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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和老公云峰紧赶慢赶,回到老家时,公公陈声还是已经定格成墙上的一张照片。
镜框上挽着黑纱,镜前供着香烛,和一应新鲜水果。
婆婆扑在云峰怀里嚎啕大哭,亲友们从旁相劝,不住落泪。
我和云峰结婚时间尚短,离老家又远,和公公的感情还没培养起来,实在做不出哭天抢地的样子。我只低了头、苦着脸、使劲揉眼,尽力堆出一副悲痛的模样。
处理完丧事,云峰是公司总工,离不得。领导的夺命连环call一个接着一个,他不得不安抚了仍在痛苦中的婆婆,叮嘱我好好照顾,独自一人,先行返程。
我是老师,适逢暑假,正是照顾婆婆、处理后续事宜的不二人选。
云峰走后,我拿出照顾自己爸妈十二倍的精力,小心地伺候婆婆。
婆婆不是个多事的,虽然只是个乡村民办教师,但在医生出身的公公多年耳濡目染下,比一般的女人都明事理。
她还沉浸在被丈夫突然抛下的巨大痛苦中,常常独自一人望着某处发呆,除了必须说的话,其他并不与我多谈。
我也乐得清静,婆媳之间,非亲生血缘,如无必要,还是不要过分亲近的好,这是所有结了婚朋友的金玉良言。
七七没过完,时有乡党上门和婆婆聊天、安慰。
有人说,老张(哦,婆婆姓张),陈医生人都走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还是多顾惜顾惜活人,好好照顾你儿媳妇,早早抱个大胖孙子,才是正经啊。
说得次数多了,或许也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冲淡了亲人离散的悲伤,婆婆慢慢打起精神来。
她决定,以后和我们一起住。
02
对于一起住这件事,说实话,我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
我听说过,婆媳是天生的天敌,再怎么贴心,到关键时刻,婆婆心尖尖上放的,不是自己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孙子,媳妇,终是个外人。
他们说,婆媳之间,全靠儿子来回和稀泥。
但是现在,和稀泥的人远在千里之外,我也不好随便表态。
过了公公的百日祭,云峰和我开着车,拉了婆婆一起回到西安。
我们还没有孩子,我暂时也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家务事不多。
我和云峰各有工作要忙,白天在单位,晚上泡书房。一个备课一个作方案,一个看书一个画图,婆婆一人在房里看电视,屋里安静得像坟墓。
云峰说,公公在时,婆婆时有任性脾气,公公不在了,她一人离乡背井,住在儿媳屋檐下,难免多想,让我平时多多关心多多担待,我除了点头还是点头。
同住了半年多,风平浪静,双方处得还算和谐。
突然有一天,平静的气氛被一通电话打破了。
电话是直接打到婆婆手机上的。对方说,陈医生(就是公公)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们上门查访,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又向街坊邻居们打听,拿到了婆婆的电话。
婆婆问:“你们是谁?找老陈有啥事?”
对方说:“我们是受陈医生所托,一直负责照顾他女儿的保健院。陈医生上次只交了一年的费用,现在该续费了……”
“啪”一声,婆婆手里的电话掉了。
03
我回到家时,婆婆已经发作过一次。
云峰正搂着她,低声安慰着,见我进门,俩人都有点不好意思,相互依傍着,进了婆婆卧室。
云峰上床,已经是晚上十二点多。他倚着床头,对我说:“这下麻烦了,咱爸给咱留了个大‘遗产’。”
通过婆婆手机里的通话记录,我和云峰找到了那家保健院。
这个地方离老家不近不远,在一处山脚旁边,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环境优雅又安静。
由工作人员带领,我们见到了那个所谓的大“遗产”——公公的“女儿”。
在阳光洒满院落的花丛旁,静静地坐着一个姑娘,看背影,文文气气,不知道在做什么,摇头晃脑的。
医生从背后拍了下她的肩膀:“妞儿,你看谁来了?”
姑娘缓慢回头,我和云峰,傻眼了。
这明显是个智障儿。
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脸上掩盖不住的痴劲儿。她站起身,一侧的腿貌似也有些不利索,一颠一颠的。
我和云峰还在发愣,姑娘已摇晃着向我们扑来,嘴里咕咕哝哝,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是叫姐姐呢?”医生笑着说,“傻妞儿,应该叫哥哥、嫂子。”
一不留神,我被姑娘抱了个满怀,感觉她口里的涎水流到了我肩上。
和医生聊了一下午,我们总算知道了事情的一部分来龙去脉。
这姑娘,妞儿,是十年前被公公送到这里的。
当时,公公还陪着住了几天,天气好的时候,就领着她在院子里散步,教她认花认草,和她说话,后来,公公走了,姑娘到处找,哭了好久。
工作人员说:“陈医生每年都会来几次,这两年年纪大了,一般上下半年各来一次,上次交了一年的费用,这不,如果不是要续费了,我们也不会知道陈医生不在了。
你们看,妞儿,是继续留在这儿,还是,你们带回去照顾?”
