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开宝八年十一月初一夜,南唐都城金陵!
月如钩,月华如泠,飒飒寒风扫荡着巍峨皇城、琼楼玉宇。长街无灯,因战时局势紧张,南唐禁军早早实行了宵禁,冷清的长街更显得寂静如水。
城外北宋大将曹彬统率的十万大军将风雨飘摇中的南唐皇朝都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城内月沉灯稀,气氛苍凉肃杀,而城外连营数十里,号火煌煌,刀兵雄骁,士气如虹。
突然,城内一队劲骑风驰电擎直奔北门而来,金陵北门当值守将大喝一声,令旗一挥,城下守卫刀枪列阵,利矢上弦,顷刻便严阵以待。
风中流淌着铁与血的腥味与寒酷,危势一触即发。但见疾驰过来的马队领头大将忽地一拉马辔,白马人立而起,在离北门守军约一百五十步外磐石般站住。马上将军目若朗星,面如冠玉,身躯伟岸挺拔,朗声喝道:“我乃禁宫戍卫左千牛卫大将军皇甫恒,奉圣谕出城,守将何人?速来接旨开门!”
守将确认皇帝手谕无误后,带着疑惑问:“北城外宋军调动频繁,将军此次出城所为何事?”皇甫恒云淡风轻地笑道:“救命!”守将一脸迷惑,不敢再问,便示意戍卫开门。
皇甫恒(字子瑜)领着自己亲手训练的禁军精锐,五百黑旗箭队,如一股寂静沉郁的黑色洪涛自北门奔涌而出。城外十里开外,北宋军队刀枪如林,火炬映得夜空堂煌如日曜。
皇甫恒回身望向渐行渐远的金陵城,心中涌起一种无法名状的悲凉:“快一年了,金陵内部空虚,外援全灭,还能抗得住宋军的几次攻势?我们还能看得见金陵城关明朝升起的太阳吗?”
他此次出城是接应从皖口回来的南唐太子李仲寓,十月,李仲寓与洪州节度使朱令赟在皖口督军15万与宋军激战,本来兵势占优,孰料火攻之计遇不测之风云,彼时实然北风大作,南唐军放火后反烧自身,朱令赟战死,李仲寓得以脱险,辗转回到金陵,但都城已被宋军合围,唯有飞鸽传信,约定今夜寅时在北门十五里外玉露松亭接应,彼时合力冲破宋军防线的最簿弱处,冒险回城。
皇甫恒的骑队马衔环,蹄裹布,人噤声,寂寂而又迅疾地朝玉露松亭逼近,偶有宋军斥候游骑巡查,也由黑旗箭队前锋射手迅速除掉,所以并未引起宋军的察觉。
离玉露松亭越来越近了,月色与松影的明暗交织,就象皇甫恒的心情一样复杂晦涩。太子李仲寓是他的挚友知音,两人政见抱负相同,李仲寓视他为肱股臂膀,极为倚重。太子的知遇之恩,皇甫恒亦效死相报,凭着他父辈在军界的庞大影响力,数次拯太子于政局危亡之际。两人在朝野的关系亦主亦仆,亦师亦友,诚挈坦荡,堪比伯牙子期。
但是这一切,自从她的到来,都变了,至少在皇甫恒的心中变了,他已无法淡定地在她面前呼吸,她的一颦一笑,就象一株滋生在他心中的长春藤,一缠一绕都是揪着心的痛楚与怜惜。
她就是太子妃,一笑倾城,一颦倾国的江南大族仕女苏轻燕!
他依旧记得,在杨花初起的三月,和煦春风里,做为迎亲的护卫将军,在江岸无际的水影漪涟中,他和她的初见!
她端坐在凤辇之上,象一朵繁世中清幽的睡莲,慵懒中带点戏谑的童稚,那时垂帘在风中轻扬,满城的红绫彩带已断然掩不住她的倾城国色。
他在车下,她在车上,他们相隔只有数步之遥,相望只在一瞬之间,但在皇甫恒的记忆中,那一凝眸就象相隔了几世的羁绊一样!
