法。所谓赌瓜,就是赌这个西瓜是红壤黄壤还是白壤、赌它是几分脆几分绵。规则很简单,顾客先挑一个瓜,付一半的瓜钱,说出自己的推测,现场开瓜。赌对了顾客便可以直接拿走这个瓜,赌错了则要再支付这个西瓜的原价才能拿走西瓜。

也就是说,最终出售西瓜的价格在原价的0.5倍到1.5倍之间,具体是多少全看顾客的运气。当然,因为赌对赌错价格差别不大,且赌瓜颇有意思,所以在这个集市上买西瓜的人,总要和老板赌上一赌。

以前祖父也是这个瓜摊的顾客之一,但是因为祖父太聪明,赌了几次便可以“慧眼识瓜”,之后的赌瓜他就再没输过。当然,赢过几次之后,他就每次都坚持以原价买瓜,不肯贪那半价的便宜。

因为我无需进食,赌瓜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没有凑热闹的兴趣,便只是站在外围扫描这一群人的情绪。

不对,与往常赌瓜时候的激动、快乐、着急、紧张、嫉妒、心服口服等情绪相比,今天我看到的是愤怒、盛气凌人、害怕、着急、鄙夷。

我走上前,发现人圈中心是瓜摊摊主和一个鲜红色的身影——这是昨天那位被偷了金手链的妇人。

通常来这个市集的人,都不怎么富裕——在我们这儿,富裕的人往往会去一个叫做金色港湾的地方娱乐,里面有KTV,也有棋牌室。显而易见,她的出现绝不是为了赌瓜,甚至也可以排除正常地购买西瓜。

“我的金链子就在你身上,你还不承认你是小偷?”妇人怒气冲冲,转过头就命令身后的保镖砸西瓜摊。

保镖二话不说就要上前,西瓜摊摊主拦在瓜前,哭丧着说“这是我弟昨天送我的礼物,我怎么知道是你的嘞?我弟也是花了钱的。”

妇人对他的辩解完全不予理会,继续要求保镖砸摊子。

情况危急。此刻,保镖故意损坏他人财物是违法行为,贵妇人“目中无人”指数和怒气值也几近爆表,达到了一个危险的阈值。

我赶忙给妇人和保镖滴了净化液。

搓开净化液后,妇人制止了保镖的行为,说金链子就当她体恤瓜摊摊主辛苦,赠送给他了,并买下了瓜摊上的所有西瓜,让周围的乡亲们分着吃。

因为净化液的妙用,这件事情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解决。


六、阿敏

然而,这良好的自我感觉没有坚持多久,因为我听到人群中有个声音:“阿水的‘洗手液’果然好用,今天阿敏都没来偷东西”。

洗手液,哈哈,这是祖父装在洗手液瓶子里的宝贝。看来它真的可以让人出去恶性,改邪归正。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机器大脑突然给身体下达了去贫民窟看看那“小偷”的命令。

到了贫民窟,面前的景象令我大吃一惊。

昨日收到馒头充满感激的男女老少,今日都变了样,他们的怒气值比昨天升高了不少,昨日被我忽略的“不劳而获”指数在今日也明显升高。

他们围在“小偷”的屋外,大喊着“你怎么今天不去偷”、“你不偷我们吃什么”等等。

“小偷”屋内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阿敏叔叔,我今天吃什么?你买到馒头了吗?”一个小孩从母亲怀里探出头问。

“还叫他叔叔?我看啊他就是个孬种。”立马有几个“不劳而获”指数、“妒忌”指数都极高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的说。

……

这种骚乱的场面是我不曾见过的,最快捷的应对方法,便是给这些人都涂上净化液好好清洗一番。

我走向人圈的边沿,一个一个挨着发净化液,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最后,轮到了蹲在“小偷”阿敏家门口的一个小女孩。

是昨天问“哥哥呢”的小妹妹。

我伸出拿着洗手液瓶子的手,对她说,没关系,回家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小女孩没有接,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这时,“小偷”阿敏家的房门开了,阿敏从中走了出来。

“大家散了吧,我要去自首了,等我出来,再想办法挣钱。”阿敏的眼神很坚定,语气却是平和的。

小女孩扑向阿敏:“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没有你我怎么办啊。”

阿敏摸摸她的头发,说:“哥哥会尽量好好表现,争取早点回来。”

这时,刚刚因净化液而安静的人群中,一个看起来和阿敏年龄相仿的中年男子站出来,说:“放心,你回来之前,你妹妹我来养。”

阿敏笑了:“谢谢大家。我还年轻,现在迷途知返,为时不晚。所幸自诩身手敏捷总想‘劫富济贫’的只有我,现在也只有我背上了案底……我走之后,你们一定也要像之前一样团结,互帮互助。”