04
至于妞儿到这儿之前的事,工作人员一问三不知。
续完费,回家的路上,我和云峰商量。
如果公公没去世,这件事肯定不用我们操心——我们也压根不会知道。
现在公公去世了,这件事才暴露出来,说实话,我觉得云峰对待这件事,远远不像婆婆那么反应激烈。
他说:“爸都走了,我还有啥想不通的,我就怕我妈——”
我也怕,我心里说。
回到家的当天晚上,云峰就和婆婆关在卧室里,嘀嘀咕咕说了半夜话。
不知道俩人咋说的,反正从那天开始,家里的平静就被彻底打破了。
我经常在半夜里,听见从婆婆卧室里传出的压抑的哭声;
经常在下班进家门后,看到婆婆红肿着的双眼;
偶尔,回家早了,还听见婆婆在卧室里摔摔打打地骂:“你个死老汉,临走临走,还给我埋个炸弹,这女的跟你到底是咋回事啊?”哭嚎声中,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这期间,我和云峰又看过几次妞儿,我们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她,妹妹?还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妞儿虽痴傻,却看得出是个善心的孩子。
对一花一草、小狗小猫,都笨拙地呵护。我从没见她苦过脸,见谁都笑嘻嘻地,一副憨憨傻傻的纯真模样,真让人心疼。
云峰和我提及过妞儿的以后,我无法发表意见,这件事太奇葩、太突然、潜藏的负担太重,还涉及到公公的隐私,我一个做儿媳的,又能怎么说?
而且,我心里隐隐觉得,婆婆的情绪并未彻底释放,总有一天,她会做出惊人之举。
05
经过一段时间的缓冲,婆婆从最初的惊怒交加中,慢慢恢复了理智。
白天无事时,她就反刍似地咂摸这件事,晚上云峰回来,俩人就关着门嘀咕。
天开始转凉时,云峰告诉我,他要送婆婆回老家了。
恢复理智的婆婆坚决不相信丈夫是那种人,她决定回一趟老家,亲自调查事情的真相。
婆婆回去后,就像一尾鱼游入了大海,除了我们主动打电话问候,她几乎从不和我们联络。每次通话,也是说不了几句,就匆忙挂断。
“妈听着精神不错。”挂了电话,云峰欣慰地说。
我把看了一半的小说推到他面前,那里面写着:女人一到情场,个个是战士。
“碰到感情问题,女人个个都是福尔摩斯。”我补充了一句,云峰苦笑一声。
一个多月后,婆婆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云峰惊讶地问:“妈,你咋不叫我去接你呢?”
婆婆疲惫地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她回说:“你们都忙,我又没带啥东西,甩着手就回来了。”
婆婆是没带啥东西,除了一包信,和一些复印的资料。
由这些信和复印的资料,我们知道了妞儿身份的真相。
06
妞儿不是公公的孩子——这一点是让婆婆身心放松的最根本原因。
她今年二十了。
十八年前,妞儿两岁,突发高烧,半夜三更,她妈背着她赶了十几里路,敲响了县医院值班室的门。
那天是公公值班,他当即为妞儿检查、开药、打针。
在医院治疗了两天,烧退了,妞儿醒了,脑子却傻了。
妞儿妈是个农村女人,见过村里别的孩子高烧烧出毛病的,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孩子的病情,把孩子烧傻了,自责加上后悔,再加上婆家人的辱骂,一时想不开,跳河了。
妞儿的爸,伙着一群人在医院大闹了几天,非说医生用错了药,害得他家破人亡,口口声声要赔偿。
公公心里很忐忑,他知道妞儿当时病情是很严重,可最后的结果也与他急于治病,用药量大,脱不开干系——如果是正常人,他的药量完全没问题,但妞儿当时年龄太小,生了病身体本就虚弱,承受不了那个药量。
尽管有病例等记录证明,医院并无过错,出于道义,也是为了息事宁人,医院最后还是赔了妞儿爸几万块钱。
而公公,因为这件事,倍受良心的磋磨,没过多久,借口身体不好,就辞职了。
婆婆说,那时,因为公公突然辞职,她还大闹过一场。现在想来,那时的公公,心里该多么煎熬,多么需要亲人的理解和慰藉啊!
拿了赔偿金,妞儿爸很快再婚。可怜的妞儿,就像地里的小白菜,越过越恓惶。
辞职后,公公在村里开了一间小诊所,有前车之鉴,他除了关注妞儿的情况,把其他精力都花在钻研医学知识、治病救人上,诊所的名气越来越大。
再后来,公公得知,后妈有意把妞儿贱卖进山里,就辗转托人,花了一笔钱“买”下了。
头几年,社会上还没有保健院这类机构,公公把妞儿寄养在一户厚道人家,偶尔去看望看望,送些钱财和衣物吃食。
妞儿十岁时,公公才找到这家保健院,把妞儿送到这里,一住就是十年。
妞儿的事,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瑕疵,是他心底的一个隐秘和疤痕,不敢轻易去触碰,更不敢随便向人吐露,枕边人也一样。
但是,他又担心万一哪天,自己突然倒下,来不得交代这件事,妞儿以后无人照管,于是,记日记般写了这些信,藏在装笔记的小箱子底下。
如果不是保健院的人找上门,不是婆婆回家翻找,这将永远成为一个秘密。
07
事情说开了,几个人的心结都消散了。
婆婆开门见山:“我有退休工资,你爸去世时,公家也给了丧葬费补贴,从今天开始,妞儿的费用由我负担。以后我老了,也不拖累你们,就把我送到保健院,我陪着妞儿一起。”
我知道,因为我这个儿媳妇,婆婆才有这诸多顾虑,她是怕,我会觉得,是因为他们的失误,留给我们这么大一个包袱。
既然话到这儿了,我也不妨表表态。
我说:“妈,多的照顾,说实话,我们也有心无力,但负担妞儿的一应费用,让她生活无忧,我们还是能做到的。您放心,我和云峰,一定会好好照顾妞儿的。”
婆婆心里怎么想我不知道,但,云峰,对我翻过来倒过去,车轱辘般说了许多感激、夸奖的话。
我知道,从此,在这个男人心里,我又增加了些份量。
就像书里讲的:人对别人好的时候,其实就是对自己好,暂时吃点儿亏怕什么,心里舒坦啊,多少钱能买到个心里舒坦呢。
这舒坦啊,可真是个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