自入宫以后,太子与她琴瑟和鸣,如胶如漆,而在皇甫恒面前不避讳的的诗词唱和,亲昵呢喃,都令皇甫恒情绪如奔突野马般仿佛要冲栏而出,但偏以莫大毅力压制死忍,有时他自己都仿佛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此次她随太子出征,不知道战场的狼烟可有薰黑她的容颜?刀斧杀伐的戾气可有冲坏的她的恬淡?”皇甫恒一路胡想着,很快就到了玉露松亭。
不一会,前锋传讯:太子安好,皇甫恒心中一热,传令部队疾进。
玉露松亭!
月色当空,山上有松,松下无亭。
江山如故,玉人依旧吗?
皇甫恒策马上前,于众人中急切搜寻,他已无端乱了方寸,仿佛懵懂的少年初遇心上人,甚至太子近在眼前,他也差点无视了。幸好旁边将士的提醒,他才从梦境一般的心魇中把自己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她不在!!!她居然不在!!!她怎么可能不在?!!!她为什么不在?!!!”皇甫恒心中不停反复地问着。
太子李仲寓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似寒星,风度翩翩。甫见皇甫恒,便激动万分地扶着他的双臂道:“子瑜,你终于来了,一别经年,本王甚是记挂,皖口一战,死生之际,以为诀别,想不到还能一见!”说罢语已哽咽。
皇甫恒心中深深的愧疚,瞬间竟无语凝噎!一会才说:“臣驽钝之质,幸得太子殿下知遇提携厚恩,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值此危难之际,臣必粉身以保殿下周全,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要速速回城!”
李仲寓点头称善,回头轻声呼唤:“燕妃,出来吧,我们要回家了,子瑜来迎我们回去了!”
在太子身后一众待卫中,一个娉婷的身形盈盈地走了出来。月色下,一身戎甲的苏轻燕轻笑吟吟地向皇甫恒点头道谢说:“皇甫将军,有劳了。”
皇甫恒心头巨震,一躬身,抱拳道:“属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恭请太子,太子妃上马,我们即刻启程回金陵!”
二
马队启程,月影渐暗,有云翳掩于其上。皇甫恒抬头望天,心里隐约掠过一丝不安。
一路上马队畅行无阻,到了浅水滩!
夜色正浓,虫无声,风不动,水不流,人马相伴,疏影寥寂,迄逦而过。
突然,巨变骤生,四周山谷暗影中跃起无数身影,火把燃起,但见宋军漫山遍野包围过来,杀声震天。
皇甫恒心中一凛,随后镇定地向身旁校尉嘱咐道:“分兵300给你,你只管护着太子,太子妃向金陵北门突围,不要回头,不要管其他的任何事情,我来断后!”校尉得令,护着李仲寓和苏轻燕朝北门直杀过去。
看着校尉众人离开,皇甫恒立马横枪,回身望着蜂拥而至的宋军,叹息一声,策马直冲敌阵,虎吼:“吾乃唐皇座下皇甫子瑜,谁敢一战?!!”说罢,长枪横扫,宋军前军两将被扫得头裂骨飞,宋军惊惧,不敢轻撄其锋,紧随皇甫其后的200黑旗箭队,用硬弓长枪一阵抢攻,暂缓了宋军对太子的追击。
离去的苏轻燕伏在马背上,侧头回望,只见乱军中,皇甫恒如天神下凡,挥舞长枪,率200骑迎头阻击宋军,当者披靡,所过之处,宋军死伤枕籍,但宋军人越聚越多,皇甫恒逐渐淹没在一片刀丛人海之中……
苏轻燕秀眸微红,眼中似有雾升起,她咬着唇,伏在马背上,任凭着泪水姿肆地随着马鬃流下。
三年前一天,杨花初起,春风如薰的一天,她来到了金陵,她的惊艳姿容带给了太子倾城艳羡!她却无丝毫的兴奋,世间的繁嚣与她的距离就象红尘与天界的鸿沟一样,无法跨越,她觉得好沉好累。但也就是那一天,那个沿着金陵长街回宫的下午,她不经意与一位少年军官的对望却让她本来僵死的心在一瞬间悸动了。
那位少年的眼神纯透,宛若清溪,但一见到她,瞬间炽热,宛若天火。她被这种巨烈转换的眼神吓了一跳,但随即就被深深吸引。
这位少年军官后来还担任了皇宫的戍卫将军,他们相遇甚多,但彼此从未说过一句话,直至那一天,在灵隐寺,她随太子上香祈福,一场刺杀改变所有一切,在生死之间,在冷铁与热血交融之间,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多么在乎他!