说完他又冲我点点头,说:“谢谢你的‘洗手液’,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我走之后妹妹怎么办。”

“可是哥哥,我不想你走。”小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

做错事就应该接受惩罚,这是人类社会的基本规则,但此情此景,竟令我这个机器人有些动容,有些……不忍心。

就在我晃神的时候,小女孩趁我不注意,想抢走我手上的瓶子。

我毕竟是机器人,障碍物靠近时的迅速反应处理能力还是有的,只是顾及不能伤到她,这一闪一避间,意外发生了。

洗手液瓶子掉在了地上,摔破了个小洞,净化液流了一地。

“阿娣,道歉!”阿敏严肃地对小女孩说。

刚刚说要帮阿敏养妹妹的男子也走上前:“阿娣,你抢别人东西是不对的,快和这位叔叔道歉。”

小女孩阿娣,躲在阿敏背后,喃喃地说:“对不起,阿娣不是故意打翻瓶子的,阿娣不是小偷,阿娣只是不想……不想被欺负。”我能检测到她浓浓的恐惧。我扫描她的眼睛,透过她的眼,我看到了一幅截然相反的画面:

刚刚说帮阿敏养妹妹的男人换了一副面容,他凶神恶煞地站在面前,旁边的小男孩大声嘲笑着:“偷东西的哥哥教不出来不偷东西的妹妹,她长大肯定也是小偷,我们不和她一起玩!”

这便是小女孩对面前男人恐惧的来源。

而她想夺走净化液,是因为她看出了净化液的作用,想留在自己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我说:“不会了,你不会再被污蔑和羞辱了,但是你也要记得,想拥有什么事物,一定要通过正规渠道获取,做坏事一定会受到道德或法律的惩罚,得不偿失。”这是我必须讲给她的道理。

“对不起,是阿娣的错,阿娣应该问叔叔借洗手液,而不是抢。”小姑娘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欣慰地摸摸她的头,说:“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新的生活,保持善良,多做好事,等你哥哥回来。”


七、白叔

回到祖父家,我看见白叔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到我,白叔站起来,笑了笑。

我问他要不要进来坐一下,他应了。

我们坐在祖父家的餐桌旁,白叔开了瓶啤酒,自然得仿佛祖父并没有离开。

“遇到什么烦心事了?”白叔问。

“也不算是烦心事。”毕竟我没有心,但我还是把刚刚在贫民区遇到的事情讲给了白叔听。

“这么多人都用了净化液吗?”白叔叹气。

“是啊,可惜剩下的净化液都浪费掉了,阿娣心里的伤没有办法用净化液化解了。”我产生了淡淡的惋惜之情。

白叔没有继续评论贫民区的事情,而是打趣我:“我们阿水这是有了人气儿了。”

我摇摇头,我只是个机器人,怎么会有人气儿?

“你有表情了。”白叔说。

“表情是祖父设定过的,我一直会微笑。”我说。

“可你现在是在苦笑。”

“是吗?”我不置可否,我是不可能做出未经设置的表情的。

“给你讲个故事吧?”白叔开了瓶啤酒,坐在祖父的餐桌边上缓缓开口。


八、祖父

故事是以一个俗套的方式开始的。

因为想要出人头地,祖父离开山村,来到城里打拼。祖父很聪明,成为了一名发明家,做过大大小小很多发明。那时候他意气风发,在学业和工作上崭露头角,不甘在任何方面屈居人后,也不太需要额外的感情。离家之后,他便拒绝了从小倾心于他的青梅竹马,立志先立业再成家。

年轻的他,发明出一种奇妙的液体,用这种液体洗手之后,人类的负面情绪乃至恶念动机都会消除殆尽。

祖父亲身试用了这液体,洗完手之后,他恍然发现自己的追求不再是出人头地,赚取名誉,而是拼尽全力去净化更多人的心灵。

于是祖父把液体随手装进用完洗净的洗手液瓶,带着它出门,寻找他的“净化目标”。

不久,他便在巷子口遇到了白叔。

白叔年轻时候,是个血气方刚的硬汉,平生最受不了的,便是地痞流氓到处欺负人。若是有些命不好的小流氓被他遇上了,那必然是一顿胖揍。好在白叔的武术是练过的,他那些招式看着唬人,威慑力强,但实际上被“揍”的人最多也就是受一点皮肉伤。

那日,小巷子里,白叔正巧在教训几个欺负盲人小女孩的男混混,对于几个没经历过真枪实干打架的小男孩来说,白叔只是几个简单的招式就吓得他们们直喊救命。

年轻的祖父做事还不若后来那般谨慎稳妥,甚至是带些鲁莽的。他正寻思着要给一些“仗势欺人”的人用那净化液,看到小男孩哇哇求饶而面容好不松动的白叔,他没多问,就拦了下来,挤出四滴涂在白叔手上,说,“你手太脏了,赶紧洗洗”。