一场要除去太子而精心布置的政治谋杀,一同随行的她亦成池鱼。
在佛像慈和俯视的悲悯中,一众僧侣突然露出了禅衣下的刀刃,一片佛心尽化杀机。
身旁待卫倒下的越来越多,霍霍刀影,如山压至。她笑了笑,她本就无惧生死。看着刀刃刺来,她甚至没有眨眼睛,但是一个身影横在了她的身前,一个如巨神般巍峨的身形!
六柄刀他打飞了五柄,六个杀手在他身前瞬间倒下了五个,但是剩下的那柄刀直接穿胸而过,她亲眼看见那柄刀的刀尖在她的眼前滴血,冷锋的寒意与热血的温腥融成一股非常独特的感觉,让她眼中突然噙满了泪。她一把扶住了那个倒下的身躯,哭着说:“不要死!不要死!你没事吧!”她用手摸着他的脸,如此这般地重复地哭着,说着,哭着,说着,他仿佛笑了笑,但没说出话,就昏死过去了。
刺客很快被皇家卫队清除干净,她和太子被护卫簇拥着回到了宫中,她脸上又恢复了平静和冷艳,似乎刚才那个如稚童般痛哭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但是他活了下来,刀没有伤及心脏,但伤到了肺,从此他患上了咳嗽的毛病,但这一次的功劳让他的地位如火箭般蹿空而起,伤愈后,他升到了左千牛卫大将军的地位,统领皇城禁卫,他也成为了太子的心腹。他与她见面机会更加多了,但是除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请安问候的话,他与她之间再无其他,因为她是太子妃,而他是太子最好的朋友!
岁月如缕,不经意的流逝催人易老,但情愫如丝,慢悠悠地蔓延却伤人欲死。她经常在梦中痛得不知所措地哭醒,太子经常抱着她安慰她,看着她收敛泪眼,太子会如孩子般开心地笑,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因何而哭,因为何种无法诉说的痛苦而悲恸。
皇甫恒再次在乱兵中消失,她趴在马背上,忽觉人生气息皆已散尽,她已经累得不想再走!周围的杀声震天,她全都充耳不闻,她只是信马由缰,如没有灵魂的傀儡般地跑着。
一阵乱兵冲来……
皇甫恒且战且退,他手下的黑旗箭队越来越少,但是凭着精良的装备和精湛的杀人术,他们还是突出了重围,朝着金陵城进发。
离金陵城还有一里,天已亮,旭日东升,金陵高墙厚壁,巍峨气派,城下两军鏖战,被分成了两个战团,十余里外的宋营大寨旌旗四起,烟尘滚滚,援兵正朝城下赶来,金陵城头黄罗伞盖隐现,伞下站着的正是南唐国主李煜,突然北门城门大开,精骑奔涌而出,瞬间加入其中一个战团,抢出一人一骑,正是李仲寓,拉住就往城内涌去,不做丝毫停留。
皇甫恒忧心如焚,催马疾进,来到城下,却见城关已闭,吊桥已收,城下宋军围着数十人的南唐军队正在激战,皇甫恒一眼便望见苏轻燕,情势万分危急,皇甫恒纵马提枪,直入敌阵,枪如龙,马如风,当者披靡,黑旗箭队护在他身旁,刀劈枪刺,血肉横飞,如黑色的野狼冲入羊群觅食。
冲至身旁,皇甫恒一把抓起苏轻燕,放到他的马鞍上,两人一骑,直冲城下,皇甫恒大喝:“太子妃在此,速速开门!”城上众人目光皆投向李煜,李仲寓更是急得跪下,磕头道:“父皇,请您速降旨,放皇甫将军和燕妃进城吧,再迟就晚了!”
李煜看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宋朝大军,皱眉不语,李仲寓大哭,忽地一纵身就往城下跳去,口中大喊:“燕妃,子瑜,待本王来救你们!”幸得周围待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才没有坠下城去,李煜气急,喝道:“逆子!你安敢如此……传旨:城门不开,吊桥不放,从城墙上放下绳梯,如太子妃二人有幸,定可攀援而上,如若天弃之,亦无怨尤矣!如若宋兵靠近,强弓射之!”说罢,领着被众待卫擒住的李仲寓走下城楼,金陵城楼在朝阳照耀之下,金灿灿的煞是堂煌,城下刀兵之声更盛,却更显得李仲寓的哭声分外刺耳!
皇甫恒杀尽靠近的宋兵,他的卫队已全部阵亡,独剩他一骑,矗立在一座孤城之外,城里的人已弃他如敝履,他觉得阳光照在身上都分外清冷。
皇甫恒看了看宽足有八丈的护城河,再看了看靠在他怀中的似已昏厥的苏轻燕,惶然有深深的恐惧,那种比失去生命更令他害怕的恐惧。
皇甫恒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轻轻地咳了起来,每次咳的时候,他都会想起他为她挡的那一刀,都会想起她抱着他惶恐无助地哭的景象,每次回想他都会觉得很幸福!他想到这些,于是他决定做一件事!
他骑在马上开始助跑,他的身后,是大宋的骑兵,一支支箭矢朝他飞射而来!他已经没有时间去顾虑,去思考了,他只能赌一次,用他和她的命来赌!
离护城河越来越近了,他取出匕首,狠刺马股,战马受痛,朝护城河狂奔,最后竟飞跃而起,刘备的的卢马有马跃檀溪的神迹,皇甫恒的能吗?
不能!最多只是飞过了护城河的大半,马就开始下坠了,但是皇甫恒不能下坠,他抓起苏轻燕,站在马背上飞身而起!“砰”两人重重地摔在了外城的城墙脚下!
皇甫恒抬头望天,金轮破天而出,耀亮宇宙,一扫之前的阴翳,他哈哈狂笑,背起苏轻燕沿绳梯而上,城下宋兵被唐兵强弩压制,见无隙可寻,也分别退去。
三
昌明殿,影月阁上,紫帐流苏,轻幔飘飞。
苏轻燕卧于床榻之上,双目紧闭,似已酣眠,实则她根本无法入梦,皆因方才城下的景况令她芳心大乱,无从把持,唯有假寐好让自己灵台清静。李仲寓为其甘愿舍身坠城,皇甫恒忘死相救她于刀兵箭矢之中,她都感动不已,然则她心之所属,与她现在身之所处,根本南辕北辙,无法相融,世之痛苦,莫过于此。
是夜,风转流霜,玄鸦伫于阁台,悲鸣似泣。苏轻燕身披白狐皮大氅,立于影月阁,倚栏而望,但见南唐宫殿巍巍峨峨,重重叠叠,似囚牢般压迫而来,竟有窒息的感觉。
她不禁一声轻叹,正要回屋,就被一双臂膀轻轻从背后抱住了。“燕妃,今日苦了你了,本王无能,未能相救,现在仍是愧疚难当!”太子的声音在她耳旁温柔地响起。
苏轻燕轻笑而答:“殿下深爱妾身,燕儿明白,今日舍生一纵,虽未能救得燕儿,但是情义可嘉,殿下敢作敢为,乃是真英雄,何须自责!”