白叔没多想,就搓开了手上的液体。

因为这是在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身上初次使用,祖父挤液体的时候不知轻重,以至于是液体的副作用抢了先。

谁敢想,常年通过“以暴制暴”见义勇为的硬汉白叔,变成了一个不会打架任人欺负的“软蛋”。倒不是一身肌肉废了,也不是一身力量没了,只是,白叔再也无法主动对作恶者出手,甚至没逼急的情况下,无法在自己受欺负时进行格挡和反抗。

白叔的变化是突然的,搓开那液体之后,他只觉得一阵头疼,就倒在了路边。

祖父揉揉被揍的小男孩们的头,说,别怕,你们回家睡一觉,明天这个人就不会再欺负你们了。

第二天,白叔和小男孩们出现在了同样的巷子口,只是这回,被欺负的人掉了个儿,几个熊孩子群攻白叔,嘴里吐着脏字:“让你干涉老子的好事”、“让你欺负我们几个”……

白叔蹲在地上,每一次想要伸出手去反抗的时候,都似乎有一股力量把他的手按了回去,无奈之下,他只得双手抱头,低声相劝:“打人是不对的,不能打人”。

祖父出门看到了这一幕,上前询问,才得知了白叔昨日教训小男孩的真正原因。看着现在被群殴却无法还手的白叔,才明白净化液的副作用竟如此之大。

可以清洗灵魂的净化液,一滴清理坏心情,两滴摆正恶心思,三滴、四滴……毁人终身啊。

祖父赶忙拦下小男孩们,把受伤的白叔带回家,给他上药治疗伤口,白叔还说,谢谢您,您真是个大善人啊。

祖父不敢去看白叔的眼睛,他知道,这一街区曾经的“大英雄”不在了,换来的是一个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的可怜人。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祖父自责心切,于是把洗手液瓶子连同里边的液体一同锁进了柜子深处,还写了个小纸条:“这瓶净化液可以净化恶念,但是不能随意使用”。

之后的祖父,和白叔成为了一起生活的好兄弟,他们两人都未娶妻,一个是自觉对不住青梅竹马,另一个是因为性情大变被悔婚。

祖父再也没有打开过那个柜子,也再没有使用过那瓶液体。自此以后,遇到心中阴暗面被冲动放大的人,祖父总是悉心教导,用语言安抚对方的伤疤。

原来祖父不使用那净化液,不是舍不得,而是怕用了之后,可能会伤人至深。

“阿水,你别对我摆出同情的表情,虽然你祖父做的表情模块还蛮逼真的,”白叔笑了笑,继续道,“认识你祖父之前,我血气方刚,什么事情都要用拳头解决,而你祖父那人,比较相信语言的力量,是他让我认识到了很多事情可以用迂回柔和的方式解决。虽有遗憾,可我对你祖父到底还是感激多一些。”

“今天给你讲这些故事呢,是想告诉你,人有七情六欲,会为之辛苦、为之甘甜,以后或许这些你都能体会到了。如同积极情绪与消极情绪,善意和恶念也是相对概念。能在药水的作用下远离杂念、一尘不染固然是幸运的,但更多的人,是要在善恶是非的二元辩证中挣扎的,而能在这个纷杂的世界里,揣着丑恶的情绪却仍愿以善良示人、身陷劣势还不忘积极行善,闲邪存诚,这才是更可贵的。”

说罢,白叔眼睛里噙了泪。他走到祖父的黑白相片旁边,举起酒杯对他一饮而尽:“欣慰呐,欣慰。”


九、睡吧

我,阿水,祖父制造的机器人,一直以来恪守着机器人的本分,遵循着阿西莫夫三大法则,不害人、听命令。我检测情绪却不理解情绪,更从未试图从人类的角度去理解过“情感”。

可白叔告诉我,祖父一直以来最珍视的发明,并非那瓶净化液,而是我。他其实一直希望看到我产生人类感情的那一天。

白叔走后,我又思考了很多。

我终于明白,原来祖父的魔力,从来不在于那被他装在洗手液瓶子中的神奇药水,而是在于他对那些苦痛中挣扎的人所说的一句句“晚安啦,睡一觉,明天什么都好了。”

我忆起和祖父一起住的日日夜夜,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的“晚安”,真的是祖父自言自语吗?

那是祖父对我情感唤醒的殷殷期待吧,孩儿不肖,如今才懂。

现在的我,似乎真的长出了情感模块。

至少此刻,我也想试试用人类的方法,去睡一觉,看看睡一觉的世界会变得多好。

我躺在祖父的床上,没有接电源。我想,等人们需要我的时候,白叔会叫我起来的。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在梦中,我想起来祖父给我起名字时说的话:“就叫你阿水吧,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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