李仲寓语含愤懑地道:“只是想不到父皇竟狠心至斯,竟弃你和子瑜于不顾。”
苏轻燕回身掩住了太子的唇,轻声道:“太子万不可出此言,皇上乃一国之主,自当以社稷苍生为念,国事为先,不能囿于家事情分,当时情势危急,皇上处置已是非常妥贴,顾念情分的了。”
李仲寓轻轻吻了吻苏轻燕的唇,柔声道:“世间唯有燕儿最解吾心,如若没有你,我就算坐拥天下,也不过槁木枯骨罢了。”说罢,把苏轻燕深拥入怀。
苏轻燕目光迷离,不知喜悲,只是觉得心就象游离太虚,不知着落。
殿外的远处,有一个人如标枪般挺立着,看着两个人这般的缱绻,不发一言,但默默背过身去。
紧跟着的数日,两国战事趋紧,唐军凭坚城固守,宋军始终无法越雷池一步。
一日,苏轻燕正在阁台上读书,太子李仲寓忧心仲仲的拾玉阶而上,一步一嗟叹,状甚愁苦。
苏轻燕一问之下,方知出大事了。原来宋皇赵匡胤之皇太弟赵光义亲临宋军金陵大营,已遣使下国书,邀唐遣使前往宋营会晤。唐皇李煜为表和解缓兵诚意,即钦命太子李仲寓前往,随行带黄金万两,白银两车,丝绸布帛,古玩字画,不计其数,望能以丰厚馈赠乞宋罢兵。李仲寓心中不满父皇卑膝求和的姿态,但又不敢违拗,只好即日启程前往宋营,这是来辞行的。苏轻燕心如秋千,上下忐忑,但偏又捉不住那个不祥的预感,无法诉说,只是不停地安慰手足冰冷的丈夫。
李仲寓一去数日,仍不见回,苏轻燕每日数天上星星,也不知数了多少遍,但是李仲寓依然如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苏轻燕心中忧翳难解,决心拜谒唐皇李煜,一问究竟。
李煜端坐在龙椅之上,形容枯槁,望着苏轻燕,忽地叹息,着内待递给她一卷帛书。苏轻燕展开锦布,只见上面写道:“大宋晋王赵光义谨致书于大唐皇帝阙下:天佑大宋,国祚昌隆,军威所至,四海宾服,惟君不肯顺遂天意,独守一隅,逆违大宋一统之宏图。今有幸与君逐鹿于金陵,天下大势在此一决,本王惜念苍生芸芸,不忍刀兵相戮,在此劝谕君北面称臣,则仍可长享富贵权禄,高堂美妾,大宋信义邦国,必不相负,言至此,君请三思!令公子叔章才学渊博,品性敦厚,率性良善,本王甚喜之,特此相留,以期日夜均能聆听教诲,更闻公子有妃名轻燕,倾城绝色,诗文之名蜚声江南,本王心甚慕之,望君择日即遣燕妃携金陵城防图至宋营,换回长公子叔章殿下。五日为期,逾期不至,本王将以令公子颈血祭旗进逼金陵。”
苏轻燕看罢,气得玉颜煞白,手足颤抖,厉声道:“陛下,赵光义卑劣无耻,反复小人,安敢言信义二字?!大唐怎可不兴兵讨之?”
李煜黯然道:“兴兵讨之?!则置仲寓于何地,他必死无疑啊!”
苏轻燕语塞,泪流满面。
李煜皱眉涩声道:“朕明白你的苦,但你与仲寓比翼双飞,同气连枝,安忍弃之?”
苏轻燕听罢,只觉一股寒意由天灵直贯脚底,她很快收去眼泪,跪拜颤声道:“臣妾愿往宋营,必不负天恩,换回太子殿下!”说罢,起身再也不理殿中各人,疾步朝往奔去。李煜愠怒,但有求于她,也唯有哑忍。
苏轻燕一路大哭,宫娥,内待,战战兢兢地紧随其后,不敢问,更不敢劝谏。最后她独自坐在月明池畔,呆望水影,良久不语,这时一个魁梧的身影走近,正是皇甫恒,他挥手屏退了左右的宫娥,太监,长久立于苏轻燕身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月光轻冷,皇甫恒轻轻地咳了起来,他投向苏轻燕的目光是那么的柔,那么的依恋。
苏轻燕忽地没头没脑地问:“那次在灵隐寺,如果就此死了,你后悔吗?”
“一生无悔,不管从前还是以后!”皇甫恒郑重答道
“数天前,天亦弃我,你因何不弃?”
皇甫恒沉吟道:“臣领皇命,定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太子妃承天命之身,子瑜安敢弃?”
苏轻燕眼中噙满泪水,望向皇甫恒,语气却是淡淡的:“你杀敌阵前,骁勇无匹,救太子与我于大危之中,建下不世功勋,有功于大唐,有功于社稷,若大唐能渡过眼下厄劫,他日封候赐爵,开府建牙,定必可期。荣宠富贵,金马玉堂,美姬待妾,唾手可得。将军忠贞可嘉,是忠诚于太子,所以也舍得命来救我,是不是?”
皇甫恒觉得苏轻燕不了解他,所以道:“不是。”
“你在灵隐寺以身挡刀,利刃穿胸而不惧,是因为初晋皇宫禁卫之职,不想被别人耻笑怯懦畏死,更想凭此拔擢显位,攀上太子高枝,因而纵使刀斧加身,也要保我周全,是不是?”苏轻燕说。
皇甫恒觉得一股悲怆委屈鲠在咽喉,反而淡淡的道:“当然不是!”
“且不管是不是,自我入宫所见这几年来,将军为了一直依附太子权势,甘居左千牛卫将军之职,否则以你统帅之才,封节度使,坐镇一方,亦不为过!”
皇甫恒心中狂吼,不是的,不是的,燕妃,你不了解我,但偏偏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轻燕继续道:“你皇甫世家,虽然在朝中犹有势力,但到了你这一辈,已经日渐凋蔽,你处心积虑想得到太子荫庇,正是为了日后重振家声,将军志气,人尽皆知。”她顿了顿又道:“所以为了让我能在太子面前多多美言,将军一直跟随左右,遮风挡雨,经年无悔,想以此搏得仕途进阶之资,同时也让皇上对将军青眼有加,嘉许将军为忠贞之士,在关键之时可擢为大用。将军之思虑缜密,目光长远,别人无不赞绝。”
皇甫恒冷冷一笑:“将军百战,自然是为了要留名身后的,太子妃并不了解!”
苏轻燕一袭蓝色窄袖曳地长裙站在月下,肩搭白色披帛,显得肤如凝脂,柔荑似雪,螓首低垂,樱唇中吐出的声音宛转如天籁。皇甫恒只觉得热血往上冲,强忍拥她入怀的冲动,只斜望塘中游鱼嬉戏。
苏轻燕盈盈走到他身前,继续道:“然则更有人说将军不过匹夫之勇,难堪大任,所以只能一直拱卫皇城,做些保家护院的事情,更说将军鼠目寸光,心志短浅,不配皇甫世家的名号!”
皇甫恒淡淡地道:“我之所为,外人确实很难明白。”
“但是我却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才留在这里的。”
苏轻燕忽地把话题一转。
“你是为了我才留在这里的。”她说得很慢,很笃定,很平静,“你是为了爱我才留在这里的!”
皇甫恒心头巨震,忍不住凝视着她。
这个萦绕梦中,千百次也看不够的女子!
苏轻燕幽幽地望向皇甫恒,梦呓般说:“我明日就要去宋营了,唐皇要用我来交换太子,仲寓是我丈夫,他视我如生命中的明珠,我必不能负他,明日去后,我也就不欠他了,山高水远,我此生不会再返此地,今夜一别,只是想向将军道声珍重,若有下世,轻燕愿永远留在杨花初飞的长街。”说罢,轻泣而去。
皇甫恒呆立着,任深夜的寒风一点点吹干眼中的泪。
四
开元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南唐太子妃苏轻燕盛装艳容,端坐凤辇之上,象当年她嫁入金陵那般,沿着那条来时的路,缓缓地驶离金陵,只是长街上再无欢呼簇拥的民众,车旁也再无当年那个眼神灼烈的少年将军。
天空忽地飘起了雪,漫天飞絮,就如那年的杨花,只是景迁物非,人事流殇,再无半点旧时繁华。苏轻燕笑着看飘雪,一路上如孩童般捧雪把玩,丝毫不觉得冷。
车队停了下来,苏轻燕凝目前望,风雪中一骑缓缓来到她的车前,正是皇甫恒。苏轻燕笑道:“将军来赏雪?好雅兴!”皇甫恒不语,递给苏轻燕一只锦盒,轻声道:“盒中有一支旗花火箭,十五月圆之夜,你燃起这支火箭,我便知道你在何方,不管你在何方,我必来!”说罢,正欲离去,苏轻燕却颤声道:“将军如若看见这支火箭,千万莫来,轻燕将死之际,必燃号为信,将军纵来,看到也只不过燕儿一具尸体而已。燕儿在此立誓,将军谨记!”
皇甫恒大惊失色,正欲强留苏轻燕,护送车队的骑士已然闻声过来,皇甫恒只能躬身让行。
雪渐渐湮没了道路,亦湮没了车辙。
翌日,李仲寓回到金陵,满城疯找苏轻燕,待得知事情原委后,却平静下来,在影月阁上呆坐半日,便如常上朝议政理事。
同日,左千牛卫大将军皇甫恒失踪,皇甫府中奴仆尽散,家眷不知所踪。
宋营中,晋王赵光义对于苏轻燕的到来,心痒难搔,躁动莫名。他给苏轻燕安排了最大最舒适的一间营帐,每日探视,行止之间,虎盼鹰视,个中寓意,人尽皆知。
自来到宋营,苏轻燕每日都向辕门张望,从晨晓至黄昏,终不见南唐之人过来,心中凄绝,独黯然涕下。赵光义见她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美艳,愈加的想狎亵轻簿,但又怕招致霸凌他人妻女的骂名,所以还不敢公然施虐。
开元八年十一月十五日,雪霁初晴。
宋营犒军,赵光义饮得醺醉,再次来到苏轻燕营账。却见苏轻燕容光焕发,面含春意,赵光义正欲用强,苏轻燕轻盈躲过,笑盈盈地说:“待奴婢换身洁净衣裳,趁夜才到晋王账中,一来可绝悠悠众口,二来妾身也可在账中长陪王爷,如此可好?”赵光义思忖之下,也觉得甚好,出得账外,还是觉得心猿意马,于是便于帐外踱步,最后实在心痒难止,正要冲入营帐中时。却听得“嗤啦”一声巨响,一支旗花火箭在营帐里的气窗上带着幽蓝的光焰直冲霄汉,在月下砰然炸响,化做火树银花,在夜空中漫延扩展开来,经久不散。
寒夜风如泣,烟花炫丽,却也不过岑寂夜空的伤情点缀。
宋营不远处潜伏的三百人望到了那一抹烟花,只见火光的边缘幽蓝似鬼眼俯视人界,中心却凄艳如杜鹃啼血,令人心悸。皇甫恒看得烟花飞起,眼中涌出泪水,他依旧记得他自己的一句誓言:“你燃起这支火箭,我便知道你身在何方,无论你身在何方,我必来!”现在他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带着他的刀,他的恨,还有他的永世不绝的爱!
李仲寓带兵出城的瞬间也看见了烟花,他有5000人,是他凭太子印信可以调动的最强军队了。他不知烟花为何意,但苏轻燕离开他身边的时候,他已心死,所以他也不介意身死,他准备夜袭宋营。他无惧生死,只是觉得那一抹旗花火箭太过清冷,太过可怜!
是夜,无星,冷月当空,月华如素缟般低垂而下,也象哭下的泪痕一般。
赵光义大惊失色,冲进营帐,眼前所见,不禁惊怒交加,却又悲从心来,几欲痛哭。
只见帐中玉人一身素缟,孑然而立,面若死灰,见着赵光义,一笑唱道:“轻燕欲飞兮,魂游太虚,此爱不渝兮,魄归故土,吾欲化流光兮,轻睐杨花絮!”说至最后一句,有污血自她口鼻流出,玉人已然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